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晚都做着相似的梦,尽管情境不同,但都有一个相同的人,那意味着什么呢?沈炼猛地睁开眼睛,有那么一刻,她感觉心脏突然骤停,变成一颗冰冷坚硬的石头。她缓缓地呼气,心脏才有力地撞击着胸膛。她起身坐在床上,被褥已被她蹂躏得乱七八糟。这时她十分清醒,无奈地将整张脸埋进手掌里,一边摩擦一边苦笑起来:她已经连续好几天梦见这个人了。那梦是如此得逼真,仿佛身临其境,如果可以,她倒是希望自己能像睡美人那样睡得长久些。沈炼曾想试着倒头再睡,可她清楚,那个梦就像一个活泼好动的孩子,她无法追赶上已经远去的脚步,况且那份焦躁的心情只会使她头脑更加清醒。她只能一遍遍地回忆那个甜蜜的梦:她和那个男孩坐在一起,彼此相依相偎(想到这里,沈炼的嘴角扬起不经意的笑容)。四周是一片耀眼的白色,她仰起头仔细地打量着他,他俯首朝她儒雅地微笑,她从他清澈的眼眸中寻找出了星星,一闪一闪地泛着微光。他的薄嘴唇蠕动着,他在跟她说话,可是声音飘渺得听不真切,她把身子向前挪近一点,把耳朵凑得更近一些,可是仍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着急得快要哭了,然后她就惊醒了。
沈炼走到窗边拉开布帘,东方已泛起淡淡的曙光。她花了太多的功夫在那里静思苦想,耽误了起床时间,这得要求她缩短洗漱所需要花费的时间。好在她向来不曾在这方面花心思,她总是把那头浓密的黑发用橡皮绳在后脑勺扎成一根马尾,她只用清水洗面,不施粉黛,连面霜都不擦。比起那些整日里不停往脸上涂脂抹粉的人,她粉嫩清透的皮肤好得简直要招她们的嫉妒:沈炼不知道,她有位同事曾羡慕地想拿一张毛巾擦她的脸,以为会擦下一块粉底下来。不过每一次照镜子时,沈炼都会微蹙眉头,不满意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她长着一张苹果脸,下巴肉嘟嘟的,脸颊饱满得把颧骨隐藏起来了。她斜着眼睛看侧脸,手指在下颌处慢慢地向上滑向耳根,但那条紧致优美的弧线随着手指一挪开便松弛地塌下来。她换上工作服,一件淡蓝色的衬衣,外面套上黑色的西装西裤,脚上是一双有五厘米高的黑色皮鞋。沈炼也只有二十来岁,镜子里的她却显得成熟老练,这是她所不希望的,她估摸着那个男孩比她大不了多少。
沈炼在一家茶楼上班,她总是去得最早,用钥匙打开大门,摁亮每一盏灯,用电水壶烧水装满六个保温瓶。沈炼低头默默地在门厅处拖地,有时她玩心一起,把拖把当成大毛笔,索性在光洁的地砖上胡乱画画。她画出一条长长的直线,再在直线上画无数线条,她便当作成枝繁叶茂的大树;高低不一的波浪,她便想象成是高耸入云的山峦。她把大厅当作巨大的宣纸,用这支“笔”书写认识的人的名字,可是今天她却无从下手,她这才恍然想起她还不知道那个男孩姓甚名谁呢。这时,一辆摩托车呼啸着驶近,直到门口才紧急刹车。沈炼不禁暗暗翻白眼,不用想都知道是阮丽丽和她那个梦想着当赛车手的男朋友来了。阮丽丽从车上下来,弯腰抚平发皱的裙子,转身亲吻斜跨在车上的史鹏,两个人如胶似漆得舍不得分开。沈炼紧抿着嘴唇,把目光移开了。没人会相信一个活了二十多年的人,根本不清楚亲吻是怎样的感觉,不管是温柔细腻的、炙热狂野的、优雅浪漫的还是深情甜蜜的吻,沈炼都不曾体会,尽管她有一张饱满的嘴唇,红润得像一颗熟透了的草莓,任谁都想一亲芳泽。
擦拭桌子的时候,沈炼的心思显然没有放在工作上,她正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对面马路边那排枝繁叶茂的天竺桂下,断断续续地有人走过。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上午,年轻茁壮的天竺桂在风中摇曳生姿,如云海般的树叶低吟浅唱,诉说着细密的碎语,一辆高大的白色越野车停在树下,从车上下来一个男孩,又高又瘦,五官端正,眉目之间气宇轩昂。他走进店里时,有那么一瞬间,沈炼的脑子停止了转动,时间也仿佛凝滞了一样。她呆呆地望着他,她的目光忠实地追随着他,脖颈上那颗脑袋机械地随着他走动的身影而转动。男孩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坐下,点了一杯竹叶青。