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已死

作者: 立童 | 来源:发表于2023-12-08 13:28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2053年,硕士毕业后,我在星京市科技管理局下属的天体物理监测研究所(简称天监所)找到一份工作。面试时,所长老儿翻了翻我的简历,上上下下打量我,说,“我们所性别严重失调。你学国际关系的,正好学有所用。”

    上班第一天所长带我去工位。一整层办公室,除了我俩全是女的。乍一看像是一个模子出来的,黑短发,厚镜片,衣服不是黑的就是灰的。连鞋子都是黑皮同款。走起路来,哒哒声响,像在果敢地敲击键盘。我和所长并排站了十分钟,全员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老儿讪讪地,“她们对我都这样,不拘是你。你好好搞关系,学有所长嘛。”他拍拍我的肩膀,就背着手低头出去了。

    我迟迟疑疑坐下。忽然伸过来一张表格,我慌忙站起。工位里每个人埋头做事,看不出是谁递过来的。我从兜里摸出一支笔,填写格子里的个人信息,姓名、年龄、学历、民族,诸如此类。敲敲桌上的显示屏,黑乎乎的,没有一点儿声响,像沉睡的机器人,再低头看看桌下,竟然没有主机!无奈,只得埋头继续写。刚划上句号,纸立刻被抽走。我忙站起,想看是谁在捣鬼。周围那些人仍旧苦做,没有丝毫变化。

    我虽不懂天体物理,但看她们的姿势,绝不像探索宇宙,倒像在故纸堆里刻字。复又坐下,从地上拿起书包,里面掉出来一本书。我捡起来,翻前倒后地看,《西西弗神话》,阿尔贝.加缪,并不记得我有这本书。便拿起来装模作样地读,读着读着,那些字渐渐从书页上飘起,打圈,变成小石头,敲呀敲。

    “吃午饭了。”有个声音由远而近。

    胡子拉碴的老脸仿佛梦里幻化的怪兽,我吓得从椅子上弹起,“你是谁?”

    那老脸说,“小兄弟,带你吃饭去。”看我还不走,他扯扯我的衣袖,“我是锅炉房王恒时,你可以叫我老王。我也管后勤。”我看看自动饮水机,没明白锅炉房做何用。

    吃过饭,我慢慢踱回办公室。刚坐下,又一张表格。这一回,我眼疾手快,立刻逮住捣鬼的人。她个子矮,穿布鞋,难怪我没听到。

    “我上午填过表了。”我喊住她。

    “我知道,这是另一张。”

    “有没有搞错,都什么年代了,还手写表格。”

    她睥我一眼,丢下一句“你懂什么”,就推着文件车走了。

    仍旧是姓名、年龄、学历,我只得又重头填写。表格上增加了职务和工资两项。职务是书记员,岗位工资,13141.59元。我掰指头算,刨去助学贷款,刨去给爹妈的钱,妹妹的零花钱,和自己的生活费,能余一千多,心里顿时有点儿美。虽说读了七年国际关系,却找份记录工作,有点窝囊,但比起那些毕业就失业的,那些硬着头皮继续啃博士的,书记就书记吧,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好容易熬到下班,正收拾书包,送表格的女孩来叫我,偌大个办公室,就她穿布鞋。悄没声响,吓我两回了。“主任叫你。”“去哪儿?”她不说话,我只得跟上。她走得飞快,差点儿又没影了。我紧赶两步,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乌烟瘴气,一个中年短发女人拿长鞭指着投影屏幕,口沫横飞。另一个站在对面,急赤白脸。

    长鞭女子看到我,向一旁扬头说,“你坐那里,记下来。”又掉头接着吵。

    “记什么呀?”我压低声音问。

    她眯眯一笑,露出两颗白白的小虎牙,像一只狡黠的小白鼠,“吵架。”

    “这也得记?”我细细听去,那二位吵的是,报告的抬头上是写朱局,还是加上李副局。

    她告诉我,她叫李依依。那个拿长鞭的女子是主任刘冬云,她对面那位戴眼镜的姓付名作美,是副手。刘主任说,朱局明年就退二线了,理论上应该将事宜一同报告给即将上任的李副局。付副主任却认为,李副局还在副职,理论上不应该和正职领导并列。公有理婆也有理,吵得不可开交,比国际关系还难缠。

    我撇一眼李依依,悄声问,“你也是书记?”

    “我不是,看热闹呢。”她扭身走了。

    剩下我直面两个暴躁的女人。她们一齐向我开炮,“发什么呆,快记呀!”

    笔记本上写得乱七八糟,稀里糊涂不知几点了。终于,刘主任往沙发上一歪,挥挥手说,“够了够了,也吵不明白。明日再战。”

    付副主任刚还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立刻换脸,低头看表,说,“唉呀,都过了饭点,咱们去西门吃饺子?”

    “走走走,吃素吧,这两天得减减肥,裤腰带都紧了。”

    她们倏忽变成了相亲相爱两姐妹。走出半截子,付副主任回头喊我,“那谁,记得关灯。”

    餐厅果然乌黑一片,我只得出去找食儿吃。为避开那二位,我往东门走去。寥寥嗦了两筷子面,腹胀如鼓。没承想,上班第一天就这样结束。心里头顿时瓦凉瓦凉的。抬头望一望夜空,墨蓝的天幕上闪着银色的小星子。小时候窝在妈妈温暖的怀里,数满天的星斗,听她念,“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团团呀团团,为五位数折腰罢了。

    不过我这人心大得很,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凉被拉紧,一夜好眠。


    我像一只被蜘蛛网缠住的没头苍蝇,在会议室颠三倒四挣扎了几天,慢慢解出了一点儿门道。遇见领导溜边走,绝对不要视线接触,碰着同事点点头,千万不要胡乱搭话。心里头有点儿掂着李依依,她那双滴溜溜的圆眼睛,秋波飞过来,我能滋滋美上小半天。有几回午餐,碰上老王,他坐过来跟我说会儿话。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过着。

    后来,我发现,王恒时有规律。必是餐厅余我一人,他才出现。但凡还有别人,即使离得很远,也绝不见他的踪影。我疑惑起来,他会不会是我脑子里生出来的魅影。

    我找李依依搭话,又踌躇开场白,就漫不经心问起王恒时。

    “他呀。”眼神像利剑飞扫过来。

    我心头颠了一颠,忙定定神,又问,“你认得他?”

