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困兽”。
感谢红尘久客赠图盲目的善意和伦理原则,只不过是华而不实的荣耀。 ——《黑暗荣耀》
1
我走出三机大厦,在台阶上站了一会子。一线弦月吊在乌蓝的天上,孤零零的,像一只遗忘在江面上的小银船。月上边还有一颗星子,别人告诉过我,那叫“维那斯”,是管一方的神。我却分明看到个小皮娃,撑着那叶弯弯的小船,摇着橹,荡着桨,笑嘻嘻地好像在唱歌。洋淀子里的苇毛子尖,被风吹过来,一点一点扫着眼角,痒痒的、酸酸的,酸酸的、麻麻的。
那一年阿毛几岁?藕节粗的小腿肚儿“吧嗒吧嗒”走不稳呢。就爱钻进我怀里,用额角顶“么额么额”。他要还在,今年得有十几了吧。这时,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向胸口,闷痛得好像裂成了碎片,我剧烈咳嗽起来。
我用拳头去捶胸脯,用舌尖狠狠顶着,把它们压回去。但天上仿佛吊下来一根无形的电线,阿毛那脆生生的欢叫直勾勾地送进耳朵里。
没有一丝风,我越走越快,浑身燥热。远处“珰珰”荡起钟响,是车站钟楼的整点报时。尖着心数那悠长的余声,数到第九声,耳朵眼儿里的乱响好歹平息下去。
今天本是个高兴的日子。口袋里有一叠厚厚的纸,隔着粗布生硬地摩擦着肚皮。我把手探进去,摩挲着纸页的边缘,一上一下,一下一上,忽就一痛,指尖竟被剌出一道很深的口子。酸咸的铁锈味,混进唾沫,顺着喉咙咽下去。锈红的引线“滋滋”点燃,“啪”地炸开,像年节里响不断的红炮仗,纷纷摇摇落下来漫天的纸屑。
剌伤我的是我的劳动合同。
我是前年进城的。刚开始,跟老乡在建筑工地上做活。搬工料,煮锅饭,刷粉墙,什么活杂做什么。女人嘛,力气不大,但眼里有活,我虽笨嘴拙舌,但干活细致,工组组长蛮看得上。那时候每月能拿四百元。我第一回拿到四张红票子,开心得不得了。可没干半年,就不行了。听说是公司爆了雷,咱们工地也黄了。雷爆了怎么就黄了,我搞不懂,只是工地上忽然多了好多人,他们整天守着,哭的,闹的,叫的,打的,砸的。警察来了,散一散,警察走了,又来了。老老小小都是悲切的模样。
难道说,他们城里人比我们乡下人还悲惨些吗?
后来认识了老乡毅姐,跟着她才开始在三机大厦做清洁工。钱不多,但有饭吃有活做,我很满足。当然也羡慕的,那些穿着制服的正式工,她们挂绿牌牌,吃食堂饭,节假日还休息,不眼热是假的。但我有自知自明。我这个农村妇人,没读过几年书,话也讲不利落,还豁了颗牙——被王大强那狗日的打的。比起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娃子,我就是糊满泥巴的黑咸蛋。我有自知自明。我不妄想。
上月,毅姐抱了大孙子,孩子的爹妈在外地打工,没法带。毅姐只得辞工回乡。走之前,她对我说,“老妹子老实巴交,任人欺负,一年到头没个齐整日子。”她求着张主管把她的工转给我。今天张主管把劳动合同递给我时,我激动得嘴皮直哆嗦。屁股上被他狠狠揪了一把,也不觉得疼。
街拐角有一家“赫山炸鸡店”。我每天匆匆路过,熟悉是熟悉,从没想过要进去——钱和时间我都花不起呀。但今天口袋里那叠纸时不时戳一下,像一只小手勾着心思。我站在店门口,抬头望着黄色的招牌。咬了咬牙,走了进去。店里亮着灯,白墙白地明晃晃的,没什么人。不新不旧几张黑木头桌子整齐地排着,桌上油壶、辣碟也齐全。我装作看墙上的菜单,慢慢挪到墙角的桌边,轻挨着板凳坐下。木头光润的边角将我的皮肤顶出微小的褶子,褶子从臀部蔓延,密密地激起层层麻痒。
“你好,吃鸡排吗?”
