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半仙儿
【壹】
在关山以南,幽城以北的黄尘古道边,有一家名唤“大漠雪”的酒馆,不同于这大漠里的许多酒馆,这家酒馆一到下雪天便闭门谢客,这一奇怪的规矩,一维持就是十年。
虽“大漠雪”供应的皆是绝世好酒,却鲜少有人敢去一尝,不为别的,只因曾有人无意间在这家酒馆发现了两具冰棺,里面分别躺着一男一女二人,皆白衣黑发,脸色苍白,唯独双唇殷红,就像那阳春三月的灼灼桃花。
更让人惧怕的是,这家酒馆的老板,竟拿着酒坛,一边自斟自酌着,一边同那冰棺里的二人说着话,就好像那二人从未死去一般。
我也曾数次听说过有关这家酒馆的异闻骇事,但奈何风大雪大,家兄又重伤在身,不能再远行,是以,我只得在雪夜里一遍一遍叩着酒馆的红木大门,只为能求得一席之地安身。
大漠的雪夜冰冷彻骨,叩门的双手已然麻木,我本以为我等不到了,酒馆里却忽然点了灯,下一瞬,红木的大门从里面打开,那人青衣黑发,面无表情的将我望着。
“求求你,救救我哥哥吧,求求你了。”我急忙跪倒,拉着他的衣摆,就像他是我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这里是酒馆不是医馆,况且,今日下雪,酒馆并不待客。”
哥哥满身是血的躺在地上,染红了一地的白雪,可他却看都不看一眼,他表情冷冷清清的,声音也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见他要关门,我慌了,死死的拉着他的衣摆不松手,“现在只有你能救我哥哥了,求求你了,只要你能救他,我什么都答应你。”
“是吗,什么都答应我?”他淡淡的反问道,一双眸子古水无波。
【贰】
最终,他还是收留了我和哥哥。
他虽开的是酒馆,医术却很好,哥哥在他的救治下,终于保住了性命。
他还是那副模样,终日冷冷清清的,不苟言笑,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还有,他至今不曾告诉我,他想要我为他做什么。
哥哥喝完了药便休息了,我端着药碗路过厅堂,见他正一人安安静静的坐在红炉边煮着酒,酒香四溢,是难得一遇的好酒。
我走上前去,不请自来的在他身旁坐好。
“一个人喝酒,很容易醉。”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应声,就像从头至尾都不曾注意到我的存在一般。
“我叫听雪,江南人,多谢你救了我哥哥。”
当我说出名字的那一瞬,他缓缓的抬头将我望着,眸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在我还来不及捕捉的时候,便烟消云散了。
“名字很好听。”他淡淡说道。
“你救了我哥哥,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为了证明我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我又认真的重述了一遍。
“待你哥哥伤好了再说吧。酒温好了,要不要来一些?”
我一时有些为难,既想尝一尝这美酒,又怕同陌生男子共饮会失了我女儿家的仪态。
“天冷,酒能暖身。”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为难,出言帮我化解了自己为自己制造的窘境,一时间心里暖暖的,再看向他时,忽然便觉得他也许并不像面上表现的那般冷血无情。
那晚,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的酒,酒醒时,我还坐在原来的地方,身上却披着一件厚重的大髦,我轻轻的扬了扬唇角,荡出一个久违的笑,一闪而逝。
【叁】
这场雪下了几天几夜,不曾停歇,也有人顶着大雪上门,只为了求一地栖身,可他通通拒绝了,因为他有他的规矩。
我更加好奇,他既为了我和哥哥破了自己的规矩,又到底想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呢?无从解答。
那日他独自出门,回来时不知从何处折了数枝梅花,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他将梅花摘下放入酒坛,又往酒坛里倒入烈酒,再将其埋在后院雪下。
他在忙碌的时候,我便一直跟着他,帮他摘下一朵又一朵的梅花,看他将烈酒倒入酒坛,一滴不洒,又拿着铁铲,一铲一铲的亲手将那坛泠梅酒埋下。
“这么好看的梅花用来酿酒可惜了,不过很是期待这坛泠梅酒。”
他忽然伸手朝我袭来,我下意识的后退,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的反应,他便收回了手,手中还握着一枝不知从何而来,开的正好的泠梅花。
“去,把它插在账台上的那个红瓷瓶里。”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随性的同我说话,就好像我是他万分熟稔的一个朋友一样。
我一时有些发愣,他似乎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妥之处,便想要收回举着梅花的那只手,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贸然伸手夺过那枝梅花,便向屋里奔去,殊不知,双颊早已是绯红一片。
当晚,我趴在账台边,望着那枝梅花发呆,神思游荡,不知所归。
“你兄长的伤势已无大碍了吧。”
冷冷清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笑的是,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他不会是要下逐客令了吧。
“已无大碍。”我轻声回道。
“还记得你曾答应过我的事吗?”