    “是呀。他跟我爸是同学。”

    “你爸是谁?”

    她拿眼上上下下扫我,粉嘟嘟的小嘴撅起来说,“不告诉你。”腰身一扭一扭走了,看得我心猿意马。

    有一回夜里,所里电路改造,11点了还没送电。便去院子里乘凉解暑。刚走到拐角,就遇到他。他手拿一只保温杯,眼睛发光,胡须发黑,嘴里细细有声。

    我笑说,“老王,你装神弄鬼呀。”

    他没反应。捅捅他,他还是没反应。

    附耳过去,听他念,“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尼日尔......”原来在背国家名称。他沉浸地畅想世界,我趿着鞋走了。天监所统共两百号人,透着一股语焉不详的神秘,就我一白丁,误打误撞进了妖精洞府。

    我去开水间接水,正好又碰上李依依。不知为何,看到她腿就有点软,心肝有点抖,不由自主就想贴上她说两句。“你知道吗,老王奇怪得很。”

    谁知她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所里谁都知道。”

    见她又要走,我踅过去,有意无意拦住,“我觉得他神叨叨,挺可怜。”

    李依依定定地看我片刻,叹一口气说,“下回跟你详说。”

    “啥时候呀,下回,唉。”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麻着胆子请李依依去院门外吃“西门饺子”。下班就去了,早到二十分钟。木凳子上的屁股变成尖陀螺,左右不稳。便盯着墙上的时钟看。秒针滴答滴答的声音,从食客嘈杂的碎语里,孤立出来,像一只鼓槌清晰地一点一点敲击我的耳膜。盯久了,数字从圆形的钟面上,浮起,涨大,变形,我不认得它们似的,一个一个辨认,渐渐闹不清它们从何来往哪去,悠悠远远仿佛追逐一条无人所知的溪流。

    “发什么呆?”肩头一紧,李依依坐到我面前。我眨眨眼皮,把精神聚焦回来。她肤白唇红,黑眼珠亮晶晶。我被这两颗星子吸走了魂魄,幻化成一条肥鳜鱼,荡漾在春水之中。

    她脸上微微泛红,桌下的脚踢踢我,说,“你干什么呀。”语气里有一丝娇嗔。

    我的小腹顿时鼓胀起来,脱口而出,“你真好看。”

    “土。”她噗嚓一笑,“还星京大学的高材生。”

    “你知道我?”

    她眼波流转,像震荡波把我震得七荤八素。“当然,不然你以为你能进所落编?”

    “什么意思?我是所长招的呀。”

    “那老头得听我爸的。我爸听我的。”

    “你爸何方神圣?可否带小生引荐引荐。”我连连作揖。依依被逗得格格直笑,像一只肥美的小白鸽,飞进了我的怀抱。


    这天之后,我和依依总在开水间“偶遇”。逮着她就想亲亲搂搂,浑身忽然攒了不少力气,那股劲儿不知道往哪儿撒,就想撒她身上。

    有一回,举着她动作稍微有点儿过火。“咳咳。”我扭头一看,是刘主任。赶紧扯扯衣服,把她放下来。刘冬云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憋了半秒钟,吐出一句,“注意影响。”便快步走了。依依“哼”一声说,“甭怕她。”给这一搅和,也没了兴致,只得草草收场。以后还是上宿舍自在些。

    依依告诉我她爸是科技局李副局长,也就是我第一天上班,刘付二人争论的抬头焦点。

    “那你还看热闹?”

    “就觉得她们装腔作势很好笑。”

    李依依看上去冷淡刻薄,骨子里却是个好姑娘。我老把她圈在我的小屋里,亲也不是爱也不够,好想吃到肚里去。

    “你还真是鳜鱼变的灵感大王。”她咬着手指头呲呲笑。笑得我心痒难耐,就想真张嘴吃了。

    “不行不行,陈默克,你等一下。”她硬把我推开。问,“你有没有?”

    “有什么?”

    “套子呀。”

    其实她一问有没有,我就料到了。每一回跟女孩进展到这一步,我准卡住。我没有呀。小兄弟顷刻疲软。

    男人之痛还得从本世纪初说起。那时候乌国的经济总量已经全球第三。老百姓手上的资产越来越多,据统计全国拥有3套及以上房产的家庭占总数的70%以上。就连我家,在胡沙县算条件差的,也有两套房。财产多了,孩子却不够。于是人们疯狂地想生孩子。一夜之间,生育辅助机构如雨后春笋,且人满为患。女人们在每一个灰铁门外排起长长的队伍,一个接着一个进入检查室,沉默地脱掉裤子,爬上检查台,等待医生操作,再一个接着一个套上裤子,沉默地排队出门,加入下一个周而复始的队列。孩子就这样在沉默中被生产出来。这时期,出现生育小高峰,史称“寂静婴儿潮 SBB”(Silence baby bloom)。我便是这个时期出生的。

    等我十几岁时,女人们仿佛觉悟了,开始上街游行,要求获得生育自由。一场以生育为主题的Birth My Way女性运动席卷全球,当时小学二年级的妹妹也加入了BMW运动联盟。

