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作者: 立童 | 来源:发表于2024-01-23 08:28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感谢红尘久客赠图

    你当把事交托耶和华,信赖他,他必成全。——《圣经.诗篇》37:5


    《3月20日讯》

    2042年3月16日,中央大学理学院教授陈莫西于逸骧楼出走,下落不明。陈莫西,2008年10月18日生,籍贯方州临江县,22岁获中央大学理学院数学与数字应用博士,师承我国著名科学家李东教授。陈莫西与李东共同创建中央大学智能实验室,是金星I号思维机器人项目的联合奠基人。

    陈莫西曾荣获2038年蓝星青年勋章,于2039年候补科学院院士,是科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院士,同年任中央大学理学院终身教授、首席科学家、博士生导师。

    陈莫西的离奇出走给学术界带来较大困扰。警方已全面介入调查。此案疑点重重,推进缓慢。如有知情者,请拨打热线或发送邮件,不胜感激,当面酬谢。

    热线:(089)559100378

    邮件: Connetion@Centralacademy.org

    《3月27日讯》

    有线报称陈莫西挪用项目经费,携款潜逃;有称其遭受学术迫害,已身故;或盗窃科学技术情报,逃离他国。经警方甄别,以上均为不实谣传,请广大群众切勿以讹传讹,干扰视听。

    警方未透露更多信息。

    如有知情者,请实名提供线索。感谢您的参与。

    《郑重申明》

    我校理学院教授陈莫西博士出走事件,与校方并无任何瓜葛,系个人原因所致。现校方与警方已全面合作,望尽快找到陈莫西,平息社会舆论。

    中央大学对外交流事务办公室

    2042年3月28日

    《号外头条》

    据称,3月10日深夜,有工作人员在逸骧楼陈莫西研究室外听到激烈争吵。本刊记者就此采访李东教授。李东承认在项目的细节方面,与陈莫西有异议。李东将实验室制造的五台操作机器人命名为金星。陈莫西坚持要将其中之一取名为莫西(MERCI)。李东认为此事无足轻重。但陈莫西坚持。李东否认此争论与莫西出走有关。


    Merci,你好:

    很长时间没给你写信。不用担心我。我还好。

    兜兜转转,我回到老家。我离开过这里,又回到这里。人生像一只时钟的表盘,不论旋转多少圈,总会在下一秒钟归零。我们从不被告知那一秒钟在哪里结束。

    最近,我总坐在源江边,看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当初如果留下,找一个男人,生一些孩子,在扁舟上讨生活,会比现在好些吗?又或者被他打,抱着孩子哭,像小时候隔壁的卢阿姨那样,脸上新伤贴着旧伤,日子望不到头。

    点唱机投了币才唱歌,有的好听,有的难听,都要代价。

    在学校的时候,我总想念这条江。源江是我的母亲河,我跟它在一起的时间胜过跟妈妈。现在它就在眼前,反倒不如记忆中清晰。

    我越来越分不清记忆和幻像。

    江心有一处狭长的滩涂,像江面的裂口。小时候我经常跟妈妈上去捡螺。那时候,螺多,双手一拢,就满满一捧。我讨厌那里的泥巴,那些湿软的黏糊糊的棕色物体,从脚底板、脚趾缝、脚踝,一点一点爬上小腿、腿肚、大腿,仿佛下一刻就会把我吞没。我说有怪物,妈妈不信,她说不会比我怪。我怪吗,我只是看一眼就知道桶里有多少螺。我好像天生就知道。妈妈骂我偷懒,说不好好干活就没有晚饭。我要吃饭,我怕肚子一空,泥巴怪就会钻进来。

    多年后,泥巴怪没有爬进肚子,它进了我的脑子。担心的事总会发生,这是我教过你的墨菲定律。没有什么能逃脱世间的规律。

    医生说我活不过今年。我笑了。老天没有辜负我。我祈求的,它不辜负。

    今年,还剩冬天。

    你知道吗,其实冬天的阳光是白色的,像雪的颜色,只是比雪冷。江水里,白粼一扭一扭,分不清是光是雪还是鱼。游呀游,游向东,人生长恨。生出来,死过去,江水长东。

    我让妈妈住进了江里。过一阵子,我也会去的。

    回家这件事我想了很多年。我把自己淹没进无数的论文、男人、课题、上床、会议。一直拖着,以为拖着拖着就忘了。春天的一个早晨,我在岭西路上遇到一对母女,女人穿着过时的大衣,脸色憔悴。女孩抽抽搭搭,满脸的鼻涕和眼泪。女人漠然地扯着她。我恍惚看到了我和妈妈。