“不敢忘。这是我欠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生死无悔。”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兜圈子了。酒窖里的那两具冰棺,想必你已经见过了,若是我死在今晚,烦请你好好安葬他们。”
“你?!原来你早便知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
【肆】
“我也是杀手出身,所以知道一个杀手即便在求人的时候,眼神里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卑微,那是他们独有的孤傲与倔强。就像我的师弟漠寒,就像你。”
“若我杀了你,你会恨我吗?”
我本不该问的,或者说这本来就是多此一举,哪会有杀手这般问自己将要杀之人,又哪会有人不恨要取他性命之人。
可偏偏真的有。如我,亦如他。
他轻轻摇了摇头,“生死不过身外事,何况,大局未定,不到最后遑论输赢。”
我苦笑,到头来,他竟连恨都吝啬于赠我,那二人死了,他的心便也跟着死了吧。
一盏茶时间已过,我抬手碎了插着梅花的那只红瓷瓶,这是我们动手的暗号。
顷刻间,数十人从酒馆各处飞身而出,是今日他外出采梅时藏匿进来的。
我抬眼看他,他还是那般神色淡淡的,似乎早已看穿了我们的谋划。
做杀手的为了便于刺杀,从一开始使用的便是短匕,而他,却从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是了,我都快忘了,他隐退漠北已快二十年。
“去外面解决吧,酒馆是喝酒之地,不宜沾染血腥。”他淡淡道。
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丝毫的慌张与惧怕,或许这便是置之生死于度外吧。
一,
“将死之人……”
二,
“有何资格和我们讲条件……”
三。
“就在这酒馆……唔……”
数十个黑衣人相继在我面前倒下,皆是我昔日的师兄弟,我冷眼看着,说不清悲喜。
“朝兮,你这个……”
我那个所谓的“哥哥”,话音还未落,便殒命于此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想对我说,朝兮,你这个叛徒。
【伍】
“我不叫听雪,也不是江南人,他也不是我的哥哥,我是师门派来取你性命的,若按师门辈分,恐怕我还要叫你一声,师兄。
见我迟迟没有得手,他们便在今日趁你外出之时,潜入了酒馆,打碎了的红瓷瓶,是我们动手的暗号。”
我轻声开口,将我们的计划和盘托出。
“可你却将原本应该用来杀我的毒药用在了他们的身上,”他垂眸看了眼我名义上的“哥哥”,“可惜了我的那些好药。”
“若你是为了独吞功劳而杀了他们,恐怕失策了,我虽已退隐江湖多年,但你仍不是我的对手。”
我怒极反笑,“原来漠河师兄,竟是这般看我的。”
他竟也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就像是大漠的落日,雪后的彩虹,绚烂的让人难以移目。
“你为我背负了那么多条人命,我无以为报,请你喝酒吧。”
“好。”
【陆】
我原以为他只是单纯的请我喝酒,却不想他竟带我去了酒窖,那里面有些什么,我和他都心知肚明。
“十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带人来见他们。说到底,漠寒也是你的师兄,你来看望他也在情理之中。”
他似乎是在为了带我进去,给自己找理由,他说看望,而不是拜祭。
“死者当入土为安。”
沉默了良久,我终是说出了这句一直埋藏在心里的话,其实,这句话还有下半句,那就是,活着的人当向前看。我不说,是因为我知道他懂。
“入土为安?我何尝不知当入土为安,可你也看到了,总有些人连死人都不愿放过。师门下达给你们的命令,怕不仅是取我首级吧。”
我紧抿着嘴,无话可说。
他说的对,师门下达的命令,除了要漠河的首级,还要漠寒的尸首。与其说那些人憎恨漠寒,倒不如说他们惧怕漠寒,所以,哪怕他早已死去,他们也要将他挫骨扬灰才能心安。
“我这师弟,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人命,有太多的仇家,所以,只有日夜放他在身边,我才能安心。生前,他以命守护我,死后,便换我来守护他。”
“传闻,勇冠天下的漠寒,竟是死在一个女人手中,那女子,便是她吗?”