    2042年,大总统姜佑熏签发3089号总统令,勒令销毁全国所有避孕用品和药物,市面上的,医院里的,甚至家庭的,一概不留。如有隐瞒不交者,必受严惩。我爸爸的同事秦叔叔,掏裤口袋时掉出两枚私藏的避孕套,被扣除三级工资,撤销工程师职称,降级为煤厂工人。那时候,小则搜身,大则抄家,真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但是,人口衰减的态势仍旧没有逆转,为了鼓励民众生育,姜佑熏再发总统令,提供各项生育福利,包括巨额奖金,全免就学,三年带薪产假,可即便如此,生育率仍旧不见起色。后来又调整为,不论婚内婚外,堕胎即犯罪。我有个女同学,研二时不小心怀孕,堕胎后被警察带走,判了三年,男友因消极劝阻,等同协助犯罪,被罚终止学业,并一年社会服务。

    另外,为了促进老百姓对床事的热衷,大总统还大力推进和扶持情趣用品产业,这一块成为了GDP新的增长点。情趣用品五花八门,随处可见。连小学生都把按摩棒当玩具玩。

    避孕药物和用品极其稀缺,黑市上炒到比黄金还贵,仍供不应求。大总统专门成立了“避孕纠察队”,旨在打击此类非法交易。这帮不法商贩的确伤天害理,虽说解了一时的人伦之急,可粗制滥造害人不浅。我那个女同学,就是在黑市上花重金买了一个破洞套,才引火烧身,身陷囹圄。

    一剂又一剂猛药,并没有提高受孕率,反而让BMW女人们彻底卸下负担,发现了其内在的潜能。女人们如同东征的十字军那样,横扫了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和艺术等各个领域,占据了许多显要的位置。只是我们男人遭了殃。生孩子男人管不着,但男人有生理需求。男人不像女人,每月就那么几天,男人时时刻刻都需要。没有套子,就没有床上。离不离谱?人终究是动物,是动物就有交配的权力!我们的权力被什么主义、政策玩没了,冤不冤枉?可是,要跟女人解释,她们比机关枪还彪猛,吐出一整匣子包装成自由和权力的子弹,直接把事儿给整无聊了。所以前些年,我对男女这事儿没兴致。我总被质问有没有,仿佛没了那个,就不配当男人。

    我气得不理她。依依缩在被子里偷偷咬我的耳朵,“你晓得吗,我能搞到。”

    “怎么搞?”

    “找人帮忙。”

    她说的竟是王恒时。

    “老王有一回在黑市跟人交易,被纠察队逮住,坐了班房,还是我爸把他捞出来的。”

    “他不像有女朋友的样子。”我越发迷惑。

    依依说,“他不是去搞那玩意儿,他搞别的。”

    “别的?世界地图吗?”我哈哈大笑。

    依依直捶我,“上回你说他可怜,还以为你与一般人不同。”

    我忙说,“不不不,那是真心话。不过,他的确奇怪,总在背世界地名。”

    “王叔以前不这样。他跟我爸是同乡,又是本科到博士的同学,后来还都进了物理所。”

    “物理所?”

    “嗯,之前叫物理研究所,十年前才改成天监所。”

    “你爸步步高升,为何没带上老同学?”

    依依白我一眼,“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忙低眉顺眼做老实状。

    “二十多年前,爸爸有了一个重大的物理发现。可是王叔不认可,两人闹掰了。从那以后,王叔就有些奇奇怪怪了。”

    “大家是不是觉得他疯了?”

    “可能吧。小时候,他总上我家,带我认星星,给我讲遥远的宇宙故事。我不愿意他变成现在这样。”

    依依伤感了,我紧紧地搂着她,亲吻她,不一会儿小兄弟又雄赳赳起来。我求她,“宝贝,可怜可怜吧,我都要憋死了。”

    依依红着脸蛋凑上来,轻声说,“你可一定要当心。要不然我切了你。”我立刻忙活起来,一通畅达无阻,熔岩爆发,就是让我上天当神仙我也不当了。


    夜里十点我去敲王恒时家门。我俩都住宿舍,他在七层,我住三层。40平米的一居室,不算大,但齐全。我一单身汉,也不讲究。还能时常带依依回来,暂做温柔乡,颇得意。唯有缺乏弹药一事,非长久之计。我得打通这条“供应线”不可。

    老王拉我进屋。我说明来意后,他一副怪异的表情。脸上笑眯眯的,眼睛里却冒出精光。我有点胆怯了。他说,“小伙子,凡事不可冒进。老叔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讲这样一个故事。他讲的那些事,我没从别处听到过,也没在书本或旧闻上读到过。记录下来是为了证明这一切并不是我的黄粱之梦。下面就是他讲的故事(经我整理)。

    2053年8月9日 记

    我记得很清楚,那场雨是从2025年的7月24日(注1)开始下的。起初没有人在意。星京这个地方,夏季就是雨季。白天云清气朗,傍晚乌云压境,一场瓢泼大雨解暑气,很是痛快。可那一回的暴雨,连续下了十天。人们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无处可去的雨水倒灌进地下车库和立交桥桥洞。桥下的汽车被堵着,地下的汽车被冲出来。一夜之间,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漂着无人驾驶的汽车。大大小小的车顶铺成了路,我们管这叫‘车路’。刚开始挺新鲜,后来苦不堪言。我算幸运,从宿舍到办公室,以前走五分钟,车路走二十分钟。车路容易打滑,一旦掉进水里会非常危险,得万分小心。那些住得远的同事更遭殃。他们早晨7点从家出发,走到办公室,把衣服烘干,再稍坐一会子,就到了午餐时间。吃完午餐,歇歇气,再沿原路走回去,到家已是深夜。来上班的人越来越少。因为路途变得艰难又危险,干衣物也告急。局里紧急下发红头文件,要求全员在位,无故旷工者扣除全年津贴,情节严重者扣三年津贴。人们只得从早晨到深夜奋斗在上班下班的路上。完成工作反而是次要的了。

