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小说)

作者: 野草凝香 | 来源:发表于2017-11-25 22:55 被阅读0次

        二丫是个残疾人。被志愿者们发现的时候,她的双腿因为肌肉萎缩症影响,几乎佝偻成一个语文的“八”字。双手也因为疾病的原因,颤颤巍巍的扭结在一起,无论是吃饭还是拿东西,她的手脚都紧不听使唤,每一个动作都要付出辛苦而巨大的努力,她拄着双拐每迈一步,都像采油厂的“磕头机”一样,前脚迈一步,半天才能迈出后脚。她的身体也跟着猛烈的颤动。

        二丫还是个孤儿。从前爸爸还活着的时候。虽然他的脑袋不大健全,成天穿得脏兮兮,破破烂烂,但总算还能从田地里营务一点庄稼,供她和肢体残疾的妈妈吃饱饭。二丫小时候,家住在偏远的山区,那里没有宽宽的大路,没有明亮的电灯。家里只有三间土坯房。那时候她的腿脚四肢还没有这么畸形。十岁以前的她健康活泼。她六岁的时候穿着破旧的小花衣裳被爸爸牵着手送去学校上课——学校是一间破旧的山庙改的,建在阳坡的半山腰上,学校里只有一个老师和四个学生。老师是据说小学毕业的大虎。学生就是“二丫”,“三娃子”,“铁蛋”,和“连住”。连住的名字最可笑,他妈连生了九个女儿,村南头瞎眼的赖婆婆便掐着被旱烟熏得发黄的手指,口中念念有词,然后说他娘兰草命里犯“九女星”,便给他起了“连住”这个名字,意思是停住了生女孩,连着生个男孩儿。后来连住她娘兰草,果然就生了他弟弟添宝。他娘每天宝贝似的惯着。

        二丫的坎坷命运是从她上三年级的时候开始的。有一天,她和三娃子、铁蛋、连住从课堂放学回家,四个人像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鸟,叽叽喳喳的,聒噪着冲出课堂。

          他们相约着去山背后掏鸟蛋,抓探头探脑小心翼翼伸着触角的蜗牛。要是下了雨,川道里还有白森森、肉嘟嘟的蘑菇从浪渣堆里悄悄地冒出来。倘若是一丛一起冒出来,便把那灰色的浪渣堆,顶个包,鼓起来,像怀孕的少妇微微隆起的腹部。他们还会去挖“辣辣”下馍吃,拾黑色的“地软软”拿回家,给妈妈包包子。他们有时候还会上到山的高顶上,看山的崖缝的最高处,迎风绽放的红艳艳的山丹花,(野百合花)。捡圆溜溜的石子儿,四个人一起比赛抓石子。为了抓石子,二丫和小伙伴们把手指头都磨的流血,他们也不在乎——赢一口袋五颜六色的花石头,看没出息的三娃子和连住哭鼻子,是二丫最开心的时候。

        直到有一天,二丫在阳光中奔跑,被一块石头磕倒在地。她浑身和双腿打颤,却怎么也爬不起来。该死的身体像夏天她玩泥巴时,和了无数次的稀泥,瘫软、无力。那天二丫是爸爸背着回的家。

        弱智的爸爸、残疾的妈妈,还有该死的离县城100公里的山路,造就二丫后来的所有痛苦。她的父母以为她没什么大事,躺在床上休息一段时间,便可以好了。再说那么远的山路,她的父母也没什么本事把她弄到山外面去。

        药还是抓了一些。爸爸找了村南头瞎眼的赖婆婆。赖婆婆换上平日里不大穿的大红褂子,头戴塑料做的假金冠,腰里别着桃木剑,手里拿着铜锣,大张旗鼓、装模作样的在地上乱跳乱舞,口里念念有词,一会儿拿着剑指着东方,一会儿抓起黄米洒向西方,一会儿又把印着梵文的黄钱点着了,在二丫的头上燎来燎去。一会儿又丢下铜锣,拿起毛笔在空中乱写,一会儿她又蘸着红红的朱砂墨在供着各色果品的仙桌上,龙飞凤舞的在黄纸上画着奇怪的图案和字符。瞎眼的赖婆婆在这样闹腾了半夜之后,她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把一张写好的“灵符”交给二丫弱智的爸爸,吩咐“烧化了,用白酒化服,保证三天,便可无事”说完她便向后倒地,四仰八叉,仿佛没有了生命体征。