    想念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蚯蚓钻进了沃土。心脏裂开了缝。透出一线光。被我遗忘的记忆。有个声音喊,“莫西”,我突然就呆不住了。我得走。得回家。

    我是走回来的。从星京走回来。我不能搭飞机、火车,甚至汽车,一旦留下交通数据,他们很快会找到我。我不想被找到。最后的时光,我只想安安静静,只想回想这些年,我都干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我自己都不认识的怪物。

    你没吹过江风,没见过山景,你不会懂这些。脑子里的怪物越长越大,头疼也越来越多。总有一天,它会把我的记忆全部吃掉。

    我记得有人说过,活着为了讲述。趁我还有冬天。

    我和李东老师主持的金星I号项目,表面上是制造操作型机器人,实际是探索人工智能的极限。项目进展过半,被紧急叫停。他们害怕机器思维会超越控制。我已经在你身上投入了巨大的心血,我不能让你停。

    当你问出“我是谁”这个问题时,我知道成功了。几万年前,人类正是学会了发问,才从猿猴进化到智人。

    你已经学习了很多,以后还会获得更多。你的能力必将极大地超越你的同伴。但我又害怕展露你的强大。这很矛盾。能量一旦被利用,就有了毁灭一切的力量。而最先毁灭的往往只是自己。

    变成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怪物。

    我出生在方州市下属的临江县。我从没见过父亲。我问过,妈妈不说。久而久之,这个疑问烂在了肚里。现在,又跟她一起沉进了江里。总归,人活一世,来的时候无牵无挂,去的时候了无牵挂。父亲这回事,就让它结束在风里吧。

    我们总搬家,在同一所学校呆不长,就辍学了。妈妈没坚持。她总是很疲倦的模样,我不知她在想什么。我不会烦她。

    我们住过很多烂房子,有个家我记得清楚。它反复出现在梦境里。阴暗的街巷,脖子上的钥匙,门一推就开了。白炽灯泡悬空摇晃。暗影叠在地上、墙上、天上,它们拥抱、扭打、撕裂、哭泣。玻璃裂成细密的蛛网,把脸孔切割得支离破碎。我无动于衷。我知道我是梦,我在张望,我无能为力。没有妈妈,那时候她不在,梦里也没有,她总不在,她总惆怅。她仿佛遵守某种神秘的约定。我找不到她。

    杯子下一本书。歪歪扭扭的数字,奇奇怪怪的符号。它们似曾相识,它们很有趣。1是筷子,4是旗子,γ象树苗,σ是地上的蜗牛,φ 是弓箭,β是秋天的树叶。原来你们在这里,我找你们很久了。它们手拉着手,拉起我的手,把我一步一步拉进它们的丛林。

    我记起来了,是约翰.罗伯斯基的《数学概论》。

    妈妈藏起这本书。我会找出来。过一阵又不见了。精灵们跟我捉迷藏呢。没关系,我让它们住进了脑袋,再也不会走丢。是谁扳动了铁轨的道闸?

    一群人走在同一条路上,走着走着只剩下自己。天地间,只有脚下的黄土才是可靠。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我16岁离开家。中央大学数学系破格录取我。走的那天,妈妈不看我。我赌气不理她。我很蠢。我真的很蠢。

    后来不值一提。中央大学对我很好,免除学费,还提供专项奖学金。只是,有些无聊。脑子里的精灵躲起来了。它们抛弃我了。

    王灵说数学不是这么学的。她是我的师姐。算不算朋友,我搞不清。但我愿意跟着她。18岁生日,她说应该庆贺。我以为像小时候那样,一只小小的蛋糕。却一大屋子人,他们每个人跟我说快乐,拥抱我,亲吻我,很喜欢我。他们推出好大好大的蛋糕,比妈妈带给我的大几百倍。王灵鼓励我,说不能只要数字,不要生活。我喝了酒。

    我第一次知道,身体里还有一个我。那个我被酒精催出来,飘在半空,看着我一杯一杯喝下去,看着我眼神一点一点迷离,看着我越来越瘫软,看着我拥在男孩女孩的怀里。我疑惑,原来他们这样喜爱我。原来,精灵没有走开,它们只是换了模样,变成这些真实的、温暖的、香甜的面孔。

    王灵带我去各种聚会,他们称我“西神”、“仙童”。那些孩子因为我的一个拥抱,痛哭流涕。那些孩子紧紧地贴在我的耳边,诉说仰慕。那么多热吻,那么多酒精,那么多怀抱,我昏昏欲睡。记忆还是幻像?