    交通乱得一塌糊涂。车路上难免有冲撞和拥挤,一些老人和孩子被撞下去,没及时救上来,等发现时,已经晚了。无声无息地,像一滩水死在了另一滩水里。政府开始禁止市民携带包括雨伞在内的一切硬质物品,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害。直升机轰隆隆地在天上盘旋,投放方便面和饮用水。一箱箱物资随雨水一同砸落下来,溅起巨大的水花。有时候造成的伤害比暴雨还大。

    燃气早就断了,供电也时断时续。没有热水,方便面只能生吞。我们又想,接雨水泡面。只是没想到,那水竟是咸的。下到第十五天,雨水已经咸得发苦。一碗一碗面,泡在雨水里,像沉沉浮浮的小船。车路上的行人走累了,蹲下去捞一筷子塞进嘴里,虽苦涩难耐,也能勉强充饥。

    暴雨下了整整三个月(注2)。

    大总统光猷召集民众挖排水渠。人们苦雨水久已,响应号召的却并不多。于是,光猷签发第2457号总统令,强制每户家庭至少提供一名16岁以上45岁以下的男性劳力。我也在强征之列。物理所挖渠队的任务是挖通刘元里地下渠。我们趟着及膝深的水走到那里,全部傻眼。通道的入口被一堵乱糟糟的墙结结实实堵住。二十几号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搞了一天一夜,终于把墙扳倒。墙倒的那一刻,积水倾泻而走。还没来得及鼓掌称快,一股剧烈的恶臭滚滚而至,来势极其凶猛。没亲身经历,很难体会那种臭,分明是透明的气体,但感觉它的密度极大,像致密的立方体,集结成密不透风的围墙,迅猛地向我们砸来。身上、脸上顿时麻麻痒痒,口鼻呼吸逐渐困难。胸腔越来越闷,脑子越来越晕,感觉马上就会离开地面飘起来。我们在最后一刻,逃离了那里。等渐渐缓过来之后,再仔细检查那面烂墙,其实哪里是墙,全是各式各样的瓦楞纸、塑料袋、快餐盒、烂衣服、动物尸体,零星还有些卫生巾和纸尿裤。这些垃圾长年累月地堆在一起,越堆越高,越聚越厚,腐烂、变质、恶臭,最后聚变成比混凝土还要坚硬的特殊物质。

    彻日彻夜干了三十多天(注3),扳了十几张烂墙。雨仍旧没有停,只是雨势稍弱些。‘车路’彻底淹没,人们无法出门,只能呆在家里。科技局不再发文,等于默认了居家办公的无奈事实。

    瓢泼暴雨变成了绵绵细雨,但雨水似乎更加狡猾。它像细菌那样潜了进来,屋顶、墙皮、地板,无孔不入。空气很湿很重,凭空一握,一掌心的水。人像患了水肿病,鼓鼓囊囊地行动缓慢,仿佛水泡在了水里。身体变得透明,皮下的血管一清二楚,很脆弱,一碰就破。

    街上彻底没有人了。商店、超市、餐馆、公园、游乐场、电影院,因为没有顾客也没有店员,只能全部关闭。整个城市寂静得可怕。只是医院人满为患,血液科、心肺内科的医生累倒了一批又一批,那时候恐怕没人生孩子,妇产科的医生最清闲,都被转去别的科室帮忙。

    最初有专家预测,如果连下半年雨,会出现罕见的世纪大瘟疫,于是防毒面具畅销了一阵子。半年过去了,专家期待的瘟疫并未出现。专家又分析,说雨水盐性高,有杀菌作用,所以不会瘟疫,只是这种水腐蚀性很强,堪比硫酸。大家又纷纷买防护用具,在家里也全副武装地裹着。只是讲话不方便,就用手写或者比划来代替。我们称那一段时间为“莫言时代”。雨水到底是不是真的比硫酸更灼烧,反而没人在意了。

    饮用水越来越少。政府实行配给制,每人每天300毫升。可是这么点儿怎么够?有人想出歪门邪道。例如,一家三口,一天的配额是900毫升。三个人分头去取,那他们可以拿到2700毫升。自家用还算好,如果坐地起价,一毫升水卖到20、30元甚至更高也是有的。大总统和政府为了杜绝囤水私卖的非法行为,开始发放水票。各个社区的水票用颜色和编码区分。物理所的是117号红票,领完水,盖上日期章,即刻作废。果然,再也没有黑心水贩子了。但是,又造成新的问题,水票只能在社区内使用,不得交换,所以一旦出了所属范围,就算渴死了,也领不到水的。我们更加不敢出门了。

    雨下到第十一个月零五天的时候(注4),我跟李长伟(注意!),就是李依依爸爸,打算私下里自制蒸馏水。

    时钟指向凌晨一点,我听得浑身发毛,困得眼皮打架还是硬挺着,唯恐漏掉了任何细节。这些往事匪夷所思,恍惚像是另一个平行世界发生的。

    “陈默克,老叔我也乏了。今天先到这里吧。”说完,他微微闭上了眼睛,这是下逐客令了。我只得回家。推开家门,我三步并做两步往床上一倒,像根木头,一动不动昏睡到天明。


    魂悸魄动,我翻身坐起。凉被,枕头,柜子都是熟悉的。胡乱摸一摸自己的脸,鼻子嘴巴都还在。哪还有什么雨水、硫酸和身穿防护雨具的大白人。

    窗外的天麻麻黑,表盘上的短针指向数字4。难不成,这一切只是一场梦?我掀开被子,去找笔记本。本子上写得密密麻麻,页边上还有随手画的雨滴、方头人和垃圾墙,仿佛是鬼画的符咒。一个念头幽幽钻出来,到底,老王是不是在胡言乱语?

