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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淑溟在《朝话》一书中,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谈欲望与志气的分辨。他说必须不是从自己躯壳动念,念头真切,才是真志气。也就是说,环绕自身发展的职业理想、名利追求都是欲望,而非志气。如此说来,我们从小立的志向,如当科学家、老师,以及主播、明星等等都是欲望,唯王阳明立志做圣贤,才是志向。何也?因为圣贤的标准除成己之外,还要成物,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跳脱一己躯壳之外。倘若立志为科学家的目标是为全人类谋福祉,那就成了志向,若真为奔赴此目标去,必也无暇顾及职称待遇之争,纠缠于俗务之中消磨志气。然现实中很多知识分子在物质世界的失意中变得愤世嫉俗,就因为他当初立的是欲望而非志向,抑或志向不坚定。
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人与禽兽不同的方面是很少的。人为谋职业而读书,与蜘蛛为捕虫而辛苦结网同。人追求名利、地位,猴子也会争当猴王,要小猴们拥护。欲望,人兽无别。人若终身为欲望而奋斗,即便声名显赫、位高权重,也还是如禽兽般活着。人与禽兽“几希”的区别,就在于人有超越于一己之身的志向。在这“几希”处稳住,扩而充之,便能无穷无尽,可使人超凡入圣。
欲望将人的精神空间局限在狭窄而有限的身躯之中,如果我们想获得伟大的精神和精深广博的知识,就必须打开精神空间。所以,古人在问学之初,强调立志,使人的精神空间突破肉身的局限,扩充至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中国圣贤言立志,要人生发同胞物与之心,基督教要人首先归于上帝,佛教要人发愿度尽一切众生于苦厄。生民万物、上帝、众生都是为了让人看到在自身之外有无数的与我们连成一体的生命存在,在自我的心灵精神之上有更大的心灵与精神实体的存在,人的精神空间也就此打开。我不知道在宗教中的所谓“开天眼”是怎样的神功,我以为的“开天眼”,就是看到生命之外的广大的存在,启现一无限的世界与理想。鲁迅说:无数的人,无数的远方,皆与我有关。是为此也。立志,可视为一种精神信仰,让我们超越生命的有限时空,在历史无限的时空中担当作为。
也有人说,志向立得高远,不落于实务,无限的志向怎可能在有限的生命中实现。的确,从志向的实现上看,孔子、释迦、耶稣的志向,直到今天都尚未实现。因为人一生所能成就的事业是极为有限的。志向只是指引我们朝一某方面持续努力,不断开拓、丰富自己的生命。或者说它只是一种情感、意志、兴趣等等,而不具体指向某个实物性的目标。比如孔子的志向是志于学,不是为了学成博士、硕士,只是一种好学向上的精神志趣。唐君毅先生打了一个形象的比喻:
“人之立下大志大愿,如向天抛出一石,当其初抛出时,一直上升,宛若要直上宵汉。但是到了某处,石头仍将循抛物线而落下。但是人在抛出石子时,必须志在直升霄汉,而面对无限的太空尽力抛去,否则连此有限的抛物线,也不能形成。一切实物的抛物线,只能是有限的。一切圣贤豪杰与学者之实际所能实现之志愿,也只能是有限的。但是人生的庄严,事业的庄严,学问的庄严,却尽在人之志愿之无限,与其实际实现者之有限之中。因为不管人之所实际实现之志愿如何有限,只要志愿无限,人之胸襟度量,人之精神的空间,便已当下体证无限了。体证无限而承担有限,是为至大之庄严。”
人生百年,于整个人类历史而言,只是瞬间。而立志却可将这百年活成无限。每一个当下,与百年的生命而言,也只是瞬间,而立志却可将每一个当下活成无限。游弋于无限中的生命才能体验自由的存在,它与时间的短长、空间的小大无关,它只取决于我们是否立下异于禽兽的“几希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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