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不过没关系,无损它在我眼里的鲜活度。
十一年前。
那时我8岁,刚上四年级,有一个前桌,叫飘飘。
没错,是真名。
飘飘看起来不美也不仙,左边的耳朵扁扁的,从一边看有点像米老鼠。
飘飘喜欢借别人的东西,就是在小孩子眼里次数多了就会不耐烦的那种借,借完还死不承认。
飘飘挺八卦的,凭借她的这个功能,开学第一天我对我们班风云人物的了解通通都达到了“有所耳闻”的地步。
飘飘姑娘童话故事告诉我们心善的人一般都美的冒泡,撒谎的人鼻子会变长,背后乱说很不道德。
当时我的人生信条就是,童话故事里说的准没错。
然而上述原因都没能阻碍飘飘成为我眼里最可爱的人。
我人生中第一次打脸了。
事情是这样的。
那时我刚转学过去,跟周围同学说话总有一种语言不通的感觉。开学第一天,看见学校电线杆上高高悬挂的标牌,上书十个醒目的大字:请说普通话,请做文明事。我差点被吓得魂飞天外。
普通话我以前从没学过。
谁能理解我听见熟悉的方言时那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啊啊啊……
可是语种无关内容,我坐在拥挤的教室里,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人脸,大的小的,清秀的平庸的,男的女的……却没有一张让我有开口的欲望。
这些脸里不包括飘飘的。
因为飘飘是一个热心的姑娘。她喋喋不休,一张脸在我面前晃啊晃,我想不说话都难。
我发现她跟我一样,不太合群。
那时班里很多同学都是从三年级直升上来的,知根知底的很熟悉,女生们更是有自己的小圈子。
小小的女孩子们聚在一起,讨论的是好看的发卡,美味的食物,新买的自行车,精装的书籍……
这些,我都不感兴趣。
更确切的说,是没有。
从小我得不到的东西我都美其名曰没兴趣。
飘飘不像我一样嘴硬,但她跟我一样,没有。
当然,这并不足以让我发自内心的觉得她可爱。
谁让她老拿我东西又不还。
转机是这样的。
开学不久要安排值日,按竖排来分,有的组打扫卫生,有的擦黑板。
好吧,擦黑板的只有那么一组。
就是我在的那一组。
这也没什么,老师从小就教育我们要爱护班集体,上天作证,我一直是一个听老师话的好孩子。
只是我看了一眼黑板,飞快的发现了问题所在。
恩,考虑老师近几天来写字的高度和我当时的身高,这对我来说,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我又不能说什么,毕竟这也不是什么理直气壮的正当理由,要怪只能怪我太矮了……(身高是我能控制的吗!)
幸好不用立刻执行,我坐在后排,还能拖上几天慢慢想想怎么办。
那时上课时间还没开始改革,我们在课间把板凳搬到桌子上,然后去操场上做操,回来的时候值日生已经打扫好教室了,大家就把板凳放下来继续读书。
擦黑板的问题可以稍后再想,做广播体操的事却迫在眉睫。
哦,就是第八套。
我虽然对做操能否达到锻炼身体的目的持怀疑态度,却也不敢在老师眼皮底下公然逃了。
倒不是担心他会发现我没去,原因上面说了,我内心其实是个听老师话的好孩子……逃操在我眼里是一件特别不对的事。
所以尽管我两条腿像灌了铅,十二万分的不情愿,还是拖着沉重的脚步去了操场。
然后是跟初高中大学相比并不算长的升旗仪式。
事实上,我第一次觉得国歌像被按了快进键,升旗手拉绳的速度也快的不可思议。
紧接着第八套广播体操开始的音乐响起,我整颗心就揪的紧紧的……然后发现预备节大家的动作幅度都微小的几乎看不见。
我满心的疑惑,却也不那么紧张了。
忘了说了,本来是按照身高排队,我该在第一排的,我硬是没解释理由还死乞白赖的蹭到了第三排。
这样就能跟飘飘邻着了。(邻着真的能看见么……)
我趁着四周几乎一片静止的时候,转过身去戳她的衣服,“哎,你会不会做操啊?”