    我细究笔记,希望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乌国曾经发生过如此重大又离奇的灾难,为什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些泡在积水里死掉的人,那些聚变成特殊物质的墙,那些钻进墙缝狡猾的水,像噩梦里恐怖的画面一帧一帧向我袭来。身子打了个冷噤,牙齿上上下下发颤。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到底,什么是真相,到底,我是谁?我被一连串问题搅得头晕目眩,直直地跌回到床上。

    我埋怨王恒时。原本我去找他——忽然记不起来了,我琢磨了一会儿——上黑市搞些违禁品,却被他扯出一个惊天秘闻,他到底想干什么?肯定是假的,绝对是假的!有人说,走过就会有痕迹;还有人(好像是个什么名人)说过,那些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为什么什么线索都没留下,芝麻大的丁点儿也没有?肯定是胡编乱造,他只是拿一个离奇的故事吓住我,阻挠我上黑市,绝对就是这样。我岂非傻子,说骗就能骗的?

    我把笔记整理一番,发现王恒时提到几个关键时间点,便加上了注释。第一个,2025年7月24日,我是2028年4月18日出生。那么,雨是在我出生前两年半开始下的。妈妈曾说,我是SBB婴儿。雨与SBB有没有关系?这是疑问一。老王讲当时妇产科医生全被抽调,那么SBB婴儿由谁接生?疑问二。似乎隐隐抓到了他的马脚。

    第二,暴雨下了三个月。大约2025年10月到11月的样子。雨下了那么久,姜光猷才考虑组织人力挖排水渠,这不符合大总统一贯的形象。20年代始,姜家连任了三位大总统,分别是姜光猷、其子姜仁武和其孙姜佑熏。仁武在位三年,因肺病不治去世。后佑熏即位,在位迄今近二十年。姜家总统温言亲善,关爱百姓,不论是扶植中小企业,打击犯罪,还是提高社会就业和福利等很多方面,都无可挑剔。在他们的带领下,乌国只用三十年就超越蓝星国,成为世界第一。姜家总统不可能坐视百姓的水生火热而袖手不管。

    第三,物理所挖渠队扳墙用了三十多天。当时已是25年年底。星京地区纬度高,属于温带季风性气候。夏热冬冷四季分明。隆冬时节,滴水皆成冰,洪水只会冻成硬邦邦的冰湖,积水倾泻的场面明摆着是胡说。

    最后,十一个月零五天,算出来是2026年6月29日。这个不辩真假。但是,那么多水去了哪里,一夜之间都消失了吗?但攀扯李副局长,昭显狼子野心!

    我气得把本子掼到地上。王恒时你个混蛋大骗子!滚你妈的蛋!

    推开门就往七楼冲。门撞得山响,无人应。倒是隔壁门开了,一只鸡窝头探出来,骂咧咧,“大清早的死了娘还是死了爹!吵人睡觉要倒血霉咧。”她气咻咻地打量我,又摸出眼镜细看,突然脸颊通红,说,“是你!”紧退几步,“砰”地消失在门后。我寻思这人奇怪,琢磨片刻,原来是她,付副主任付作美呀。

    找王恒时找了一整天,哪都找不见。他人间蒸发了一般。故事还没编完,就逃了?骗子还怂子。李依依来问过两回,我满脑子烦透了,冲她嚷嚷了几句,依依哭着跑了。我恐怕是疯了。

    滔天的洪水,连绵的雨线,求救的孩子,排成蛇形的沉默队列,电影画面一样在脑子里循环播放。我发了狂似的,用冷水冲脸,掐大腿肉,扇自己耳光,想让它们消失。但是,我知道它们还会来。它们像狡猾的蝇虫,在阴暗的角落里,发展壮大,纠缠试探,缓缓地轻悄悄地潜进我的身体,蚕食掌握替换,直到彻底把我征服。它们是幻觉,还是我是幻觉?如果所有的开始,就是错的,一直错下去,岂不是满盘皆输!全是假的,全是假的!拳头不由自主向镜子打过去,裂缝如一张蜘蛛网迅速地爬满整个房间。顷刻间,天旋地转,天监所研究大楼的地砖一块块撬起,墙砖一方方碎裂。宇宙里凭空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比整个地球还大还阔,反转间倾扣下来,没有人能幸免没有人能逃离,只能麻木不仁地等待被降临的那一刻。渐渐地我分不清无疑和漫漶,分不清真实和虚幻。我像跌落在地裂豁口里孤独的旅行者,拼了命地呼救。忽然我明白了,这个世界只有我,也只是我,我的世界正在破碎。

    王恒时再出现时,已经是三天后,即8月12日晚间9点整。我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听到敲门声,大喊“走开!”,可是那人仍旧执着,“笃笃笃”敲个不停。我气得撂下被子,拉开门,正要破口大骂,却生生顿住。

    “老王,你个王八蛋!”我揪着他的衣领把他直拽进屋。“你害我害得好苦。不怕我揍瘪你。”拳头挥至半空。他眼珠直直地,好像盯住我,又似乎穿透过去望向了更辽远的无人之境。我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老王,你何必挖空心思骗我。”

    “并没有。”他说。

    我扯过笔记本,指给他看我写的笔记和注释,“这里、这里和这里,你怎么解释?”他从衣兜里摸出老花镜,接过去仔仔细细看过一遍,说,“盐度极高时,水无法转为固态,这是常识,你不会不懂。其他无需解释。”