沈炼熟练地从茶筒里取一小撮茶叶放入杯底,将滚烫的开水缓缓倒入杯中,扁平光滑的茶叶在水流形成的小小漩涡中像一片片沾了露水的竹叶慢慢舒展开来,悠然地漂浮在水面上。茶汤嫩绿明亮,一股馨香扑鼻而来,令沈炼浮想联翩,宛如漫步于曙光初现的竹林中,林深处琴音缭绕,与风声和鸣。阮丽丽将茶端了过去,男孩轻轻颔首,薄嘴唇微微蠕动。他在说谢谢吗?沈炼暗想着,看着他端起那杯竹叶青,轻轻地吹开那层嫩绿油润的茶叶,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沈炼回想起她曾在湖上泛舟,水面上波光粼粼,一叶轻舟在夏日里繁茂的荷花丛中行进,一只手慵懒地拂过湖面上的浮萍,湖水轻柔地穿过指缝。初次相遇,这个男孩竟让沈炼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她有点发窘,便拿起毛巾擦起她一早就擦得干干净净的杯子来。这个可爱的姑娘,手里做着无用功,骨碌碌的眼睛却扫视着大厅,表面上她望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查看他的铁观音是否应该续水,实际上眼角的余光仍然不安分地瞟着窗边那个安静的男孩。男孩始终望着窗外,俊朗的侧脸被和煦的阳光镀上了淡淡的金边,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像是扑闪着翅膀的蝴蝶。沈炼一时之间忘记了矜持,她的目光不再躲闪、不再逃避,带着一股仰慕的神情专注地望着他。男孩似乎有所觉察,当他转过头来,他不知道有道目光像蛇一样仓皇地逃窜回洞里,他只注意到吧台里有个女孩正埋头专心致志地擦拭一只锃亮的玻璃杯。
沈炼久久地不敢轻易地抬起头,生怕一不留神就被逮个正着。这时候,她听见有人进来了,她抬头望去,一个女孩正向男孩挥手示意,男孩朝那个女孩热情地打招呼。那是沈炼第一次听见男孩的声音,音调低沉,清澈干净,她的耳朵像留声机一样迅速地录制了他的声音。沈炼脸上挂着重复刻板的微笑,凌厉的眼睛早已把那个女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那女孩相貌并不出众,个子矮矮的,皮肤黑黑的,宽松的T恤包裹着瘦小的身材。那个女孩径直走到男孩跟前,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女孩点了一杯菊花茶,接着和男孩交谈起来。沈炼发现,但凡到店里的女孩子都会点菊花茶之类的花茶。“我并不喜欢花茶,难道就没有女孩子像我钟爱竹叶青一样喜欢别的茶吗?”沈炼在心里反问道。泡菊花茶的时候,沈炼通常会把彩色的吸管扭成心形或者蝴蝶形状,但是她没有这么做,那根普通的吸管就这么普通地随着菊花茶被端了出去。
那天过后,沈炼几乎每天都能见到那辆白色的越野车,有时候停在对面,有时候停在店外路边。有时候沈炼不知那辆车什么时候来的,已经停了多久;有时候,沈炼刚好撞见那辆车缓缓地停下,看见男孩从车上下来。有时候男孩正在接听电话,有时候手里拿着礼物,有时候手上什么也没有。一见到他,沈炼的心里就泛起了涟漪,感到一阵不明来由的欣喜。男孩走上一条幽静的小径,两边同样是郁郁葱葱的天竺桂。在离小径不远处有一栋楼房,她望着男孩消失的背影,心情渐渐低落下来,眼眸如同陨落的星星失去了光泽:沈炼知道,那个喝菊花茶的女孩就住在里面。有时候过不了多长时间,沈炼就能看到男孩从那栋楼里出来,开着那辆白色越野车呼啸而过。有时候到了下班时间,沈炼看到那辆车仍原封不动地停在那里。这么长的时间,那个男孩在那栋楼里是怎么度过的呢?究竟在做什么呢?沈炼无从得知,却无法抵挡内心的好奇,她仰望着那栋楼,一排排窗户,有的敞开、有的紧闭,她盼望着其中一扇窗户能闪现他的身影。“他会不会有兴致地站在阳台上眺望远处的风景呢?”于是她机敏的眼睛又搜寻着所有的阳台,有的阳台上养着稀稀疏疏的花草,有的晾晒着衣服,像五颜六色的旗帜。沈炼始终搜寻不到男孩的身影,她有点失落。