我差点从凳子上弹起来。年轻女人拿着纸笔站在桌边,递过菜单。
我低头看单子上花花绿绿的图样,“能......半份?”
“可以的。”她轻快地说。
后悔没问能不能只要一块,“哎......”
“什么?”她抬起好看的眼睛。
我这才发现她背着个周岁的孩子。“没......”又咽下去了。
2
透明玻璃后面,“滋啦啦”油炸声,“咚咚咚”切菜声,“哗哗”流水声。是个手脚麻利的女娃。一个人忙得过来吗?况且还背着个孩子。我这糟婆子,不值得这般忙活。坐立不安起来,要不还是走掉算了。可女娃子出来没看到我,会作何想?那油、菜、水可不就浪费了。要不,去厨房看看能不能帮把手吧。
屁股刚离座,她过来了。
“好了。”一盘鸡排,黄灿灿的。见我不动筷子,她说,“可以蘸醋,或者就着这个一起吃。”原来还有一碟子切得细细的白菜丝。
“我不是不会吃,我是不知道吃。不不,我是不知道吃,其实不是会吃。不是不是。”脸烧得通红,钻进桌下去吧。
她温柔地笑笑,转身走了。
我缓缓抬起头,用余光偷看。她坐进了柜台后面,只露出头顶蓬蓬的黑发。方松了一口气,取过筷子,盯着一黄一白两只碟子发呆。
我已经许久不吃晚饭。我不是学年轻女娃时髦,我是省钱,更是省时间。我必须在王大强那狗日的到家之前睡着。满打满算只有四十五分钟,路上要花三十来分钟,刨去洗洗刷刷十分钟,没剩多少了,得亏梦里不饿。混蛋回家如果发现我还醒着,拳头、汗臭、酒臭还有那恶心东西,会折腾一宿。
鸡排的肉香混着白菜的清香钻进鼻腔,肠子饿得扭痛起来,像溺水的人极度渴望干涸。可夹到嘴边,只是轻轻地咬一小口。舍不得这个梦,怕一咬就醒了。好香啊,我吸了吸鼻子,眼泪冲出来。小时候跟妈妈在年节里炸油团,柴火噼里啪啦,雪水滴里搭拉,油锅里的团子白胖胖,娃子的脸蛋笑哇哇。那是三十年前。
“大姐,不合胃口吗?”女娃子不知何时来到桌边。
我连忙抹掉眼泪,低着头说,“很好吃,非常好吃。”
“可,你没吃下多少呢?”
我不言语。
“大姐,有什么事吗?”轻言细语,一根羽毛轻柔地抚平褶皱。
“就是太好吃了。”
我大口大口地咬鸡排,大口大口地吞白菜,眼泪和鼻涕也不擦了。流个痛快吧。
女娃子拍着我的肩,“吃慢些,别噎着。”
她背上那孩子睡得很香。
3
半夜我醒了。是被剧烈的恶臭熏醒的。
王大强半趴在我身上,臭嘴正对着我的鼻子。我强忍着一阵阵恶心,小心地挣脱出去。他哼唧一声,翻过去继续呼呼大睡,我暗暗缓过一口气,想起刚刚那个梦。
我和她站在一条笔直的公路上。没有人没有车,也没有灯。两侧稀稀拉拉的树影,被月光投射在地上,像胡乱画下的符咒。树后面依稀是耕犁得齐整的麦田,大块大块接连着向天地之界延伸过去。奇异的是,田野上零星立着高高低低的石碑,碑上粗粗细细的花环,在月色下兀自闪着幽然的冷光。
“这是哪里?”我直觉很熟悉。
她说,“这是我们的跑道。”
我忙打断,“梦里可不敢说话的。会遭报应。”我全然知道这是梦境,可又糊涂如何知道。
“是梦也不是梦。或者说是你我的临界。”背囊里的孩子发出“呀呀”的梦呓,她轻轻地耸动,孩子安静下来。
“临界?”她并不答我,只是飞跑起来。真快呀,一眨眼跑出去百八十米。恍惚中有风拂面而过。
她站在月影下把手挥得高高,又拢在嘴边喊,“姐,你也跑过来。”
我低下头,却发现赤着脚。我学她把手拢在嘴边,“我没有鞋。”
“没关系,你只管跑起来。”声音像地里钻出的马陆虫,一歪一扭爬过来。
不知为何,脑子里响起一阵鼓点,“咚......咚......”仿佛是谁在击鼓催促。胸腔激荡起来,一股奇异的热流向下冲击着赤裸的脚板。我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个猛子,向前冲去。一脚一脚结实踩下去,粗粝的石子地面,却变成橡胶那样柔软而有弹性,它们像有力的手掌,托举、弹射。与其说在跑,更像在大步大步地弹跳。我吓得“哇哇”大叫,可风把叫声灌回嘴里,变成“呜呜”的怪声。