    “雨水怎么会咸,分明是你胡扯。”他眼神灼灼地直视前方,不知为何,我似乎被打动了,声量渐弱下去。他把本子递还给我,说,“默克,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2053年8月12日

    很久很久以前,柯林斯有一个叫西西弗斯的国王,传说他是有史以来最聪明的君主。有一天,西西弗斯遇到了寻找女儿的河神埃索普斯。埃索普斯问西西弗斯,是否见过他的女儿,还描述了埃易娜的模样。西西弗斯当然知道,但是他想从神衹得到些好处,便说,‘你给我的城里提供一处泉眼,我就告诉你埃易娜所在。’埃索普斯非常小气,但是为了找到女儿,只得在地上敲出一个洞,一汪清澈的泉水立刻从洞里流了出来。

    西西弗斯告诉埃索普斯,带走埃易娜的是宙斯。并指出了他们俩私奔的路线。河神气极了,很快就追上了他们。宙斯没想到会被逮住,又没带武器,为了避免与埃索普斯的正面冲突,他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把埃易娜变成一个小岛。

    被搅了好事,宙斯非常恼怒,他让冥王哈德斯把西西弗斯抓到地府受折磨。西西弗斯绝不愚蠢,问了哈德斯好多问题,趁哈德斯不留神,用一根锁链绑住了他,哈德斯出尽了洋相。

    冥王回不了地府,地上的人就死不了。掌管人类生命的命运女神也发了愁,整个世界一片混乱。众神团结起来,一齐威胁西西弗斯,要把他的生活搅得稀乱,让他生不如死。西西弗斯不得不放了冥王哈德斯。地上的人们又能死了,世界恢复了次序。冥王来索命西西弗斯,只是这回他命边界使者赫尔墨斯来带他。西西弗斯早料想到这些,便嘱咐妻子,不要办葬礼,不要塞金币。西西弗斯像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去到地府。哈德斯气坏了,没有金币就渡不过冥河,于是,他把西西弗斯送回地上,警告他教训自己的妻子,否则人人如此,丧礼因陋就简,地府的财宝只会越来越少。西西弗斯复活后与妻子幸福地生活了很多年,最后寿终正寝,来到哈德斯的地府永久安息。诸神对他屡施诡计非常愤怒,强迫他一项只能忙碌,不得清闲的惩罚。从此,西西弗斯必须把一块巨石推到高山的山顶,可是每当他快要到达山顶时,巨石便会从他的手里滑落,一路滚下山去。如此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你想说什么,嘲笑我是西西弗斯那样的笨蛋吗?”我打断他。

    老王摇摇头,“没有嘲笑,而且西西弗斯也绝不是笨蛋。”

    “我不懂你说什么。只是问你,你说的那些事为什么从没人说起过,也没有任何历史资料。”

    “你要能耐心听完整个故事,就能自己找到答案。”


    续 8月12日22:14

    上回我讲到和李长伟计划制作蒸馏水。其实蒸馏水不难做。无非是水从液态转成气态,再从气态凝结成液态。这样循环下来,盐分和矿物质被剥离,水便成了纯水。

    理论上容易,实施起来难。需要在短时间内把水加热至沸腾,用冷凝管凝结水蒸气变成液体,然后再收集起来。但是空气的湿度太高,极易哑火,燃烧变得很困难,断断续续的,水无法持续沸腾。我们计划用冰块做冷凝,却找不到冰块,因为盐度极高的水无法结冰。我们当然可以用宝贵的饮用水做冰,但损失太大,消耗不起。

    我和长伟试验了好多种办法,均告失败。几乎想放弃了。长伟提起,在星京大学的化学实验室,也许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于是我们打算趁夜潜入学校,探探究竟。大约是26年9、10月份,我记得天上的月儿很圆很亮。

    我俩套上防护雨具,衣服里兜蒸锅,裤子里塞导管。没想到刚趟出物理所大门,就遭遇纠察队。我前面讲过,2025年刚下雨那会儿,因为车路拥挤,政府严令禁止携带一切硬物上街,是为了避免人们在冲撞时被硬物磕伤。出发点当然好。可是,到26年下半年,街上早已人迹寥寥,硬物规定已成空谈。我和长伟面面相觑,绝没想到仍有纠察队员在执行这个濒死的规定。结果就是,蒸锅被没收,我俩在拘留所坐了一宿板凳。

    几天后我们打算再次夜探实验室,这回学聪明了,没带锅子。穿着连身防护雨衣带好面罩,在及膝深的水里跋涉比寻常的步行艰难十倍。不多久就累得散架。衣服里面极热,我们像蒸笼里的小笼包,里里外外快蒸透了。身上的汗流成了河,全积在脚后跟那里。衣服外面是水,里面也是水,像一只水袋子在水里晃荡。千辛万苦走到星京大学物理学院。院门上一把大锁,锁上面长满一团一团像瘤子那么难看的铁锈,锁眼全堵死了。我和长伟再也没有丝毫力气,只好往身后的水里重重地倒去,真是绝望透了。