沈炼不得不暗自承认她正犯着女人的通病,尽管她从来都不相信自己会犯这种毛病:她对那个女孩产生了深深的嫉妒。她时刻拿自己和那个女孩比较,只要一想到自己优越的地方,她就有点得意洋洋,恨不能将那个女孩像打地鼠一样打回洞里。可是每当她望着手中的杯子和毛巾,低头打量自身的穿着,那股优越感就像露珠随着炙热的太阳蒸发掉了。她又沮丧又懊恼,直想砸碎手中的杯子。她心生悲哀,那个男孩怎么会注意到这么卑微的自己呢?她记得有一次,她像往常一样等来了那个男孩,她以为会像往常一样目送他的背影穿梭于那排天竺桂。可是令她始料不及的是,男孩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侧过身子,正脸朝向她。他是在望着我吗?沈炼不可置信地想着,彼此的目光相接触。她的头脑里飞快地盘算着,要是这时候匆忙躲避男孩的目光,反而会暴露自己的心绪,于是她佯装坚定地直视着男孩,那张苹果脸显得是那么得无动于衷,实际上她的心一直在快速地跳跃。男孩把头扭开了,轻飘飘的目光望向了别处。
在回忆往事的时候,沈炼仿佛身处另外一个时空,周遭的一切仿佛不复存在。她的耳朵将声音阻隔起来,丰满的嘴唇会在不知不觉中嘟起。他今天会不会来呢?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翻腾了无数遍。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到今日,那个男孩已经有好几日不曾来了,也不见那个女孩的踪迹。没事的时候,沈炼便站在店外,数着停在马路对面的车辆,唯独没有那辆白色的越野车。她注视着来往的车辆,一旦有相同的车型经过,她便紧张起来,但很快就会发现车牌号码不一样。那份期待总是石沉大海,她悻悻地返回吧台,随手拿过一支笔和一张纸,笔尖飞快地摩擦着纸面。一条条弧线,她并不知道能组成什么,她也没构思过,等她反应过来再看那张纸时,她猛地将其掩盖在掌心里,脸红到耳根。她抬起头紧张地向四周张望,直到确定身旁一个人都没有,才小心翼翼地将手移开。她把纸举到光亮处,那是一张速画像:一头简单清爽的短发,消瘦的脸庞,高挑的眉毛,细细的眼睛透着机灵,眼角微微上扬,薄嘴唇沉默地抿着。她有点发呆,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男孩瞬间就从笔尖下流淌出来。这时候,阮丽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画像,阮丽丽询问纸上画的人是谁,沈炼回答说不过是从书上看来的,凭记忆胡乱描画出来的。阮丽丽还是满脸狐疑,只觉得画中人有点脸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沈炼趁机将画抢了回来,发现纸张被阮丽丽捏得有点发皱,不禁微蹙眉头,阮丽丽见状便识趣地溜走了。沈炼用手将纸捋平,中规中矩地对折成方形,放进西装外套的贴身口袋里,末了还用拍了拍,好像在确保偷偷藏起来的宝贝完好无恙一样。
沈炼突然眼前一亮,那辆白色越野车像往常一样停在那里。这会儿已不见男孩的踪影,沈炼揣摩着男孩应该是在她和阮丽丽打闹的时候到的。沈炼很高兴,总觉得自己有心想事成的本领,她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幸运物。
离下班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沈炼的心已经像精准的读秒器在计算着时间,在她看来,一分一秒都像佝偻的老人一样步履缓慢,都是近乎煎熬的等待。沈炼这一次打算走小径,她知道小径的尽头连接另一条马路,一样可以到家。她这样做是有私心的,她知道男孩还在女孩家里。她经过那辆白色越野车的时候,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抚摸珍珠白的车身。透过窗户往里看,后视镜上挂着一瓶精致的香水。她轻轻地笑出声来,她估摸着大约是那个女孩送给男孩的,她想象着香水的味道是清爽单纯的柑橘香,还是甜蜜馥郁的玫瑰花香;是如海洋般深沉的薰衣草香,还是清新淡雅的茉莉花香。要是让她选择的话,她觉得薄荷的味道更适合他。沈炼走在小径上,手指轻快地拨弄着路边齐腰的花草,头脑里却胡乱思考着一些不找边际的事情。她期许能在这条路上碰见他,也许他刚好就从房子里走出来迎面与她相遇,男孩会毫不知情地与她擦身而过,甚至都不会朝她瞥上一眼。要是碰到这种情况,她会假装心平气和,她会尽量克制自己的呼吸,避免过快的心跳被男孩听见。也许他会记得竹叶青的馥郁芬芳,向她投来注目礼或者微微点头。