她说不怎么会。
我有点失望,以为她即使会那么一点也会稍微指导我一下的,或者安慰我一句,没事大家做的都不标准。
我完全忘了我跟她其实也不熟。
这时预备节结束了,音乐转变,整个操场顿时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大家都在动,伸伸胳膊转转体,看在我眼里,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转变,也太快了点儿。
飘飘也融入人群,一丝违和感也无。
不怎么会跟不会……差好多啊。
我整个人都傻掉了。
然后意识到,不能就这么傻站着自取灭亡。
只能模仿前面的同学。(话说我真的不侧头都看不见飘飘……)我一边慢半拍的机械模仿一边试图找出规律来,一边还怕后边的同学笑我做的奇奇怪怪的,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快点结束。
终于熬到了终结音。
大家一下子就都散了,不像来的时候一样秩序井然,我长吸了一口气,快走几步跟上飘飘,欲言又止,磨叽了一路,终于在快进教室的时候鼓起勇气问了她一句,“以后做操我可以在你后面吗?”
可以啊。
没有任何犹豫。
我心里突然就暖洋洋的。进教室的脚步轻的像要飞起来。
终于,在飘飘同学的鼎力相助下,我磕磕绊绊的学会了大半的动作,并不标准,但是每天早上响亮的上操通知再也不像巫女的诅咒一样让人厌烦。
我沉浸在这种喜悦中,忘了另一件重要的事,直到有一天,老师指着一黑板上节课遗留下来的粉笔字问,今天该谁擦黑板了?
我故作镇定的默默数了一下日期,赶紧屁滚尿流的去擦黑板了。临上去之前,恨不得戴上墨镜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来。
我死死的攥着黑板擦,脸红的像猴屁股。
大庭广众啊大庭广众,我作为一只小透明的第一次公开亮相囧的班里其他人都没好意思说话。
诡异的寂静,跟早自习的时候大家读着读着突然停下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同学们不会不约而同的笑一下,继续读。
我从前总是想,黑板擦跟黑板摩擦,粉末落下的感觉一定很爽,像堆积了很久的心事一下子全清空了。真的去擦时,发现情况完全不是这样,要垂直用力,要上下用力,要狠狠按才擦的掉,而且擦一小块地方胳膊就会酸,身上全是粉笔末。
苍天啊大地,你们都看不见一个弱女子正在艰难的擦着黑板吗。
我不敢回头去看大家的目光,害怕那些眼睛里全是漠然,我根本没有人可以求救,而黑板跟墙壁相接的地方那么遥远。
然后我看见了一双手按在黑板擦上,默默的擦着高处的字,那个女生,她有扁扁的左边耳朵。
我开始有意的对飘飘好,买了新的圆珠笔让她先用,写好了的作业给她抄,买冰棍的时候总不忘帮她带一根……怎么看都有讨好的嫌疑,我惴惴不安,像做了坏事。
可是我接受不了她“每次”都抄我作业,自己一点儿都不做(此想法源自童话故事里说的人要自食其力)。所以我在一个明媚的午后问她,“你为什么每次都不做作业啊?”我已经尽我所能的选择合适的时间地点语气了,可是她没有理我——整整一周。无论我说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的我决定放大招。我撕掉语文书最后那张空白的纸,折成一个简易的信封,正面写了七个大写加粗的字“不看你会后悔的”,小心翼翼的把内容放了进去,然后正面朝上递给了她。
飘飘果然拆开了信封,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着我冲出了教室,跑到了操场上。
我气还没喘匀,她脱口就是一句,“你怎么知道的?”声音抖的不像话。
她被我吓到了,我心里特别过意不去,急急忙忙的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会说出去的,你相信我啊!”