    我们漂浮在水面上,像两只充气气球。猝不及防地,星空扑面而来。实际上,我对它们不陌生。从本科到博士我研究了十多年天体物理,在乌龙III望远镜里见识过无数的星云、星系、行星诞生、恒星爆炸和黑洞坍塌。但躺在荡漾的洪水里仰望夜空,这是第一回,也是唯一的一回。满天的星斗挂在墨黑的幕布上,那么近又那么远。望久了,它们仿佛随着雨线连绵地掉落下来,碎成一点一点芝麻大的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把面罩全铺满了。铺成小山样的莹光兀自闪烁着,在夜空里逃逸、汇聚,渐渐扭化作一条光带,往上再往上,直通了天,把我和它们接上了联络。周围静寂极了,只有雨滴滴落的声音,像时钟里的秒针那样单调而稳定。我把手臂大大地展开,四仰八叉地浮游。那么久了,我像一只角缝里的仓鼠为了生存拼尽了全力。好久没有仰望天空,我把它们遗忘了。所幸,它们还在那里,它们用过去的光看到现在的我。或者在它们看来,这只是一霎。永恒的世界里,唯有时间才是荒诞。我隐隐感觉到在地球之外,甚至宇宙之外,悬坐着一位悲悯的神衹,星光是他的视线,雨滴是他的眼泪,他抚慰着沧桑。无垠无边的汪洋之水,缓缓远去,我仿若化作了一枚蜷缩在母亲子宫里的纯净婴孩,一切触手可及一切遥不可及,一切恐怖一切亲切,一切陌生一切熟悉。我即将死去,我即将重生。

    长伟忽然喊我,恒时,我听到他声音颤抖,恒时,会不会是引力异常?霎那间,天空裂开了一条缝。引力异常!引力!我怎么没想到。骤然间心脏剧烈地跳动,跳得胸口扭痛起来,跳得耳膜嗡嗡作响,仿佛下一刻它就要蹦出腔壁。

    我俩同时跳起,拥抱在一起。引力!就是引力!长伟摘下面罩,用面孔迎接雨水,雨水和泪水混作一团,汇成细细的溪流。他胡乱用衣袖揩拭,说,没有腐蚀性,非常咸。他推测这是落下的海水。一般情况下,地球受自身重力和外在引力的双重影响,在轨道中公转和自转时,表面的附着物不会被甩出至太空,因为力是平衡的。这是几百年来,物理学的基本认识。但是,一旦力的大小和方向发生改变,即使非常细微,也会异常。地球所受的引力改变后,最先抛出去的是海水,因为水的比重相对小,并且有很大的流动性。然而海水又受自身重力的牵扯,回落至地球表面,导致了连绵不绝的雨水。雨势的减弱也表征着引力异常从峰值逐渐回落至正常。从这个理论推导,不久后,雨将会停止。

    我们兴奋极了。双脚同时发力,踹开了那只该死的锁,直奔天体物理实验室。

    长伟和我都知道彼此想到的。因为牛顿在伟大的万有引力定律中揭示,宇宙中的任一物体都被另外的物体吸引。物体质量越大,相互距离越近,彼此之间的吸引力越大。地球不仅仅受太阳的引力,还受到宇宙中无数的恒星牵制。只是,那些恒星离我们太远,计算中可以忽略。但不可否认的是,力不论或多或少,或远或近,一旦存在,势必产生影响。宇宙空间中的星星不会被吸到同一个中心点,是引力和斥力达到一种美妙的平衡。宇宙似乎无穷大,却是极为精妙的平衡系统。稍稍发生改变,便会产生一连串的影响。牛顿论证,宇宙中无限的恒星,大体均匀地分布于无限的空间,它们彼此间的调整和磨合也几乎是无限的。地球从出生到现在46亿年,产生了无数次调整和毁灭。才逐步建立了完美的平衡。诸如超新星爆炸、异常天体或者黑洞诞生,都可能会改变区域内的引力平衡。我们分析太空里可能发生了我们不了解的异常现象。

    实验室里悄无一人,只有超级计算机银星IV号发出微弱的电波声。星京大学的物理实验室堪称世界前三的超级实验室,拥有超强运算能力的银星IV号和乌龙III号超级望远镜,乌龙III号的最大探测距离达到300光年,只比蓝星国的哈泼望远镜短20光年。实验室为了保护这两尊巨大的宝贝,常年恒温恒湿,像一座寂静的堡垒,默默地抵抗岁月的入侵。机器人Harp闪烁着休眠红光,我打开屏幕检查它最后的备份程序,停留在2026年6月15日。长伟检查银星IV号,输入预设程序,做观测前的扫描准备。Harp很快苏醒过来,迅速进入工作状态,调整乌龙III号望远镜的观测精度,调试降噪区间,设定好搜索范围。

    时隔二十多年,一想到这些我仍旧会激动得血液沸腾。仿佛地球的命运就在我们的手上。我和长伟深深地互看一眼,一齐按下了启动按钮。

    在星京大学物理系,Harp机器人、乌龙III号和银星IV号并称为“观测三剑客”。实际上,乌龙III号分两部分,基底在实验室,光学成像在近地距离的太空轨道上。成像镜头将太空观测数据通过无线电传输至基底,形成影像。Harp便是负责操作乌龙III号射电和接收程序的机器人。不过物理学不同于影像学,除了观测成像,还需要银星IV号对数据进行分析,它可以并行运算百组以上的数据。一般的宇宙观测工作,应该同时提供乌龙III号的影像和银星IV号的分析,两者缺一不少。这才是合规的流程。

    2026年10月9日晚上9:17分,Harp报告观测结束。此时我们已经煎熬了超过48小时,写下的公式密密麻麻扔满了整个房间。银星IV号的荧幕上闪现出一串异常复杂的数字和图像,Harp输出乌龙III号的观测结果,三者同时指向一个焦点,在距离我们62光年的外太空,出现了星际异常。但因为计算时间太短,银星IV号还无法断定是恒星爆炸还是黑洞合并所致,结论待查。

    我和长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们太激动了,这一切就像做梦。这无缘无故的水,被我们咒骂了许久,也被我们冤枉了好久,其实它们才是无辜。到底,外太空发生了什么剧变,竟会穿越62光年,夺走几十万人的性命,毁掉百万人的家园?