          二丫的爸爸顺子赶紧在赖婆婆的口袋里塞上崭新的二十元钱,上前拍打,扶她起来。那瞎眼的赖婆婆,此刻仿佛能看见似的,刚才还直挺挺的僵尸一般的身体,这时候便捯饬一口气,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上炕休息。

          可是二丫喝了赖婆婆画的“符”,总也不好。那婆婆又给二丫开了两次药。一次是中药,一共六付。其中大部分都是山里各种蒿草,味道刺鼻难闻,二丫很不爱喝。还有一次据赖婆婆说,是她的拿手秘方,传男不传女的灵丹妙药——二丫见了,也就是大红色的两粒红黄豆大的普通药丸。可是那药吃到肚子里却威力无比,二丫第二天便浑身发抖,上吐下泻,身体的症状却似乎越加严重了。

        二丫的妈妈急了,给出山打工的铁蛋的爸爸捎话,让嫁在城里的两个妹妹回来一趟。二丫的大姑,几十年没回过山里了。她收到信。想着办法来到二丫家。大姑看他哥哥唯一的血脉二丫躺在炕上,浑身稀软,骨瘦如柴,她也吃了一惊。又听他弱智的哥哥和残疾的嫂子说二丫已经病了两个月了,她更加惊慌,她吩咐哥哥,打点行装,给二丫穿上上学时穿过的花衣裳,背她坐上出山的顺车,住进了县城的医院。

        二丫挺高兴的。大姑说县城的医院里,有最好的大夫,他们什么病都能治好。她每天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盯着医院的白屋顶发呆。看着身边出出进进的医生护士忙碌,还有换了又换的病友,她心里面也慢慢着急起来——她初秋住进来的,现在都到冬天了,她的病还没好。

          她看见大姑给看病的大夫挤眉弄眼,使着眼色,正准备告诉她病情的大夫便和大姑一起出了病房。一次在睡梦中,二丫听见辛苦陪着她的残疾妈妈小声的抽泣,“都怪我,自己命不好,还把这痨病遗传给了我的二丫,二丫,我苦命的娃呀!”二丫睡醒了,爸爸和妈妈说他们在这里已经呆了快四个月了,得回家看一趟。塬上的高粱和糜子——连住的爸爸带话,都快让麻雀和老鼠吃光了——他们帮他家收割好了,还码在塬上。

        爸爸妈妈回家去了。他们说两三天收拾完高粱和糜子,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再借点钱就回来照顾二丫。

          回去三天后,他们再也没有回来。当邻居推开二丫家的门,她们看见二丫家的煤炉内的炭火已经熄灭,他们夫妻俩依偎在一起,身体已经僵硬冰冷。二丫的爸爸顺子手里还攥着从铁蛋妈那里借来的五十块钱,屋子里除了寒风,空无一物。

        二丫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大姑把她丢在医院,几天没管。大姑去了哪里,她不知道。二姑匆匆来过,给她送过一次饭,就再也没闪面。她们都仿佛躲着她似的。二丫在医院里担心又害怕,尤其是病房里没人的时候,她连上个厕所都是问题。

        到后来医院把二丫的药停了。医院的领导过来找二丫谈话,问二丫的父母与大姑的电话以及家庭地址。大夫说她的药费欠了三千多,没人结账。他们非常抱歉的通知她,她必须找到她的亲属和家人,否则他们没办法给她治病,也没办法让他继续住院,甚至没办法让给她提供饭食和吃的了。

        他们已经让她超住了半个月医院病床,并免费的给她提供了馒头稀饭蔬菜——这一切都是那个和蔼可亲的护士长的主意。可是为了二丫,院领导批评了护士长,下令她停止这愚蠢的慈善活动“医院又不是慈善机构,这样下去还了得?”二丫看到,戴着眼镜斯文的院长冷峻的下着命令,嫌恶的皱着眉头。

        二丫哭了。感觉这世界都遗弃了她。她的手脚在医院的治疗下,有了一点儿起色,能扶着病床或者墙下地。但她已经站不直了。全身像麻花一样的扭曲打叉,还微微的颤抖。该死的双腿严重变形,佝偻着使她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二丫想爸爸妈妈,还有大姑和二姑。她待在医院里成了弃儿——病床已经腾出来,那位可爱的护士长在医院的楼道里,给她放了一张铁床,给她给了一床脏兮兮的破被子,吃饭的时候,只要她值班,就顺带给二丫打一份饭菜。