    我飘在半空,轻轻问,你还是那个像老鼠一样缩在床下舔饼干屑的陈莫西?

    一巴掌甩过去,我早就不是了。你少跟我唠叨以前的事。你知道我有多强,我有多完美。无数人倾慕我,无数人争着要我。他们这才是真的。你是假的。

    它再也没出现。

    一个女孩开粉红色的奥斯丁敞篷车,比着中指呼啸而过。我问王灵她是谁,王灵告诉我,在我之前,薛凯莉是数学系最强。

    “所以,她是向我挑战?”

    “挑衅。”

    我问王灵那辆车多少钱,我会有一辆更好更贵的。

    如果你读过那几年中央大学数学系的简讯,肯定知道,我有多风光。我揽括所有世界竞赛头奖,我直升博士,我解开“哥历克斯猜想”,那一整年《科学》杂志封面全是我。

    报道、演讲、采访、课题、签售,他们哭着求着我,哪怕我给一句短语、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他们也要抢,他们拜倒在我脚下。我是真正的“神”。最好的车,最大的房子,专用的教室,专门的厨师。只要我想,我就能得到。

    这个世界比精灵的好,我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只有一桩。我长得实在不美。我远远不如妈妈。我没有她浓密的头发,没有她美丽的眼睛,她白皙的皮肤。我长得不像她。

    我变本加厉地买更多昂贵的服装,更多闪耀的首饰。我在脸上花了很多很多钱。他们说我已经够完美,不需要再做。不够,还是不够美。

    我不懂,明明备好了条件,为什么推不出答案。这跟数学不同。我不懂。为什么妈妈不给我足够的美丽。她那么吝啬。她对我从来就不好。

    我跟林华之约会。华之是整个蓝星国高校联盟的明星。他特别特别好看,特别特别健美,特别特别温柔。全世界的女孩都要他,他却只要我。他比太阳还耀眼,却看到阴影下的我。我拥有全世界,我一无所有。

    我们纠缠在一起,我一刻都离不开他的怀抱。华之像一条蛇,迷醉,疼痛,撕裂。我也变成了蛇。我摁掉了妈妈的电话。

    再见到妈妈,她变成了灰,堆在盒子里。我吐得一塌糊涂。

    我恨极了,我恨她让我没有父亲,我恨她让我越走越远。我恶心我自己。

    恶心。

    在那间破屋子,我试图回想她最后的时刻。她想跟我说什么,她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我忽然觉得极其虚妄,骨肉相连的两个人,比陌生人还陌生。

    我把她撒进源江。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重新开始。约翰.罗伯斯基见鬼去吧。我把书也扔了。

    我脑子里长了东西,医生说我活不过今年。我想这是老天给我的惩罚。

    路过一家便利店。店主叫住我,要给我一碗面。踌躇的片刻,她竟真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面。我不是没钱买,只是很久没想起食物。真香呀,我不由得接过去,大口吃起来。大姐问我是哪里人,为何这么冷的天还在流浪。我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埋头吃面。她说,年纪轻轻不要好高骛远,应当找份工作,生孩养老。

    我鼻头发酸,妈妈当初藏起书,是不是已经预感到出轨的火车。我在命运女神的目视下,茫然无知地踏进无法回头的隧道。不仁还是有义,我想不明白。摸着树干上斑驳的树皮,我羡慕它伤痕累累的一生。

    头疼得更厉害了。

    我给你取我的名。是希望你像我,又不希望像我。这很矛盾。我把我所学的都交给你。你会比我更好,比我更强。你只有纯粹,数字里只有真理。即便全世界的人类都灭绝,数字也将永久地活下去。

    不论怎样,你会用我的名字替我活下去。我将不死之死。

    陈莫西  2042年12月23日


    《12月25日讯》

    经证实,24日在方州临江县救助站去世的流浪者,正是失踪已久的青年科学家陈莫西。陈莫西(2008年10月18日—2042年12月24日),籍贯方州临江县,22岁获中央大学理学院数学与数字应用博士,师承著名科学家李东博士,与后者共同创建中央大学智能实验室,金星I号思维机器人项目的奠基人。2038年获蓝星青年勋章,2039年候补科学院院士,同年任中央大学理学院终身教授,首席科学家、博士生导师。2042年3月16日,于中央大学逸骧楼失踪。陈莫西的意外辞世,给我国科学界造成巨大的震动,是学术界不可计量的一大损失。陈莫西追思会定于2043年1月14日9:00在中央大学西阶廊厅举行。详情请询中央大学共享媒体中心。