    长伟说要立刻报告科技局领导。我不同意。因为结论待查。但他坚持。同学十多年,李长伟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热情机灵,做事踏实有上进心,唯独一点,太冒进。我总想把他往后拽,他却嫌我太老实。我坚持不同意上报。但是长伟说,雨势将停,需要让上级了解发生过什么,并为下一步做好准备。我仍旧坚持等银星IV号的最后结论。但是,银星IV号或许永远算不出结果,难道我们就干等着,他吼得我一脸唾沫星子。

    我俩分道扬镳。我坚守实验室,他要去干什么,随便。报告他也可以拿走。但是我不签字。后来的事可想而知,科技局领导将探测报告上报至光猷大总统。光猷总统得到消息时已是深夜,正被人扶上床准备安寝,听闻左右汇报,六十多岁的老头立刻惊起,连夜召唤长伟入府汇报。也不知为何,几天后传下来的消息变成李长伟观测到紫微星异常活跃,吉兆频频,预示雨水将在当月内停止。

    果然,10月23日,雨停了,突然,雨就停了。没有任何征兆。刚开始,我们以为只是停一天两天。哪知道再也没下雨。停到第三天,人们约好了似的从家里蜂拥着冲出去,仰头望向天上的太阳,痛哭的,狂笑的,疯傻的,呆木的,没有人能相信这一刻的幸福。人们长久地盯着刺眼的阳光,好像不盯着它它又会跑掉。再也没有人防晒,再也没人带墨镜。我们再也不想离开太阳了。蓝天白云阳光,平时的时候觉得寻常得很,失而复得,才觉得极致珍贵。雨停十天后,大总统授予李长伟国民特等功,并直接晋升为物理所副所长,原科技局王局长升为主管国家安全的常务委员。

    我干守在实验室。虽然长伟与我分道,不过还是够哥们儿。他给我一个月时间,独立使用实验室。其实,我明白,他也特别渴望银星IV号的计算结果。有一回,他来找我,非常懊恼。我问他,乌龙III号的观测结果怎么成了紫微星吉兆。他说,跟大总统解释理论知识,大总统听不懂,科技局王局长一时激动便打了个比方,说类似于古时钦天监观测紫微天象,左右秘书你一句我一句,就把紫微吉兆说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一直等到10月30日,我正昏昏欲睡,忽然听到银星IV号发出急促的电波,它算出来了!我急忙凑到屏幕前,上面写,‘据查,62光年处的引力磁场,系外星生命制作的虫洞所致。’下面附带复杂的计算过程。虫洞类似于虫在苹果的果核里钻出一条直线洞穴。如果把宇宙想象成球体,那么星际间的直线虫洞将极大地缩短太空旅行的路程。我把这个结果告诉长伟,长伟再次上报科技局王局长,即王委员,却被委员秘书按下不发。我们问为什么,秘书说,首长需要的不是物理,而是人心。现在人心所向,众望所归,极好。

    他讲这就是全部故事。我没明白,“那外星生命制作虫洞是为了抵达地球?”

    老王说,“从虫洞的方向和距离,我觉得他们的目标是地球。”

    “那为什么没见到外星人?”

    “小伙子,62光年呢,就是光也要走62年。况且,只是虫洞,外星生命距离虫洞是远是近并不清楚。”

    “也不知道他们是好是坏。”“是呀,不知道。”

    “那,科技局、星京大学所有的专家、学者,在这二十多年里没有重复你们的发现?”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长伟非常痛苦,一个无知的谎言需要用无数个谎言遮蔽。”

    我们沉默了。我细细打量王恒时,他胡子拉碴,头发花白粗粝,脸上布满刀刻似的皱纹,邋遢得让人厌弃,但我真心有点佩服他。

    我从桌上拿出那本《西西弗神话》,问他,“这本书是不是你塞进我书包的?”

    他嘿嘿一笑,“孺子可教。别看你不是学物理的,脑子比那些读了十年顶尖理论的木头强多了。”他站起身,打了个呵欠,说,“老叔回去睡觉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只要不下雨就是新鲜的天。”

    “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老背国家名称?”

    他眯眼看我一刻,一字一句地说,“唯此不假。”

    他走了,我却睡不着。听了这些奇异的往事,忽然感觉现今的一切无聊透顶。“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遮蔽。”那我呢,一个学关系学的硕士来天监所搞关系,也是极大的笑话吧。无数的疑问纷至沓来,乱糟糟地塞满了脑子。悠悠转转我睡着了。


    2053年年底,李副局长因病不治,终年59岁。我和依依分手了。不久后,她离开了天监所,辗转听说,与科技局朱局长的儿子结婚,去了另一个城市定居。

    我渐渐明白那个笑话,种马的笑话。此刻的我不再想成为笑话的主角。我回老家胡沙县开了一家822小卖店,做小本生意潦过此生。爸爸妈妈问我,天监所那么好的工作,怎么能说丢就丢,我哑口无言。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在麻将桌旁吆五喝六,默默地看着一个又一个孩子呱呱落地,默默地看着城市里所有的汽车、摩托车擂进擂出,终日奔忙。我看到一个又一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包括我自己,纵然狡黠,纵然聪明,仍逃不过众神的愚弄。

    爸爸的同事给我介绍个女孩,长相还算干净,就结婚了。一年后,女儿出生。夫妻俩守着这家店,日子过得寻常。店里不忙的时候,随手翻一翻《西西弗神话》,遥遥地想起王恒时和李依依,想起老王的那些故事,恍若隔世。转眼到了2055年,一日清晨,我被手机的短信声叫醒,“6月8日凌晨,星京市灵山精神疗养院发生山火,无人员伤亡,仅一老者失踪。全市警方全力搜救。此人蓝衣蓝裤,灰色帆布鞋。广大市民如有线索,请拨打热线:314159。”

    早上去开店门,柜台上一只白色信封,没有收件人,没有寄信人,掉出一张纸,上面用蓝色墨水手写的,“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恒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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