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一盏青灯，一股暖意，微弱的烛光中寻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应裘趴在桌上，单手支起脑袋轻晃着，没想到竟然在这睡着了。
不久前，应裘拉着君邪竟不知不觉的走到百花园，连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走错路了。”她解释。
“嗯。”君邪倒是一副了然的样子。
“你怎么不提醒我？”
君邪却说：“一年前我从西藏逃出来，那时候我的手连刀都拿不起来。我在奉天熬了半年，初愈后就飞奔过来找你。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有多么高兴，我的女孩还好好的。可惜，你看不到我。”
“那是因为……”
君邪笑着摇头，“以前我们和孩子们玩捉迷藏的时候，不管我躲到哪你都能第一个找到我。可是，我就在你身边，你却找不到了。为什么呢？因为那时的你，眼里都是他，连你自己都没发现。”
应裘静静的听着，他轻抚着她的眼角。“命运早已把你们牵扯一起，想想在你身边的人能有多少？也许他就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与你有真正牵连的人，你又何必欺瞒自己？”
君邪拍了拍她的头发。“去吧！我会过来接你。”
应裘独自在墙外站了许久，望着院里的梨树，直到一片花瓣飘出高墙。
翻进小院，应裘走近屋子，轻推无人。她静静的坐在昏暗的屋里，心中除了混乱，还带着一丝安逸。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何要对他如此，与他如此……
应裘趴在桌上，把头埋进臂弯里。她真的还没想好，但她也真的累了。
一股暖意将她唤醒，屋里点了一盏青灯，太师椅上多了一个人。那人一身白色长袍，头发稍长，双手叠放在腿上，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一抹笑意莫名而生，青灯下，她的笑容照得格外的温暖。长椅上的人却皱起眉头，起身走到她身旁，轻按了她的肩头。
“嗯。”应裘嘴里发出一声闷响。
他却冷冷的开口：“裂了。”
应裘有些讶异的看着他，嘴里随意的回了一声：“嗯。”
屋里多点了几盏灯，应裘趴在床上，尹月解开她的衣扣，打开药酒擦在她撕裂的伤口上。应裘时不时回头看着他，但他一直都没有看过她的眼睛。
“怎么，不想报仇吗？你现在就可以杀我。”
身后的人一听便加重了一点手中的力道，嘴里却轻笑着说：“哼！我可没你有本事，杀了你我能有什么好下场？何必自讨苦吃！”
“没出息！”应裘扭头不再看他，过了一会又开口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指的是？”
“贩卖鸦片、勾结帝国，仅这两样就足够让你们家灭门，更何况……他还干过更该死的勾当！”
尹月手中顿了顿，“你说的是他啊……我不知道他做过什么，到底该不该死，但至少他从来没有骗过我。”
“有人愿意骗你也是好的，真话往往会更难听。”
“像你么？你跟我说过几句真话？还是像你娘？”
应裘愣了愣，没想到他的转变竟如此之快，这种感觉着实不像他。应裘的脸色显得有些难堪，但嘴里又轻蔑的说着：“像我们这种人不做亏本生意，没有好处的话，再坏的人又与我们有何关系？有人出了高价，我们只是赚个血汗钱。可她救了你，我也算救过你，还有那个人也救了你，算是扯平了。”
“哼！你还真是不做亏本生意！”尹月绑好纱布，起身收回东西，听到身后的人继续说：“也不全是，毕竟那天……洛应雪，死了。”
尹月不禁握紧了手中的瓶罐。洛应雪，那个曾经给过他温暖的人，那个在他面前亲手杀了他生父的人。
他曾每晚都做着恶梦，梦里有双血淋淋的枯手朝自己伸来。他一直刻意的遗忘那段血腥的过去，宁愿做一个无爱无恨的人。
当他遇到洛应裘的时候，在她身上总有一种熟悉却又不安的感觉。他早就该想起来了，只是他早已强制自己忘记那晚发生的一切，特别是那个人女人，永远都不要想起！
直到看到那副画，再看到应裘的那张脸，一切都明白了。
回想起某个寒冷的夜晚，尹月和养父尹云宣披着白色斗篷站在衰败的将军府前，尽管他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无法忽略的是尹云宣眼中扫过那抹淡漠的伤感。
他为何伤感？又为谁伤感？若是真的难过，又怎会如此平淡？
尹月收好东西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干净衣服放到床上，自己坐回椅子上。应裘披起衣服，这是她买给他的第一件衣服，他一次都舍不得穿。
“尹云宣死了，你知道吧？”尹月一说，没想到在应裘眼中顿时充满排斥。“别跟我提他！”
尹月反而愣了愣，“就因为，他养了我？”
“哈哈！”应裘突然笑了起来，“那算什么？我的父母一直都养着别人的孩子。”
“希望你不要误会，他把你的名字给我，那是因为……他以为你死了。”
“不稀罕。”
两人就这么坐着面面相视，许久，尹月先开口说：“睡吧。”
应裘拉了拉衣襟，起身又坐回椅子上，一盏一盏的吹灭桌上的烛灯。
“床太硬了。”
尹月皱着眉头紧紧的凝视着她，许久，沉沉的叹了口气，起身往床上走去。
这段日子他想了很多，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想不白反而看淡了许多。命运不会只错在一个人身上，这兴许是他的债，再计较又能如何？他认了。
应裘熄灭最后一盏烛灯，屋里再度陷入昏暗。
尹月躺在床上，身上靠来一股微凉的体温。应裘趴在他身上，嘴里叫着他的名字。
“尹月。”
尹月闭着眼睛，嘴里冷冷的说着：“我不是尹月。”
“你就是尹月。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那你呢？你怎么办？”尹月睁开眼睛，眼中仿佛埋着一层雾霾。
应裘闭上了眼睛，只对他说道：“尹月，好好唱戏吧！那个人，毕生的心血可都用在你身上了。”
一双迷茫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似乎要将它看穿。
“为什么你们都要撒谎？明明在意，却要装做冷漠。明明讨厌，却又故作关心。谎言再好听又如何？还不是白给了希望。就连我娘把我送到那里，她说过会来看我，但都是骗人的。”
“她没有骗你。” 应裘睁开眼睛，竟有些犹豫的说：“那把火……是她放的。”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雪夜，应裘抱着洛应雪的尸体呆坐在一片猩红的雪地里。眼前飘过一个天仙般的女人，她从容的走进血场，在遍地血尸中抱起一具男人的尸体，亲吻着他冰凉的脸庞，那是她花了所有积蓄买下的命。
一朵雪莲，远离天山，只为葬身火海。
那时应裘不明白，现在依然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这张倾世容貌任由烈火焚噬？到底是什么让怀中的女人成为一具尸体？不过就是那最廉价，廉价得要人命的情字罢了！可为什么偏偏就有人恋情成痴，引火自焚！
应裘伸手触碰他的眼角，一片温热的泪水流过她的指尖，直到眼里再也流不出眼泪。
他说：“洛应裘，我们……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可笑？”
应裘往上挪了挪，温热的呼吸缠在他的颈间，迟迟说不出答案。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清醒时，屋子里只有尹月一人，手上多了一只雕花木镯。一切又和当年如此相似，从来都没有道别。脑子里依稀记得应裘对他说的最后一番话，“这两天不许出门，这是真话。”
天色还未全亮，梨花谢了一地。早就过了花期，硬撑到现在，只为入她的眼吗？尹月拾着落花，笑着花的天真。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一日，中午十二时，上海工人发动第三次武装起义。二十二日六时，成功占领上海。
落尽梨花不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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