1司战
绵延不绝的苍山古道上,行着一位身着青灰色道袍的年轻女子,她束着马尾,肆意转身,眉眼含笑,却透出一股冰冷的气息来。
三月的桃花盛开,洒落在女子的肩头,而后随风飘走,漫山遍野的春色,被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古道隔绝。在不到百米远的地方,有着行人。他们穿着破旧的衣着,东倒西歪,甚至缺胳膊少腿,老幼妇孺一个不少,足足有上百人。
忽而风起,桃花被灰尘打落,黑云压过,卷起不息的狂浪。
女子神色突变,眉头紧蹙,望着她后方的平民百姓,一道金光闪过,若隐若现,身形消失在天地间,而后出现在狂浪最疯狂的地方。
三五个人被卷入黑云下的巨浪之中,直直冲向天际。在女子手中剑出鞘时,巨浪开始平息,长剑在浪潮中分散,最后漫天灰尘降下,才免去这场祸端。
咳咳咳!
剑已入鞘,周围一群人被包围着他们的黄土弄得咳出声来。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衣着破旧不堪,上面覆着黄土,脸上全是灰尘,走到女子跟前,颤颤巍巍,道:“仙师,我们都是些普通人,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啊!”
说时,眼眶中还有泪滴,与还未散尽的黄土搅和在一起,不成样子,身后百人虚坐在地上,纵使女子出手相救,也有几人失去了性命。
女子沉默不语,须臾片刻,无奈说道:“只要过了这条路,你们就自由了。”
“仙师,这条路连头都看不见啊!”一个已经没力气的妇女瘫坐着,怀里还抱着个襁褓中的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快成了从泥垢里出来的。
“仙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啊!”
“我们这几天遇见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我们不就是普通的百姓嘛!怎么就,怎么就遇上这种事儿了。”
“……”
女子不答,任凭这些人再怎么不解和哭泣,她都选择了沉默,最后继续往着古道而行。
漫天的黄土之后,满园春色消失不见,只剩下光秃秃的山头。
她不语,是因她也无话可说,在那遥远的记忆里,她深深怀疑着如今的一切。
在九霄云端之上,有古老不败的神,他们统治着这个世界,肆意横行,是唯一的主宰,而在万千诸神之中,有开天辟地的第一位神,那是诸神的主人,是万物的主宰。
在记不清多少岁月以前,她在诸神之中,有着一席之地,有一个与现在不一样的名字——司战。
滚滚红尘,在不败的神面前,都是昙花一现的存在。她在人间修仙,没了神骨,她不会有任何成就,唯剩手中的神剑,那是她的象征,是她带着身后这群人唯一的理由。
万物祭神,魂鼎一开,再无退路,那群无辜而又可怜的人,不过是神的祭品。
行走在古道上,没过多久,身后的人就继续跟着她了,没有选择,一旦失去了庇护,那就是死路一条。
在古道后面,是涂炭生灵的人间,那样的场面没有人会愿意经历第二次,惨不忍睹亦不足以形容。
女子停下了脚步,手中的剑在嘶鸣,冲破天际的哀嚎。
2贬谪
古老的诸神里,有一位名唤司战的女神,她执掌万千神兵,所向披靡。
诸神之上的第一位神,被称为帝君。
司战站在人头攒动的大殿内,一袭灰色袍子,上面覆着轻甲,英武不凡,她低低垂着眼,身处中间最前面的位置,两旁及后面的人对她指指点点。
上面的帝君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高高在上,黑色的神袍之上泛着似龙的金光,他长相俊美,却生出高大之感。
“帝君,司战无视神规,破坏魂鼎,已是大不道,请帝君惩戒。”说话的是一位老神,在诸神里的地位仅次于帝君。
吵闹的神在这一瞬闭上了嘴,恭恭敬敬站着,等待着他们的主人发话。
谁不知道帝君与司战有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往,这些年帝君对司战的包容,谁也都看在眼里,若是换了旁的神,阻止万物祭神,恐怕早就被一起丢掉魂鼎里去了。
