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尖利地刺进张一的耳膜,夹杂着难以忍受的寒冷。身上已穿过多年的单薄衣服在强风之下变成了一面招展的旗帜,极力地延长他在人间的最后一段时光。那是他从城墙坠下的第二秒钟,张一面带微笑,将身体张成一个大字,平静地看着城墙之上那个已经跪坐在地的惊恐女孩儿的目光,流露出发自内心的赞许。
下一秒钟,张一的耳边发出沉重而巨大的声响,视野之中变为一片死寂。
他的世界不复存在。
1
一个月前。
张一走在寒冬的街道上,双手抱在胸前,努力将身上仅有的几件衣服裹紧,没有手套的双手早已冻得通红,脚下踩的一双千疮百孔的鞋在此时此刻除了垫脚发挥不了任何作用。身上的衣服早已过时,牛仔裤上的划痕已经多到让人不再相信是有意为之,唯一体现出冬装的那件鸭绒服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里面的鸭绒早已漏光,仅剩下外面不再鲜艳的壳子,在寒风中随着张一的身体一起瑟瑟发抖。
街道上行人稀少,每个人都步履匆匆,天色已是傍晚,灯光尽数亮了起来,却没有发出一丝温暖。张一漫无目的的走着,任由双腿将自己带到任何一个地方。在经过麦当劳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打算进去避避寒,却想起之前被店员赶出来的经历,无奈地笑笑,继续往前走。
无处可去了,他心想,但即便如此,张一现在也不愿意回家。
自己已经三十岁,没房没车,没有存款,因而也可以顺利的推出没有对象。别说是没有对象了,就是他现在的这个德行,又有哪个女孩子能正眼看他一眼呢?张一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却只发现了干瘪的烟盒:连最后一支烟也已经吸完了,最后的精神支柱也已经消失。张一摇了摇头,尴尬地对着双手哈气取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外面撑多久,但他知道,自己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他不想面对的家。
那个家,那个几乎不能被叫做家的地方,他已经撑不下去了。他已经是而立之年,本该是人生最好的年纪,却因为那个家的拖累早早地进入迟暮。他将所有挣到的钱都砸进了这个家中,却没有换来一丁点儿的起色。那个出狱之后就好吃懒做,喜怒无常的父亲,那个唉声叹气,无可奈何的母亲,那些没完没了的日常争吵。想到这里,张一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吃吃吃,还就知道个吃?我和你妈给你养到这么大,到现在就挣这么点儿工资,连你爸我喝酒的钱都没有!别吃了,给我滚出去,挣不到一百块酒钱就别回来!”说这句话的时候张一的午饭正吃了一半,父亲一把夺过了他的饭碗,恶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张一淡淡地捡起饭碗,放到桌上,习以为常的走出了房间,按照父亲的要求滚了出来。
十岁之前你们从来都没有管过我,十岁之后父亲你出狱就开始糟蹋这个家。我用尽所有努力依然得不到你们的一句肯定,所有钱都被你们榨光还不满足!你们居然还好意思说你们养过我。我变成现在这样,还不都是拜你们所赐!张一冷冷地想着,没有说出来。
2
晚上十一点,张一摸回了家,他的全身已经冷透,手脚已经快要脱离控制。但他必须要等到十一点,他知道这个时候,父母都已经睡下了,他轻轻地脱下了鞋子,光脚踩在地面上,发现连冰凉的地板都能给自己的双脚带来暖意。他双手提着鞋,就这么悄悄地探回了自己的房间,裹上了被子,打开了那台破旧的电脑,找到游戏直播间,想给无聊的生活找点乐趣。
网站的主页上,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播放游戏的激烈画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主播。张一不以为意,这种事情也时有发生,网站为了提高人气也常常直播各式内容。按平常,张一笑笑就会切换画面,这一次,他停顿了两秒,因为他感到这个女主播有种不一样的气质。
