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这一辈子

老牛被牵走的时候，我没有在家。

父亲跟我说，买它回去的人家说是买回去养着耕地。可他和我都明白，谁会买一头又老又瘦的牛回家耕地呢？

我知道，我今生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再看老牛一眼了。

老牛和我一样大，有我的那一年，父亲从别的地方把它买回家。那时，它还是一头刚长大的牛。但我不记得这些事，等我长到可以记住它时，它就已经老了。

姐姐离开家后，老牛成了我好多个暑假里最重要的任务。

好多年的夏天，我牵着它，走遍了村子的荒野和沟渠，只为找一片能让它吃饱的草地。有时候，还要在早上趁着太阳还不晒，拿着镰刀，去看看哪家的玉米地生了密密的草，然后钻进去，割上几捆推回家，放进牛棚里。

我不喜欢放牛。好多个早上，老牛早早的醒来，站在外面的牛棚里等我，一直等它饿的开始发出长长的叫声，等到母亲从地里回家，叫醒酣睡得我，我才磨蹭着出门。

我也不喜欢割草。我从来没有像其他人家的孩子那样，每天会将好多车又长又嫩的草推回家。我知道那些牛喜欢吃的草长在哪片地里，我也知道我家牛的饭量，可我太不喜欢割草了，每次只是草草的带回一小堆。哪天心情好了，割的草多，我也从来没有让牛肆无忌惮的饱餐一次，我会留出一堆作为它明天的饭。这样，我就又可以偷一天懒。

老牛一直不胖，母亲也念叨过好多年，也在许多个夜晚让我在给牛喝的水里，加上玉米面和麦麸。我从来没敢和母亲聊过老牛为什么这么瘦，我知道，是我在长长的岁月里，没有把他喂饱。可即使这样，老牛依然任劳任怨，一声不吭的，在我家地里耕耘了十几年。

那些散落村庄各处的地，被老牛拉着的犁耙翻了又翻，庄稼长了一茬又一茬，我也在一天天长大。可那些地没有老，每年都会重新长出新的庄稼，只有这头牛的力气被慢慢磨掉。

牛把自己大半的力气，几乎一生的时间都给了我们家，连同它的七八个孩子一起。

我喜欢小牛犊，我记不住他们每一个的样子，但我却一直重复着，看着老牛的肚子一天天变大，跟大人一起数着日子等着他们出生，看着每一个小牛匍匐坠地，跌跌撞撞的和这个世界见面，又一天天长大，调皮着东奔西跑。

可是我，没有见过一头小牛长大的样子，在他们长大之前，就已经被卖掉了，一如当年它们的妈妈一样。我不知道从我们家被牵走的那些小牛，去到新的人家，过得好不好，活了多少年。也不知道新的人家里的孩子，能不能在好多个夏天把它们喂饱。他们也会按部就班的长大吧，也会学会干各样的农活，也会不断的生下小牛，看着他们长大，又离开吧。我不知道，不知道那些我看着出生，长大，又被送走的小牛，把生活过成了什么样子。

被送走的小牛，我没有去看过一次，那是别人家的牛。

我只知道，每次小牛被送走后，老牛总是从黄昏开始，不断地叫着，长长的呼喊，一声声传遍村子的每个角落。第一天，老牛只是以为他的孩子还和之前晚归的时候一样，只是因为贪玩，出去多跑了一会，它多叫几声，多喊几次，小牛听到了，自然就会循着它的声音回家。再不济，小牛跑的远了，我会去牵着它，在村子里走一圈，让不知在哪个角落的小牛听到它呼唤的声音。在村子里，只要有老牛在，就不会走丢一只小牛。

可是这一次，老牛再也叫不回小牛了。

老牛一开始朝着天空，朝着村子叫，最后朝着屋子，朝着我们叫。它还想让我，或者哪个人，能够解开栓他的绳子，带它出去村子里转一转，带它去找找它那走丢的孩子。我没有牵它出去，其他人也没有。

它知道，它的孩子回不来了。可它还是一到傍晚就开始叫，叫的声音嘶哑，叫的眼角有泪。我明白，那后来好多天的叫声，不是呼唤它的孩子的，是叫给我们听得。每送走一个小牛，老牛哀怨的叫喊总得让母亲哭一次。

母亲心软，也属牛，她总说自己就像这头老牛一样，为了这个家任劳任怨。是啊，她也是早早地来了我们家，也把她的半生时间给了这个家，和那些日复一日耕种的土地。到最后，她忍受了长长的委屈，熬过了苦涩的岁月，却最终没能看到他的孩子长大。

老牛15岁那年，生下了在我家的最后一头小牛。也是那一年，母亲生了好大的病。她被送去医院，家里所有人都跟着去了，我自己在家，陪着老牛和它的孩子。直到她做完手术后，姐姐才匆忙回来陪我。姐姐回家的那天傍晚，我把老牛和小牛从牛棚牵回家的时候，小牛跳出牛棚，跑了好远，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折腾了半宿，最后牵着老牛，围着村子走了好几圈，才把小牛赶回家。

把小牛赶进牛棚后，我随手拿起一根木棍，一言不发的朝着小牛打去，小牛一边叫着一边躲，可牛棚就那么大，它又能躲到哪里呢？老牛着急的转圈，冲着我叫，姐姐也怯怯的跟我说不要打它。可我很生气，我第一次这么生气，为一头不懂事不省心的小牛生气。

打完小牛后，我后悔了好久。我不该跟一头小牛生气，毕竟它也是一个孩子，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我更不该在它妈妈面前打它，不该让一头为我家操劳一生的老牛伤心。

后来没多久，母亲还是走了。母亲走后没多久，父亲卖了小牛，也卖了老牛，我都不知道。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我留不住一头牛的一生。

老牛被送走后，我不知道它又活了多久，又耕了多少地。我只是知道，老牛的这一辈子，都是我家的，离开我家的那一刻，它这一辈子，也就结束了。

只是，日子还在向前，我还在继续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