可司战不同,她手中有权,战功无数,是跟随帝君最早的一批神,且与诸神不亲近,反而令人心生惧意,这是司战自身的实力。
再说帝君,他当年征战整个世界的时候,便与司战传出情事,但凡有点儿脑子的,都该知道此事不是子虚乌有,就凭帝君从未对司战说过一句重话,在诸神的眼里,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司战,你有何话可说?”帝君声音雄厚,在大殿内有着与生俱来的威压。
站在后面的小神早早低下了头,这不是他们该说话的时候。帝君卖司战面子,卖老神面子,可不会卖他们面子。
“司战,问心无愧。”司战昂首挺胸,在一众神里,尤为突出,无需放出神压,她身上自带杀伐之气。
今日在此,就是为了解决她阻止万物祭神,导致魂鼎碎裂的事件,这是神的规矩,从前她奔波于战场,如今得了闲,硬是没看得过去,便出手阻挠。
那些除神之外的万物在魂鼎下焉有活路,他们用生命维持着神,然后惨死,归于魂鼎,幸运着活下来的也要重新活一遍。
这是多么的不公平,纵使无可奈何,她也无法放任不管。
“司战,只要你认个错,带兵修复魂鼎,便不计较你此次的过失。”帝君开口,很明显的偏袒。
“帝君。”对于此,老神千万个不同意,立刻就又站了出来,他的白发已经垂到了后腰,白袍拖在地上。
诸神唏嘘不已,没想到帝君对司战的偏袒和容忍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而老神呢,他立于帝君与司战之间,面不改色,非要将司战处理了。
“司战愿自削神骨,贬入人间,生生世世不复神位。”司战的声音在殿内传出,悠悠荡荡,晃进了每一个神的耳朵里。
自此,诸神里少了位神,多了一位传奇,司战当场亲自动手削去了自己的神骨,神不会流血,但神骨乃神之根本,离体之痛,犹如剜心。
3立世
苍山古道过了桃花林,便成了一片荒芜,这是最后的一道路了,只要能过去,魂鼎便起不了作用。
女子仗剑,这随着她一起落到人间的神剑,历经多年不减光泽,无需神力,只要主人召唤,便能冲到前方。
在嘶鸣声里,一滴血流在了上面,即使是自己的剑,也无法改变神力对其的压制,只剩下这点儿神血,来阻断哀嚎。
片刻后,归于平静,她继续向前,神剑慢慢降下光泽。
身后的人已不到百人,起初带着他们进苍山古道的时候,还有上千人,一路走来,被魂鼎吸走的人也越来越多,神剑虽能抑制魂鼎,但耐不住过上一会儿就会出现一次,而且只有出现了,才能出手相助。
那传说中的苍山古道尽头,是流传已久的荒芜之境,没有神来过,也没有人走到过,只存在于神与万物的传说中。但那是脱离世界的存在,也就意味着能脱离魂鼎的掌控,是万物摆脱死亡,不受神控制的唯一一条路。
此地之荒芜,寸草不生,又是道道黑云压来,女子皱眉,长叹一声,在狂浪之下,神剑出鞘,这样的场景走上一段路就要经历一次,她也要再一次听到那群人的哭哭啼啼。
走近那位妇女旁,她能感受到怀着的孩子早就没了气息,却还被抱在怀里,就像活着一样。
他们从进苍山古道口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她亲眼这群人从开始的不愿意,在看到古道外惨死在魂鼎的人后一步步跟着她进来,从上千人的队伍到不足百人,从喧闹嘈杂,到狂浪之后的几声哭啼,又继续被迫赶路。
没有人不想活着。
“再有两日,就能到荒芜之境了。”女子淡淡开口,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安慰的方式了,当然,前提是他们都能活着走到。
“仙师,这一路全是护着我们,您真是个大好人啊!”那名白发苍苍的老者站在女子旁边,老泪纵横。
“仙师是好人,好人呐!”
“……”
她没有再去听那些话,她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少言,在一个个日日夜夜里,忘记过去,迎接新生,可最终还是回到了开头。
继续行走在苍山古道上,眼前是看不清的黄沙,这最后的路,会见到那个人吗?