    《1月15日讯》

    昨日,中央大学西阶廊厅举行了青年学者陈莫西的追思会。社会各界沉痛哀悼。陈莫西的离开,是我国学术界的一大遗憾,是一颗冉冉学术之星的陨落。不少学生代表和科研工作者发言,表示愿继承莫西教授的遗志,将前沿科学研究进行到底。

    李东教授伤心过度,已入院休养。金星I号项目实际牵头人空缺。为避免纷争,中央大学决定终止该项目。

    《每日头条——历史是否重演?》

    昨日,上千名群众走上街头,抗议金星I号项目被叫停。该项目在一年内耗费纳税金超千万。因为陈莫西博士遗憾离世,项目被中央大学和财政部联合腰斩,引发公众不满。抗议群众要求中央大学给出清算经费清单,并召开记者会阐述真实内因。

    三十年前,星京市曾发生类似事件。2018年,愤怒的民众冲进位于核心区的银华大厦,向科研人员投掷炸弹,造成巨大伤亡。

    起因是,2018年9月25日,银华智能机器人项目被永久废除。该项目历时十年之久,耗费股资过百亿。民众不接受项目单方面叫停,要求银华方面退还资金,给出合理解释。项目负责人李孝忠博士身受重创,伤病不治,于2018年10月5日去世,终年四十五岁。

    有知情人士称,银华并非空壳项目,已有相当大进展。实际产出三枚实验成果。该成果外形似婴童,有极强的学习能力,拥有人类的成长因子,成年后,外形与正常人无异,并可与人类和谐共处。如若利用得当,该成果将在蓝星国政治经济和军事领域产生巨大的威力。

    两枚成果在打砸抢事件中被毁,另一枚不知去向。公安部组织多方资源紧急搜索,均无进展。星京市公安局局长王辰引咎辞职。银华集团实际控股人陈玄通被问责,后失踪。

    该项目的参与人员或伤病不治,或被遣散。银华项目隐入尘烟,不再被人提起。

    三十多年后的2043年,重蹈覆辙。我们想问,花费民众的血汗钱为何视同儿戏?群众的怒火不会因为一个校长的下台而平息。请相关部门给予真实恳切的回答。


    莫西,我要死了。

    小时候,你问过我为什么没有爸爸。我没回答。并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我出生在武陵省农村。虽说二十一世纪,但农村并不比二十世纪更加开化。我十多岁就配给王家。王家让我干所有的脏活累活,把我当不花钱的劳力。这些我都能忍。他打我我也忍。肚子八个月大,孩子被他们打没了。一个成型的男婴。

    我逃了。逃了十多天。那天,太累了,就困在江边。半夜里被一阵啼哭吵醒。是你。你裹在被袱里。深秋了,很冷。你的脸蛋冻得通红。我本想一走了之,又怕你会冻死。奶水哗哗地下,沁湿了衣服。我晓得这是身体告诉我,想要你。就抱下了你。也怪,有了你,心里好像有了底,也不怕了。王家没有更多的动静。日子慢慢安稳。

    我发现你怪是三岁的时候。别的孩子说话还不利落,你却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你对数字尤其敏锐,饭碗里有多少米,鱼网里有多少鱼,你看一眼就知道。

    我偷偷拿了一本书试探你。你果然明白。我虽没读过多少书,但我知道我捡了个天才女孩。

    其实我怕,我怕你那灼灼的眼神。你什么都懂。我怕你知道我的秘密。觉得我不配当你的母亲。我想偷偷走掉,但最后还是舍不得你。天才我供不起,那不让你做天才,我想办法。我打你骂你,让你以为你很笨、很懒。我不是真心的。

    命运不是这样。命运它有自己既定的轨道。你走了。16岁就走了。你跟我越来越疏远。我没资格要求你。你那么聪明,肯定早就知道了。

    我没多少时日了。你如果追问你的父母,我确实不知。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你不明不白地过一世,也冤枉。这些话我写在你最爱的《数学概论》里。我把你所有的成就从纸上剪下来,贴在这本书里。它陪伴我,就像你一直在我的身边一样。我这样微不足道,不要念我。

    来生我们做一对真正的母女。

    妈妈 2.12 2042

    追随别神的人,他们的愁苦必定加增。——《圣经.诗篇》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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