好笑极了。我捂着嘴,却惊讶地发现并不是“呜”,而是“哈”,我在笑,原来,我在大笑。嘴角咧到了耳朵后面,头发刮到头皮后面,我笑得视线模糊起来。那条笔直的公路,也变成了一扭一扭的马陆虫。
没来得及体会风在耳中的鼓吹,就落到她身边。气喘得不匀,心也跳得极快。血液像气泵那样一鼓一鼓地冲击着太阳穴。我不熟悉这种感觉,却觉得很舒服。仿佛浑身的血液被春天的流水冲洗过,变得干净又新鲜。
“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次?”她笑吟吟的。
她手臂上和那孩子腿上绑着瓷片模样的厚白环,被月色敷上银光,在我的眼前渐渐放大、再放大。
梦里这一段没头没尾的片段,像脑子里塞进了一台电视机,无比清晰地轮番播放。我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使劲地想,还是不明白。但奔跑时,脚底与地面接触的感觉,风在脸颊哧出线条的感觉,这个不会错。
我蜷起腿,勾起脚板,在上面竟摸到了细碎的泥巴。
膝盖不小心撞到王大强,我慌忙闭上眼,身子一动不动。他嘟嘟喃喃骂了句“妈的”,翻了下身子。我屏息静等过一刻,才眯开一线眼。
纸能割人。我盯着他的颈子。那里有一根血管在“嘣嘣”地跳动。如果把纸往上面轻轻地一剌......
空中响起一个声音,“姐,我们可以跑的,只要跑得飞快,就能跑到天涯海角。”
4
一整天被张主管吼了好多回。他骂骂咧咧的,让我趁早滚蛋。
“合同?破纸一张,屁用没有。这里我说了算!”又狠狠地掐我的屁股。
这些臭男人,上来就掐就打。村里的老贤人说过,女人是水做的。可他们都把我们当泥糊的。王大强经常挂嘴边,女人多的是,打坏一个,再来一个。可他那样的,没钱没势,臭气熏天,直冒黄汤的,还会有女人?
也就是我这样没爹没娘的,才会这样歹命。这么多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早习惯了。只是可怜我那两孩子,阿毛没过两周,肚子里的刚成型也掉了。李大仙说我命硬,克子克夫,该的。得打过了四十岁,命才会转。我算过,还有三年。
脑子懵懵的,总想起他颈子上那根跳动的血管。如果把纸往上面轻轻一剌......“砰”一炸,漫天红艳艳的雨。
油锅里的炸物“噼噼砰砰”响,我猛地回过神。梦里的女娃子坐在对面。
“我怎么又来了?”抬眼望着墙上白晃晃的灯。我掐了一把大腿,这一回很疼,不是梦。
忽然意识到时间,“几点了?我得赶紧走了。”慌慌张张站起来,却被凳子绊住了脚,眼看着就跌下去。
她扶住我,说,“不碍事了。李清姐,不会碍事了。”
“你知道我?”
她手腕上露出一道莹白,在灯光下闪闪烁烁。是梦里那只瓷片缀成的厚白环。
她发觉我在看,便褪下来递给我。
没想到沉极了,压得手掌往下一折,差点没托住。
“是的,很重。”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我定定地看着手中这只重环,说,“孩子的腿上何苦也绑着。细胳膊细腿儿,经不起拉扯。”
她摇摇头,说,“不会碍事了。”
我心里卷出无数个麻团,在油锅里焦得冒泡,脱出口的却是,“我梦着你来着。”
我梦见你了。
我知道。
知道?
因为我也在那里。在临界上。
临界?
是的。我们渴望的地方。我们重叠在一起了。
你说那条马路是我渴望的?
从那条马路跑出去,才是真的渴求。
我们又来到那条路上,跟上一次没什么不同。只是这一回我穿了鞋。
我们跑去哪儿?
去赫山。
那是哪儿?