她没有回头,但她记得,那名妇女,一开始有位男子作陪,还有个大一点的孩子,而现在,只余下了她孤零零的身影和一个名存实亡的孩子。
她立于这世间,不知为何而活,从前她为那个人活着,为他冲破一切,后来他们断了,她为诸神而活,却无法忍受魂鼎的残忍,到了现在,她凭借着仅存的力量去救助万物,一生从未为自己活过。
黄沙掩去了那个孑然一身的背影,却无法否定她的存在。
4纠葛
司战在殿内卸下一身轻甲,亲手提起长剑,刺入肋骨,神剑转了两转,气息深快而不足,脚下虚晃,看得一旁的神反而慌里慌张。
全程没有吭出一声来,诸神无人敢言,便是老神也垂下了眼,此情此景,帝君岿然不动,淡漠的眸子划过诸神的头顶,而后仿佛失了力气,向后彻底靠在了椅子上。
疼痛中,金光从身体中泄去,神威也随之散尽,司战此时身体极尽空虚,失去神骨,她便不再是神,也失去了与诸神待在一处的资格。
望着殿上的帝君,想起曾经浑浑噩噩的日子,她行走在冰光之上,日日与刀剑相伴,但那时帝君作伴,他们会说情话,在无聊里找到趣味。
没有回头,出了大殿,然后自己跳入了人间。
恍惚中,是帝君的那张脸,作为万物的主宰,他是一个合格的帝君,但作为她的爱人,太过冷漠和薄情。
司战有时会想,或许帝君从未爱过她,只是孤寂的日子里需要一个神的陪伴,而她作为那个随其征战,地位不低的神,成了最佳的选择。
在悠悠的岁月里,她始终没有看透帝君,开天辟地,万物之主。
泪水从眼角滑落,从此,她与过去再不相干。
落入人间的这条道并不短,有着万物之始的混沌,她睁着眼睛,只有这里,才能看尽上面的所有,美则美矣,空寂也有万里。
在帝君的统治下,每一位神都各司其职,治理着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甚至在不久前,整个世界得到了统一,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帝君的功劳。
但又无法否认他的残忍和嗜血,那是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属于司战的神。
“司战,只要你愿意回来,神骨随时可以回到你身上。”
雄厚的声音回荡在司战的耳畔,多么熟悉又陌生,这是否是念及着最后那一点情意,他失去了一个可以为他的大业不顾生死而所向披靡的神。
“司战不愿,天地间再无这个名号。”
厌倦,乏累,神又如何,这样的生活了无生趣,一桩桩一件件,都与她曾经所想背道而驰。
善恶,神佛,苍生,因果。
“你是在悲悯众生吗?”帝君没有露脸,只有声音,冷漠里带着一丝无奈。
“并无,帝君多虑了。”司战疲倦着,说出了这句话,难道神不应该悲悯众生吗?
在最后一刹,回音散去,她落入人间的密林,抬眼不见出路。
5终极
黄沙之中的路越来越难以行走,女子伸出手挡住风沙,勉强睁着眼艰难前行。
身后的人速度越来越慢,他们也想快,可风沙遮去了眼。
黑云压来,不见狂浪,女子驻足抬头,一种惧意油然而生,这是凡人天生对神的恐惧。
那巨大的黑云之中,仿佛有千军万马。
“司战,你还不知悔改吗?”
是帝君,他果然还是来了。
人群停下步子,哪能受得了这样的威压,一个个蜷缩在地上,头痛欲裂。
“我无错,为何要悔,又为何要改,天地间再无司战。”女子声音在风沙中听得清楚,傲骨凌霜,铁骨铮铮。
“魂鼎乃万物之归处,我不计较你当初毁坏之行为,只要你今日以及以后再不行此等错事,诸神便不再与你为难。”
帝君的声音威压传尽整个苍山古道,卷起的风沙再次迷了眼。司战忍不住抱头,“你凭何无视万物之命,视众生如蝼蚁,就凭你是高高在上的神吗?”
这是女子藏在心底许久的话,她单膝跪地,握着神剑。
“我创万物,悲众生,九霄也好,四海也罢,我是世界的主人,苍生的主宰。司战,我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
女子从地上起身,神剑出了些鞘,以此来抑制来自神的威压。
“我不信善恶,不信神佛,我立于九霄,遨游四海。悲悯众生是弱者的行为,强者当护苍生百世无忧。我行于天地,只信因果。”
黑云已然压住了整个苍山古道,听得见巨浪在咆哮,那是来自魂鼎的声音,吞噬万物的意图。
风沙里的人四散飘零,明明就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到荒芜之境了。
片刻之后,帝君的声音再次传来,“司战,你确定要去荒芜之境吗?”
“是。”行了这条路,她回不了头的,站在苍山古道上,进退两难,她不甘屈服于命运,纵使对抗,也不一定就有成果,天地间的不公流传于世,谁也改变不了,却不能甘于现状。
冲破枷锁,那是一条完不成的路。
巨浪依旧在咆哮,但黑云向上升去,风沙慢慢降下,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尽管还是遮着眼,但能看清路了。
她不顾一切向前冲去,传说中的荒芜之境,到底能不能救得了万物之命,她疑惑于帝君的让步,更可怖古道的尽头。
回首望着可怜的人,老人的身躯佝偻着,妇女还是没放下手中的襁褓,所有的人都在艰难地活着。
这条道上,风沙在不停变大,吸入鼻腔的土着实不好受。
那片最大的黑云,就在上面看着,里面应当是诸神,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帝君面前,他们依旧不敢答话。
不知道帝君是怎样生于天地的,他没有发白的胡子,反而是一张苍白而年轻的脸,好像永远不会老去。
最后的最后,女子仰天长啸,荒芜之境,原来是漫天风沙,一旦踏离了苍山古道最后的障碍,就会被卷在风沙里,而真正散于天地。
“看到了吗?这就是荒芜之境,我出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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