这个女生声音不甜,长相一般,一副标准的网红脸也没有精心上妆,不唱歌不卖萌,她站在西安的古城墙上,风都要遮过她的嗓音,仿佛是在有意做出惨兮兮的样子,张一联想到刚才在大街上揽风的自己。
张一的手从鼠标上移开,听了半分钟,搞明白了屏幕上的女子在干什么。
特别简单,她在要钱。
她家境贫寒,她生活凄苦,她收入微薄,她还染上了重病,父母没有人可以照顾。她是实在的走投无路,趁着自己曾经还是个网红的份上,决定上来求助。看看有没有人可以为她打赏,让她可以有钱治病,继续生活下去。
张一听着她翻来覆去说了那么半天,其实还是一句话:我需要钱。
张一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些许自己的影子,一样的生活所迫,一样的无人可依。但是他没有感到同情,反而是生出一种厌恶:世上像你这样的人成千上万,个个都跑到网上来乞讨吗?这种直播居然也能上得了首页,真是可笑。
窗口中的弹幕已经多到几乎掩盖了全部的画面,面对着视频中的女孩儿,人们分成了两个阵营,一半在给她加油打气,让她笑对生活,不管多么艰难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活下去,如此周而复始;另一半则是在肆意挑逗,询问着给钱之后的好处,像在菜市场一样讨价还价,但却会时不时的,送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打赏。看着一条条的评论,张一渐渐对这个处在风口浪尖的女孩儿转变了态度,他看不惯她做事的方式,但更看不惯这些隐藏在电脑背后指指点点的网民。因为他自己,就是在父母和他人的指指点点中长大的。
他决定做点什么。
张一思索着,自己这样的废人连自身都不保,还能给别人做点什么事呢?他默默地盯着屏幕,女孩儿单薄的身影还在城墙之上摇摇欲坠,他突然间有了一个主意。
3
一个月后,中午十一点,张一来到了古城墙之上。在约好的东北角处,张一远远就看到了那个女孩儿的身影。
张一打开手机,登陆了直播网站,女孩儿此时已经开通了直播。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他又点开自己的邮箱,看看之前给女孩儿发过去的邮件。
“你真的很需要钱?”
“是的,我需要,好心人,请帮帮我。”
“按照我说的做,我帮助你,你帮助我。”
张一下定了决心,咽了一口唾沫,选中全部的邮件,颤抖着尽数删除。然后默默地给女孩发过去一条短息:我来了。远处的女孩儿很快注意到,她朝张一这边望了望,暗暗地比出一个OK的手势。张一快步走了上去。
“你来了,你居然好意思来?”女孩儿对着张一,冷冷地发问,她拿着手机,对准张一的身影,朝着屏幕里喊话,“大家看吧,就是这个人,就是他在一年前骗了我,带走了我所有的钱,然后一直消失到现在。”
“哼,”张一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双眼不经意地掠过女孩儿的脸,然后恶狠狠地一瞪,“居然还在搞直播这种东西,也难怪,除了这个你就什么都不会了。我说乔梦,你话不能说的这么难听,两情相悦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分开。天底下事情就这么简单,至于那些钱,你要给我,我怎么能不收呢。乔梦,你说对不?”
两人相距两米的距离,张一对着乔梦流露出轻薄的笑意,他看到乔梦的脸色开始慢慢发红,身体开始起伏。她刚才的平静被张一的话轻易地打破,气息瞬间变得混乱起来。呼吸不再均匀,由缓慢变得急促,从鼻子过渡到嘴巴。那话语的力量不断地在她的心中发酵,紧攥着的手机开始颤抖,但仍然直直地对准张一浪荡的面容。
姑娘,好演技!张一在心中默想,他要继续推进乔梦的情绪。
“怎么,我说了实话就气了,怎么不说了?我告诉你,我没骗你,也不需要骗。你今天叫我来我还敢来就是证据。说吧,今天叫我来想干什么?”张一再次发出挑衅。
“你,把一年前从我这里拿走的钱,还给我。”乔梦恨得咬牙切齿,硬生生地挤出这句话。
“哦,这事儿啊,”张一不为所动,脸上的轻佻更重了,“那还真是不好意思,我全花完了,一个子儿没剩。哈哈,我记得你当时让我随便花来着,是吧?”
