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古诗十九首》
《古诗十九首》作于汉末,其时正社会动荡、战乱频频,十九首非一人所作,但风格相近,用语古朴,慷慨悲怆。
人的一生本就充满离别相逢,有的人去了,又认识新的人。上一辈日渐衰老,下一辈步入壮年,小一辈逐渐长大,这是自然规律,谁都改变不了。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写到“死是一件无须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即便如此,我们对那个话题还是有着本能的排斥,对死亡的畏惧在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存在。
我们的一生都是在试图逃离。
墓地在村庄正南,松柏森森,人烟罕至,与耕地接壤,正如潘岳在《怀旧赋》中描述的那样:“坟垒垒而接垄,柏森森以攒植。”
最初,村庄的墓地并不集中,人们把亲人埋葬于自家耕地之中,因为是自家之人,劳作时即便四周空无一人也不会觉得害怕。解放之后,土改土地收归国家,全村进行了一场迁坟运动,将坟墓全部迁入墓地,只剩下没有直系后人的零星几座依旧散落在各处。
很小的时候,我们就不自觉地对墓地充满畏惧。在我们漫山遍野乱跑之时,伙伴们都心照不宣地远离那片亡者的居所。我们去捉知了,很少往南走,即使知道那里的知了并不少。一次晚上壮着胆子去捉知了猴,找了一会便匆匆返回。
特别是听说那件事之后。传闻有人独自在田地里锄草,见一熟人沿着小路从南边过来,他们互相打了招呼,转眼间那熟人就不见了踪迹。她突然明白过来了,刚才遇到的那“人”早已去世多时,回过神来的她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也顾不得地里的活,跑着回了家,受惊后卧床不起,一连病了几日才恢复过来。这件事真假难辨,却让我们心生恐惧。
有一块在南舍窑(地名),距离墓地还有一段路程,即便这样,在这块地里干活的时候我们还是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恐怖的事。一次暑假,我和弟弟两人在那块地里拔草,当时玉米已长得一人多高,我们隐身其中,视线完全被层层叠叠的玉米阻隔,四周静寂无声,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们两人。
记得我们刚开始一直一边干活一边闲聊,试图用高谈阔论来驱赶想拼命挤进脑海的各种奇怪念头。话题一个接一个,我们争论武侠小说金庸与古龙两位大家谁写的更好,谈起有人信教过于痴迷的事,说着说着我们都有些疲倦了,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终停下了谈论。
当我们干到地南头时,田野终于归于沉静,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脚步声,气氛变得诡异起来,一种莫名的恐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我们卷入其间。再开口,恐惧并没有减弱,我们加快了干活的速度,直到脱离了地南沟边那片树阴影的笼罩,才开始恢复正常,我和弟弟都心有灵犀地不谈论刚才的感受,继续埋头干活。回想起来,当时的恐慌一部分是因为四周无人、视野受限触发了人类对潜在危险的恐惧,另一部分则来源于鬼怪故事。
上高中时,父亲离开了我们。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死亡带给我们的悲伤、痛苦,天人相隔,永不相见。之后,爷爷、三叔先后离开我们,空留怀念。
每次上坟,见增添了新坟,同来的亲人会念叨这是谁的,今年又走了谁。英年早逝者令人惋惜,得以高寿无疾而终者让人夸耀,墓地的规模不断扩大。每一座坟,都有亡者居住,他们生前生活在同一个村庄,死后仍做邻居。清明之前,生者年年为逝者坟墓填土,用哭声来悼念离开的亲人。燃烧后的纸灰随风升空,我们非常希望自己能够相信逝者会收到寄去的信息,没有远离他们生活过的这片土地。
听过一种说法,人的死亡分为三次:一次是失去呼吸,这是生理死亡,一次是在葬礼之上,失去社会上的位置,另一次是在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离世之时,世上无人再记得他,这时死者才彻底与这个世界告别。
我常想一个人要怎样过完他的一生,死后留下什么才不枉在人世走一趟。给子女留下财富,能够帮子女过得更好;给世上留下贡献、声名,能够让后人念念不忘。无论留下什么都需要付出,如果能让活着的人永远记得,离世并没有带走人们对他的尊重,那么这个人就像是永远未曾离开,他的第三次死亡迟迟没有到来。
向死而生,我们讨论死亡,为的是明白如何活着。正因为死亡的存在,鞭策我们不要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事情上,催促我们大步向前。
略经世事之后,我已没有最初那般恐惧,知道一切都有其意义所在。只有奋斗过、努力过,造福社会、恩泽世人之后,迎来那一刻时才不会有遗憾。
那一天既然迟早要到来,恐惧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们能做的是把握当下,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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