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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时间会走路，一走就走很久。

这句话是穆霞跟我说的，那是我印象里面，没什么文凭的她，说过的唯一一句还有点意思的话。

但她不知道她和她嘴里的时间一样，一走就走了很久。

时间走了还会回来，人走了却不会。

这个道理，穆霞没有告诉过我，我也宁愿不知道。

有些事就那样在心里窝着，像蚯蚓一样，被埋着，实际上却窜来窜去，可以变得那么长那么长，挠得心都发痒。

穆霞是我爸单位里的后厨。见到她那年，我才十四，放学之后会到我爸单位里写作业。

我爸在银行里上班，当时他还只是个大堂经理，有个小小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里面有台电脑，是那种老式的大屁股，只有扫雷和蜘蛛纸牌那样的游戏。

我不经常打开那台电脑，平时也只是跑到他的办公室里面坐着写作业。他就在外面的大厅，守着一堆颜色不一样的单子，有人进来他就走过去。

他的工作枯燥又乏味，每次我到大厅找他，他都在帮客户复印东西。他就那样在复印机面前站着，显得他很高。我也想像他那样高，甚至好多个晚上我都睡得很早，但仍旧看起来矮矮的，像是小学生。

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得像我爸一样高呢？

我甚至会拿自己和我爸做比较。虽然比较的结果总是我哪里都不如他。

那为什么穆霞就偏偏喜欢我爸这样的男人呢？我搞不懂。

有时候赶上周末，我会到后厨的院子里面找穆霞。后面的院子很大，还有一个屋子是专门的厨房，但只有穆霞一个人。

我第一次跟她说的话是：

“姐姐，你这么年轻，怎么到这里做饭来啦？”

她说她大专刚毕业，技术学的就是烹饪，也找不着别的工作，只能跑到这里来给人做做饭。

“小朋友，那你怎么在这里呀？”

我说，我不是小朋友。

我已经十四了。

她一脸吃惊地看着我，嘴巴一动一动的，好像是在说话。但我只顾着看她的眼睛了，她的眼睛瞪起来像杏子一样，是那种正当季节的杏子，尝一口一定又酸又甜的杏子，她的眼睛像这样的杏子。

我浑然不知她后面说了些什么。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她用那双杏眼盯着我，一闪一闪的，好像会说话。

她问我，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说我爸在这里上班，我刚刚在他办公室写作业，这会出来透透气。

“办公室？你爸是柜员还是什么呀？”

“我想想，好像是大堂经理。”我说。

“周...周经理？”她语气一顿。

我点点头。

她很僵硬地笑了两下，就对我说，让我快回去写作业吧，出来久了，我爸该找不着我了。

她说话很温柔，和她的眼睛一样，轻飘飘的，但又很重很重，打在我身上。

-2-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我爸的小三。

那时候我爸妈其实已经离婚了，但一直还装着什么都没发生，瞒着共同好友，瞒着同事，也瞒着家里。

但我知道，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我妈了。

有一天晚上，我爸说带我去外面的饭店吃饭，到了以后，我看见穆霞也在。

她没穿那天在后厨的宽领t恤，换上了一身黑裙子。是那种裹得很严实的黑裙子，只露出锁骨，露出膝盖，露出白色的小腿。

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了，认出她那双会说话的像杏子一样的眼睛。

“叫阿姨。”这是我爸对我说的话。

当时我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事。

“给孩子一点时间接受吧。”她用那双杏眼看着我爸。

我好像突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的对话当然不只有这么两句，还有其他的，但我怎么去想都想不起来。我只知道那个晚上过得很奇怪，像有人掐住我脖子一样，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马上就要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了。但我爸和穆霞直接把我的这种感觉扼杀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力和心慌。

穆阿姨。

我把这个称呼在心里排练了千万遍，才敢去后厨这样喊她一声。

“你为什么要跟我爸在一块啊？”我趴在窗前，隔着窗台问她。

“这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小孩子不要问这些大人的事。”

“我怎么就是小孩子了？我都十四了。”

我第一次感觉我和她的距离可以那么远，远到我一伸手，后面的路就全部也看不见。

难道十四岁还不够吗？还是说，我长得太矮了。

我不能明白。

“你以后就懂了。这种事，没有为什么的。”她朝我笑，把葱花捧到白瓷碗里。

“他对你好吗？”

“好啊。”

“但他都没告诉别人他跟我妈离婚了。”

“他总会说的。”我看见她蹲下去，拧开了煤气罐。

炒菜的声音呼呼啦啦，我知道她想结束这场谈话了。

我撇撇嘴，索性关了门回到我爸的办公室里面，坐在大椅子上看天花板。

我泡了一杯茶，用我爸的杯子。桌子上有一筒茶叶，我抓了一把到杯子里，然后去饮水机接了热水，盖上杯盖，等茶凉。

可是茶叶变得越来越大，快要把杯子占满了。我赶紧打开盖子，想让茶凉的快一点。喝第一口的时候，我特意学着我爸的姿势，轻轻抿一口，然后从容地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可是太苦了。