        二丫的大姑二姑来了——医院的领导找到了住在县城的大姑和二姑,并把她们告上了法院。大姑和二姑来到医院,结清了二丫的欠帐。她们冰冷冷的告诉了二丫,她的父母已经死亡的事实。这么多些天没来,就是去抬埋她的父母了,大姑真诚的说。

      马上十一岁的二丫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她感觉眼前一片黑暗。她看见眼前的大姑、二姑都幻化成了妖魔。护士们都化成了一只只白鸽。瞎眼的赖婆婆又穿上了大红褂子,不同的是她这次手里拿的不是桃木剑,而是被割了头的白公鸡。二丫看见,白公鸡的脑袋掉了,血液红的像火,从血管里喷出来,飞花四溅。那鸡的翅膀,还像要起飞的姿势,扑腾了两下,便倒下去。赖婆婆手里提着大白公鸡,把鸡血涂的满脸满身,口中念念有词——仪式结束以后,大白公鸡,会被她放在开水锅里,烫一烫,把白毛拔干净了,撒上盐和花椒、生姜、大葱,卤煮的香喷喷的,喂他白白胖胖躺在炕上瘫了近二十年的傻儿子。

        大姑和二姑把二丫“接回家”。安置在大姑家楼下只有四平方米,花了1万块钱买来打算放自行车、酸菜缸和杂七杂八舍不得扔的生活垃圾的小房子里。无论冬夏。心善的大姑还给她制了一副木制的拐杖,三年来,她一直住在这里。好心的大姑给她残羹剩饭,让她的女儿红袖端下来,搁在门口。二丫从床上艰难的爬起来,吃饭。红袖有时候会偷偷的塞给她一个鸡蛋或者一个雪糕。

        二丫的脾气越来越坏了。她会掀翻饭盒,把剩汤剩菜泼撒的满地都是。她马上十五了,穿着红袖早几年换下的旧衣服。她的头发凌乱,目光呆滞。脸和手脏得不成样子。她看见了红袖和她弟弟从楼道里出来,就开始咿咿呀呀的乱叫乱喊。仅仅几年,她几乎连话也说不清了。她总是乱扔东西,大发脾气,用唾液啐过往的行人,伸手抓靠近她的小孩子。她的大姑不得已,把她用一条铁链锁起来,像要被杀头的重刑犯一样,铁链锁在她严重畸形的脚骨上。

        直到有一天,有一群来小区义务打扫卫生的穿着红马甲的爱心志愿者,他们发现了二丫。有一位领导还拉着二丫的脏手抚摩着,眼睛里流下泪来。

        她找二丫的大姑打开了铁锁。她吩咐志愿者们打来一盆热水,替二丫洗了脸,洗了头发和脚。二丫的浑身骚味难闻,小区里过往的行人都像看戏似的看着,并捂着口鼻迅速走开。志愿者们替二丫铰短了头发,又剪了长有一寸的手指甲。帮她换下四五年未换的脏衣裳。出奇的是,二丫这次没有发脾气。温顺的接受了大家的摆布——二丫看起来像个十五岁的姑娘了。

        大姑和二姑突然抢着要二丫,并为此扭打在一处。楼道里的邻居又像看戏似的站成一排,围观。

        二丫傻傻的笑着,看她们扭打,她以为她们在玩耍,二丫甚至都不认识他们了。

          围观的人们看着他们厮打,没有人劝架。这时候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带领着一群人,来看二丫。有电视台摄像的记者;有民政局长;还有社会各界的爱心人士。在电视镜头前,民政局长拿着厚厚的一摞钱递给二丫,“这孩子是个孤儿,政府有义务,也有政策关心和照顾她的生活,我们承诺,每年给她一万五的孤儿救助金,那,这是第一年的”他顿了顿说“我希望她的亲属能够更好的照顾她的生活,而不是把她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镁光灯闪烁着,爱心人士们也纷纷慷慨解囊,每人100或者二百粉红的百元大钞,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第二天的电视新闻里,二丫上了头条。她怀里紧紧的抱着厚厚的百元大钞,站在一群人中间,对着镜头傻笑。奇怪的是电视画面里,她的大姑骑在二姑的身上,还扭打在一处,电视台的摄像和编辑,都忘了剪辑。他们还以为,她们是两个不想干的哪个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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