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唐颖最新出版的小说合集,其中的篇目都在文学杂志上刊登过。
《女生倦了》发表在2012年第2期《收获》上,当时读完就写了一篇读后感。时隔6年,《女生倦了》被收入了《冬天我们跳舞》。拿到书后,没有像平时一样急急忙忙地撕掉塑料薄膜热切地一篇一篇往下读,而是翻出我写于2012年4月的那篇文章,读完后直接将《冬天我们跳舞》翻到43页,重读《女生倦了》。
我诧异地发现,隔了6年,同一篇小说,我竟读出了不一样的涵义。
什锦妹、老牛、徐鹿和双胞胎姐妹总共5个女孩,出现在唐颖的笔下时,正是“文革”时。在学校待了一上午回家吃过午饭后,趁着下午上课前的一点余暇,5个女孩冲进老牛家家具很少的客堂间,挤在一张长沙发上打打闹闹,说着小女孩之间不着四六的话,然后,再勾肩搭背地去学校捱过难熬的下午。在老牛家的客厅,女孩们帮助我们读者看到了老牛父亲貌似体面其实败絮其中的生活,帮助我们看到了在自家天井里奇装异服着独自跳舞的女人,还有,被老牛父亲关在房间里老牛那神情怪异的母亲。等到女生们引领我们看到那个喜欢跳舞的女人竟然在大庭广众下一件件脱去身上陈旧的华服裸体舞蹈时——也许就是这个场景,让我在2012年4月第一次读到《女生倦了》时有了这样一个结论:唐颖通过一个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的触点,亦即通过上海弄堂里那些在迷乱里长大的小女孩视角,让我们“看到”社会秩序的崩塌。
再读《女生倦了》,我觉得,直面那段荒唐岁月对上海弄堂里或正或邪市井生活的毁灭性打击,不是唐颖写作《女生倦了》甚至《冬天我们跳舞》收入的一组小说的追求。
今年5月,唐颖的最新作品、长篇小说《家肴》发表。所有读过《家肴》的读者,会觉得小说的主角是谁?当然不是元鸿。可是,我们难道不是因为他跌宕起伏的命运而放不下《家肴》的吗?这个元鸿,年轻时由着自己的性子为人处世,多年的监狱生活,丝毫没有更改他的放任自流和羁傲不逊,出狱后落魄得没了栖身之地,可依旧攀缘着早年在上海弄堂养成的习性,一丝不苟地生活着。
元鸿,让我在重读《女生倦了》的时候猛然意识到,小说的主角哪里是什锦妹她们!主角是出场不多的老牛的爸爸、地段医院的钮医生,“当什锦妹上中学来到钮家,钮医生已两鬓微染白霜,尽管钮医生身心遭受过折磨,仍显得仪表堂堂,洗旧的人民装穿在他身上竟分外有型,在这个年代,钮医生仍然是个引人注目的男人,当他走过那条越来越邋遢的弄堂,走进钮家的后门,像个走错门的来自于另外一个什么地方的类似于虚构的某人”……
元鸿和钮医生,中间是不是一个约等于号?所以,从《女生倦了》到《家肴》,唐颖一直在架构只属于她的虚拟世界,像钮医生像元鸿,他们的祖辈在上海成为大都市的过程中,凭借灵敏的嗅觉和不畏惧的魄力,在繁华之都挣下了产业的同时,打开的身心还悦纳了中西合璧的教育理念,他们将他们的后代养育成了大上海弄堂里独一无二的风情,比如元鸿,比如钮医生。
“有一支可以书写的笔,把有价值的东西留下来”,单看一篇《女生倦了》,也许一时不能理解唐颖这看上去不那么雄伟的写作理想:什锦妹等5个小姑娘在短短一篇《女生倦了》里的所见所闻所做,能有什么样的文学价值?所以,初读《女生倦了》我会浅薄地判断,又是一篇揭示荒唐年代荒唐事的小说。所以,要读懂一位作家,就应该不间断地跟踪她(他)的创作。直到遇到《家肴》里的元鸿后再重读《女生倦了》,我倏然意识到唐颖认定的价值,是元鸿那瘦死的骆驼,是钮医生那纵然空洞其中也必须的金玉其外。是的,在唐颖的文学价值观里,元鸿、钮医生之类的人物,是值得被文学记录下来的。上海,固然是工业飞速发展的上海,固然是棚户区旧貌换新颜的上海,固然是浦东改革开放的上海,但也是市民如何求生存的上海。螺蛳壳里做道场,固然是上海市民生活的一种生活写照,可元鸿、钮医生又何尝不是上海市民生活拼图中不可或缺的那一方?光阴荏苒,汇聚而来的百川已将只属于上海的市井生活逼退得几乎了无痕迹,将老城区里典型的上海建筑修旧如旧固然是一种保留,可是,丢失了元鸿、钮医生们的老建筑,是没有灵魂的空壳。
没有谁遇到小说集里《随波逐流》中的秦公子,会无动于衷,这个要在他的姓名前加一个限定词必须是“遗少”的男人,穿中式棉袄罩衫,会做葡国鸡,喜欢听麦金高,更喜欢身边有貌美如花的女人陪伴。这样的男人,何以让人情不自禁?因为,这是一个“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上海男人。后来,秦公子草率地结了一次一败涂地的婚,这是不是故意在向阿兔示威?他心仪阿兔已久,却自知之明地觉得,自己与阿兔不是同类。他的判断错了吗?他已退出滚滚红尘只求心安理得,阿兔呢,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可是,男女之间的心心相印,又岂是这种相异所能阻断的?你看秦公子和阿兔,终于还是明白了,他们不只是邻居更是互相吸引的男人和女人,只是,爱情之间没有了阻隔的他们,已是一个天上一个人间……我们是被爱情故事打动的吗?不。爱情故事经久不衰,那一场发生在澳门的车祸后,“遗少”秦公子就已经绝迹。
其实,留在小说集《冬天我们跳舞》里的人物,金默、钮医生、德鲁、王美华、老旧伯伯,几乎都已经绝迹。惟其如此,这些年来唐颖在她最熟悉的城市里深耕后完成的一篇篇中长短篇小说,才有了她所希望的价值:很多年以后我们回忆上海曾经的模样,除了那些老房子外,还有唐颖的小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