要真是那样,沈炼的心里会萌生出蠢蠢欲动的兴奋。就在这时,她远远地看见了男孩出来了,一丝惊喜在她眼前闪过。紧接着,那个女孩也出来了,追上了他,他们十指相扣朝沈炼这边走来了。沈炼有点不知所措,她尽量保持平静,她希望自己没有窘迫得脸发红,这样就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她低着头,眼睛注视着前方的路和他们越来越近的脚步。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沈炼已经紧张得忘记了呼吸,就像长时间地蹲在水里屏住了气息。直到他们的笑声蜜语渐渐远去,她才从水里探出脑袋大口大口地喘息。她站在原地,低着头沉默,微风轻轻拂过她的发梢,迟疑了一会儿,她猛然转过身去,眼圈红红地望着他们一步一步远去,直到他们的背影渐渐地模糊了。
这是平常的一天,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对于沈炼来说,这一天将终身难忘。黑夜来临,她仰面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男孩的音容笑貌仿佛跃然于眼前。她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幸运的女孩,与男孩谈天说地,相偎相依。随后她如梦方醒,她知道是在自欺欺人,她明白自己终究不是那个女孩。她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她既希望自己的感情能被男孩知晓,早日结束难熬的相思之苦,又害怕一旦真情流露遭到他人耻笑。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得无助,仿佛身处荒无人烟的孤岛,不知该何去何从。最后她痛苦地醒悟到,她将永远不会表明心迹,这份感情只属于她一个人,她只能在日后的回忆里独自品尝暗恋的苦涩。但是她清楚她的情感不会腐朽,相反地,它会在心里扎根,一天一天变得根深蒂固。“这是我此生最好的爱了。”沈炼心里很明白,纵然以后她有幸与他人步入婚姻,她也无法再次奉献出如此纯洁的爱情,无法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地爱着另外一个人。她难过地抱住枕头,像是环抱住一条胳膊,可是那条胳膊没有温度、没有触觉,她把脸深埋进里面肆无忌惮地哭起来。后来哭泣声越来越弱,接着是低声的呜咽、断断续续的抽泣,她渐渐睡着了,倦容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可是她的嘴角却浮现出微笑,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她看起来不再那么伤心难过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唇轻柔地滑过她的脸庞,吻干了那些苦涩的泪。很显然,她再次陷入了梦境,在金碧辉煌的城堡里,她变成一个幸运的公主,和心爱的王子幸福美满地在一起。但愿夜晚永不醒来,但愿黑暗永无止境,因为白昼一旦来临,她又会变成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孩。
有些人,他永远不会知道背后有一双温柔的眼睛,自己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默默地关注着;有些人,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正被陌生人深深地爱恋着。那种爱毫无由头,却像有源头的泉水一样源源不断;默默无私、不求回报,像春雨一样细润无声。有些感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今生没有结果,就算如此,它也曾在某个人的心里绽放出如烟花般绚烂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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