没人知道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人能找到我们。在那里,我们能有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那王大强、毅姐、张主管他们呢?
他们去不了,他们也找不到。那是只属于我们的地方。
我们就是你和我吗?
不,我们是无数个我和无数个你。我们是我们,也是她们。
我不懂,我脑子更糊涂了。
你不需要懂。你就是你,你就是你心里那一点点最根本的渴求。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没有钱,没有力气,我没有办法。你不晓得王大强力气有多大,性子有多狠,我跑出去他总会找到我,打得会更凶。我试过,我试过。我怕极了,我怕极了。
李清,你不要哭。你抬起头。抬起头来看看我。
我抬起头,她却不在那里。地上只有一些白色的碎瓷片。
“往上看。”声音在上面。
她和孩子悬浮在半空中,黑色头发在夜色中闪烁,亮晶晶的眼睛像明亮的星星。“妈妈,妈妈”,耳边又响起阿毛清脆的呼唤。那撑着小艇的娃娃,笑嘻嘻地唱着歌,那白胖胖的团子,在油锅里笑哇哇。
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有自己的生活吗?我不敢想。我怕极了。
“可以的。你掐一掐大腿,这不是梦!”
“你看那些碎了的白瓷环。”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是那些锋利的碎片。
“我们赫山人天生会飞。但爸爸妈妈告诉我,得跟别人一样,否则会被排挤,会被辱骂。我从小就带着它们,像手铐一样,很重很痛。后来我让儿子也带上。我以为有了它们,就能变成正常人。其实不是的。不论带上怎样的枷锁,我们还是我们,我们做不了他们。今天我要回去了,回到缘起之地。我扔掉它们,做回自己,我也要让儿子做回真正的赫山人。”
我还是犹豫,“赫山在哪里?”
“很远很远,在山那边,在海那边。”她手指向天地之界的方向。倏尔一阵风,把她绑头发的皮筋吹开,海藻般的发丝在空中拉成一条条直线,骑着风向山呀海呀的远方,袅袅而去。
“李清,一起走吧。快,快拉住我。否则,我们就飞走了!”
我往身后看一眼,可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其实原本什么都不会有,没什么可留恋的。天上的星子眨着眼睛,阿毛蜷在怀里,手指点数着,一颗,两颗......一年,两年......一辈子一眨眼就完了。藤条、鞭子、讪笑、唾液、血、泪,命,都是命,是织得厚厚的茧,我终究只是卑贱的蛾子。
蛾子也能扑火,对不对。这世间还有火,还有火!我胸中陡然激荡起莫名的东西,它们裹着一股热火往上冲,冲击头顶百会,一股一股地挣扎。
也许这是唯一的机会,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最后扑火的机会!我再也顾不上其他的,笨手笨脚地扯住她,爬上她,抱住她。
女娃子问,“李清,准备好了吗?”
我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我感觉充满了无比的力量,我大声喊,“准备好了。”
去赫山,去赫山!去没有人找我们的地方。去没有人打我们的地方!有了翅膀,蛾子也能飞出密林。
5
“啪”一声,我醒了。恍惚中,看到儿子熟睡的脸。他梦中翻身,手掌打在我的脸上。我拉起他的手塞进被子,惘惘地抚摸他柔软的细发。忆起梦中那个叫阿毛的孩子。他也会有大大的眼睛,塌塌的鼻子?他也曾钻进母亲温暖的怀抱?我抚摸自己的小腹,手腕和脚踝,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和伤劳。
可对那孩子的想念无比强烈,强烈到心都揪痛起来。仿佛李清对孩子延绵不绝的眷恋折叠了时间,穿透了人群,在夜幕的掩护下,降临在我的躯体里。那孩子不长的人生像影片一样在我的脑子里重复播放。不论是谁,哪怕无关痛痒的,看见了,惦记了,想念了,死去也仍旧活着。我想,如果能帮上李清这个忙,应该是很好的事情。
窗外掠过一道光,有车轮驶远的声响。天花板上烟雾报警灯闪烁着红光。窗帘里飞出一只灰蛾子,它绕着报警灯上微弱的光飞了一圈,停在灯沿上。过了一会子,展着翅膀飞起来。这时,它停在空中,扭头望向我,只是极微小的一霎,也许是我的错觉,也许不是。我向它挥挥手,去吧,走吧,别留恋,世界那么大,你总能找到一片栖身的树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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