飘飘说,“没错,我是喜欢他。”她在哭。
我觉得自己的人设一下子从正义的美少女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灰狼,也急哭了,“我只是不想你不理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飘飘。”
她开始自说自话,“可是他是不会喜欢我的,他家那么有钱,而我是一个放学回到家就要干这干那连做作业的时间都没有的人。”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可我听懂了。她的解释,她的卑微的喜欢。
我们都明白金钱使人与人之间隔着天堑,小小的少年少女还不懂看五官眉眼,对美的定义是鲜艳的衣服,好看的书包,最新款的铅笔盒。我们没有,我们不是公主,怎么敢奢求王子。
正当我为这个发现黯然神伤时,飘飘已经擦干了眼泪,狐疑的看了我一眼,“你真不会说出去?”
“如果你以后都理我的话。”
“成交。”
我们信誓旦旦的拉了勾。
那时我已经九岁,飘飘比我大,快要十一岁了。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么好这么好。但其实只是新学期换了一下座位,我们就渐渐的疏远了。
我认识了新的朋友,成绩突飞猛进,性格也开朗了很多。飘飘却像是一点儿没变,她依旧不做作业,我行我素。
体育老师教了新的广播体操,第二套;我长了个,也不在原来擦黑板的组了;我看见飘飘经常盯着她喜欢的男孩子发呆,却再也听不见她在我身边喋喋不休的八卦。
我看着她形单影只的,却不敢上前去跟她说话。我怕,怕我再也说不出跟她心有灵犀的话,因为我不再那么孤单了。
可我总以为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跟她重归于好,我以为我可以跟她回到从前的形影不离,可是一味的拖延没有用。
我们竟然那么快就毕业了。
那时候交流方式没有那么便捷,我连她家的电话号码都没有,也不知道家庭住址。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联系,原来那么浅那么淡。
我盯着大红的毕业证书,被“我们或许以后都不会再见”这个想法吓到了,很没出息的掉了眼泪。
身边的同学急忙关切的问,你怎么啦怎么哭了?
我安慰自己说,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身边有那么多的人,以后还会有更多。
却还是舍不得她。
女生之间的友谊就是这么奇怪,我从开始觉得她聒噪到后来发现她可爱再然后我们那么好,最后却那么快就散了。
她连毕业证书都没有来拿,或许像她说的那样,她的父母不会让她去念初中,会让她在家照看弟弟,早早的嫁人。我始终记得她说这些话时眼底的神色,那时不懂,现在想来,是带着自嘲的无可奈何。幸好她也说过她不会认输,不会轻易的任人摆布,她一定会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从来没想过结局会这么仓促,如果知道,我一定会好好的心平气和的跟她道个别,把我想说的话通通都告诉她。
飘飘姑娘因为我真的再也没见过她,整整八年。
【后记】
如果你看到了这篇后记,首先感谢你耐心读完了飘飘的故事,更准确的话,或许该说是我和飘飘的故事。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正被智齿和考试折磨的苦不堪言,深夜睡不着觉,打开手机刷微博,看见了一篇写同桌的文章,飘飘就这样突然冲进我的脑海,徘徊不去。
我跟着记忆中的飘飘一起,看见了多年前的我——一个胆小、怯懦、自卑的小女孩,把穷人的尊严当成生命的重中之重,别扭、小心翼翼却又坚韧的活着。
时至今日,我始终视飘飘为最好的朋友。她在当时给我的温暖,像是寒冬的炭火,别人不给,她给了,我一生感激。
这只是两个小女生之间发生的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我开始思考,为什么当时我拥有的那么少,却那么容易快乐,如今有了那么多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却整天抱怨,愁容满面。
幸运的是,我找到了答案。
生命中不如意的事情十有八九,难过的时候想一想,我曾经那么简单那么快乐,如今为什么不可以?
若是有缘再见,真想笑着跟她问声好,别来无恙啊,飘飘姑娘。
你值得拥有最好的人生。
我们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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