乔梦的手开始握拳,指尖已经发白。
“你不会指望着叫我过来让我还钱吧?”
乔梦全身颤抖。
“我说乔梦,你能不能长大点儿?别这么幼稚?要不这样,你再给我个十几万,我来教教你怎么才能不这么幼稚。”张一漫不经心地接着说。
“混蛋!”啪的一声,乔梦的情绪来到了顶点,她实在无法忍受来自张一的撩拨,使出了浑身力气,一掌扇在了张一的脸上,“你个混蛋!”
张一把手放在被打的地方,轻佻随着血色在一瞬间退了下去,取而代之是一张无比冷峻的面孔,他两眼射出两道凶光,对准了乔梦的双眼,几秒钟之后,他用出了杀人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乔梦,你居然敢打我!”
4
这场骂战快速升级,转瞬之间就变成了厮打。
静止了几秒钟之后,张一突然间启动,像是饿虎扑食一般扑向了乔梦。他伸出手一下子就扼住了乔梦的咽喉,另一只手牢牢地控制住乔梦手上的手机。
乔梦本能地反抗起来,她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摆脱了张一的控制,拳脚并用,很快就在张一的脸上抓出了一道道清晰可辨的血痕。
周围的观众开始多了起来,没有人上前劝阻,也没有人去寻找治安人员。毕竟这里在城墙的一角,距离最近的城门治安处还有不近的距离。他们只是站在安全距离之外,远远地看着,不时地,拿出手机拍上几张照片或是一段视频。而这,正是张一所盼望的。
这一场华丽的演出,需要你们这些忠实的观众!
他们两个的厮打就这样持续,渐渐逼近城墙的边缘。张一将乔梦按在城墙之上,唾沫可以喷上她的脸:“乔梦,你就是个十足的泼妇!”
乔梦挣扎着,嘴里喊着模糊不清的话语,奈何和张一相比,她的力气还是太小,完全无法挣脱。她看向自己手中的手机,界面上的弹幕已经铺天盖地,网民的打赏已如井喷。她下了下决心,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将手机狠狠地砸了出去。
嘭!
张一感到一声闷响充斥了脑海,他不由自主地放开了乔梦,双腿已经不受控制。但他还是做出了这辈子最后的努力,他如醉汉一般扭曲着身体,胡乱地踩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一个趔趄,刚刚好好地,张一从城墙的缺口处摔了下去。
风声尖利地刺进张一的耳膜,夹杂着难以忍受的寒冷。身上已穿过多年的单薄衣服在强风之下变成了一面招展的旗帜,极力地延长他在人间的最后一段时光。那砸向他的手机也飞到了半空,随着张一一起下落,记录了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段时刻。
张一面带微笑,将身体张成一个大字,平静地看着城墙之上那个已经跪坐在地的惊恐女孩儿的目光,流露出发自内心的赞许。这一场生命的谢幕,他演的不算差。
身体落地,手机碎裂。
张一的生命结束了。
5
一个月后,法院公布了判决,根据多名目击者证词,被告乔梦,属正当防卫,判处无罪释放。受害人张一,属意外死亡,无任何刑事责任。
乔梦在痛哭中离开法庭,坐上了前往张一家的火车。
在敲开张一家大门的时候,他的父母都不知道张一早已不在人世,任凭乔梦如何解释,张一的父亲依然疑惑地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狡黠的机警。
直到,乔梦将那张巨额保险的理赔单拿了出来。
投保人:张一,人身意外险,保额一百万。
张一的父亲愣愣地看了一会,居然喜笑颜开,他将那张保单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喜悦爬上了他的脸,皱纹尽数舒展开来。直到最后,他终于无法按耐住自己的兴奋。他用了过年的语气,对着里屋大声喊了一句。
“老婆子!张一那兔崽子给咱们挣钱啦!”
眼泪再次从乔梦的双眼喷涌而出。
我是 朴夏
一个专心讲故事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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