那是我第一次自己泡茶，不知道这种茶叶只要放一小撮就好了。所以泡出来的茶很苦很苦，我心说这种东西怎么会有人爱喝，然后就把它们偷偷都倒掉了。

那时我不懂的，以后终究还是懂了。但是等到懂的时候，茶也已经被我倒干净了。

-3-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跑到后厨找穆霞聊天。

“姐姐，你在这不觉得无聊吗？”

“你爸没告诉你吗，要叫我阿姨。”

“但你这么年轻，怎么能叫阿姨？”

她说我小小年纪嘴真甜，可她不知道，我这么说，只是不想和她差的太远。

“你学习怎么样呀？”她问我。

“好啊。我学习可好了。”我好像终于找到什么能够炫耀的东西一样，赶紧死死抓住。

“那你要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别让你爸生气。”

“你怎么句句不离我爸呀？”我不愿意听她说起我爸。

“那我不说了。说说你吧，你以后想干什么呀？”

“我想当官，当那种很大很大的官。”我本来想说要做一个医生，但我还是改口了。想做医生的人太多了，她大概会喜欢当官的吧？

那时候的我以为，只要当了官有了钱，就能像我爸一样被她喜欢。

“那你可要好好学习，你爸跟我说你可聪明了。”

“你怎么又提我爸呀？”

她朝我嘻嘻一笑，杏子弯成了扁杏子。

自从我爸妈离婚以后，我就没怎么真的开心过，在我爸单位里面也得装作我有个温暖家庭的样子，过得又累又无趣。

可以说，穆霞就是来拯救我的。她的出现让我觉得生活有了那么一点点滋味。

我就那么告诉自己说，虽然她喜欢我爸，虽然我该叫她阿姨，但喜欢一个人是不犯法的，只要我不说，那就没人知道，那我们就都可以好好的。

就这样，就挺好的。

在安于现状这件事上，我可以拿第一。但我拿再多的第一，都预测不了以后。

以后会怎么样呢？

我常常这样问自己。

-4-

暑假的某一天，我很早就去了我爸单位里找穆霞，她只有每个月月底的两天才会休班。

但我那天却没看到她。

“爸，穆阿姨今天怎么没来上班？”我把我爸拉到一边，小声问他。

好像今天，银行里的人看我和我爸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大人的事，我和你穆阿姨会处理好。”我爸撂给我这样一句话，就走到办公室里面，把自己锁进去。

我问了好几个人，问了柜员阿姨和值班的小刘叔叔，我问他们穆阿姨去哪了。他们都只是朝我笑，或者让我去问我爸。

后来我爸跟我说，他们两个的事被公司同事知道了。

“他们都在背后说你穆阿姨是小三，也怪我和你妈离婚了还藏着掖着。”

“那为什么你没事啊？”我脑子一热，这句话直接从我嘴里飞了出来。

“你小，你不懂。这种事，我们男的还是不吃亏。”

那是我爸难得的一次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可是他的答案让我反胃，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被发现了，躲起来的却只有穆霞自己。

她就这样变成了坏人，变成了我爸的小三，变成了祸害别人家庭的第三者。

我从他们嘴里听到过关于穆霞的流言蜚语，说她怀了我爸的孩子，逼我爸和我妈离婚。

流言一旦变成流言，就会有更多更多的流言席卷过来。

我知道那些不是真的。但有什么用呢。

我想为穆霞做些什么。

好像年少的时候都有过那样的执念，一直偷偷喜欢着一个人，默默无闻，谁也不告诉，等到她遇见困难的时候，就挺身而出，想着螚做她的英雄。

我想做一次穆霞的英雄。

我决定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们我爸妈其实早就离婚了，一直拖着不说是因为想等公司过年给分房子，告诉他们我爸妈就是骗子，穆霞是无辜的。

我纠结了很久，纠结要不要把这件事公之于众。

我如果说了，就可以让他们不要再误会穆霞，但同时我也算毁了自己爹的名声。

可是如果我不说，穆霞就要一直这样被当做小三。

你没有办法想象一个男孩想做英雄的心有多强烈。

在银行同事聚餐的时候，我跑过去，想直接把这件事说出来。但我爸叫住了我。

“我把你穆阿姨安排到隔壁城市的交通局上班了，下个周我们就搬过去住。”

“什么？”我没来得及反应。

“这段时间的风声对你穆阿姨确实不太好，我正好在那边有个老同学，让你穆阿姨去那边上班，然后咱们正好也搬过去，转学手续都给你办好了。”

“然后呢？”

“啥然后，你这孩子怎么糊里糊涂的。”

“然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我突然有一种很大的落空感，像整个地心被人打穿了一样，我不知道我的身体该支撑在哪。

“还有什么事啊？”我爸一脸轻松。

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所有的挣扎与纠结，左不过是我爸一句话的事而已。

那之后，我就上了高中，读了寄宿学校，一直到大学都几乎是在外面生活。后来我爸和穆霞也分开了，穆霞又去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也没有任何关于她的联系方式。

但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被那种无力感包围着。很奇怪的是，这种无力感来自于我的父亲，一直压着我，直到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办法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