我望着安安静静躺在冰棺里的女子,许是隔着冰棺看,她的眉眼很淡,淡到仿佛一转眼就会忘了她原本的模样,嘴唇却殷红,就像是阳春三月灼灼的桃花。
“不,他是死在我的手中。”
他淡淡的回道,无悲无喜。
“师出同门,师门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当初,包括漠寒和我在内,师父一共招了一百名弟子,我们虽同吃同睡,却比陌生人还要陌生,我们相互戒备,相互敌视,因为我们从一开始便知道,这一百人中,活到最后的只能有一人,只会有一人。
这本便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江湖。
那时候的漠寒骨瘦如柴,羸弱的不成样子,但却天资聪明,出手狠辣,不出几日便成了我们之中的佼佼者。
旁人都怕他,不敢接近他。我却不怕,因为,我和他一样强。
十多岁的孩子,最害怕的不是生死,而是寂寞。也许这便是我们一步一步走近彼此的原因。
身为杀手,最忌讳的便是动真情,更何况,那时我与漠寒已然情同手足,我甚至已将家族的姓氏赠与他。
也是从那时起,我起了退隐之心,我不愿有朝一日同他兵戈相向。我想和他一起,好好的活着。
我本以为只要我消失了,漠寒便能活下去,然而我还是低估了师门的手段。
在他们眼里,漠寒是绝无仅有的一把好刀,他们害怕,怕有一天再没有人可以控制这把刀,怕这把刀终有一日会架在他们的脖子上,所以他们以我的性命相逼,用以胁迫漠寒帮他们杀人。
这一胁迫,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我在长河落日的漠北做着我的逍遥老板,而漠寒,为了守护我,做着别人手中的刀,过着刀尖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没有温暖,没有自由。
十年前,他为他们做了最后的一件事,便以死向他们换取我的平安和自由。
可他真傻,那些人哪会这般轻易的放过我。
不,傻的是我,我竟然愚钝到在他死后才发现这一切的真相,才知晓他到底为我付出了多少。
我本以为逃避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到头来才发现,所谓的逃避,不过是把自己应该背负的重担压在别人的身上。
是我,害死了漠寒。”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人说起漠寒,却是第一次那么的感同身受。旁人眼中的漠寒都是嗜血的,狠辣的,冷血无情的,却不知真实的漠寒,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
这个江湖,弱肉强食,尔虞我诈,人与人之间,互相算计,互相憎恨,互相残杀。但漠寒的江湖不是这样的。
他的江湖,没有好与坏,没有对与错,没有怨与憎,只有生与死,爱与守护。
原来,这才是漠寒。
“也许这才是他最好的结局。他累了,也该好好的歇息了。”
我看着冰棺里安安静静睡着漠寒,轻声道。
“你呢,又是为什么要护着我?”漠河的话锋一转,转到了我身上。
为什么呢?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是孤儿,从小到大,从未有人给过我一丝一毫的温暖,所以,我从来不知道何为温暖,直到遇见了漠河。
他会在深夜里陪我喝酒说话,会在我醉酒时,为我披上一件温暖的大髦,会送我亲手折下的梅花。
我知道,这些与他而言,不过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甚至是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我并不在乎,因为,他带给我前所未有的温暖,我很喜欢那种温暖。
我想也许当初,他也给过漠寒这种温暖吧。
【柒】
“你为我背叛了师门,那里怕是回不去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记得一开始我说我是江南人吗,其实我也不知真假,只是无意中听师父提起过。叶落归根,我不愿一世漂泊,所以,想下江南去看看。”
“嗯,江南是个好地方,莺飞草长,温暖如春,很好。”
“你呢?”我问,有些多此一举。
“他们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意料之中的答案。
“我们没有得手,便还会再有其他的杀手来,万事小心。”
“嗯,你也是,不管去哪儿,万事小心。若是想喝后院埋着的那坛泠梅酒了,随时回来。”
“好。”我轻轻点头,走了几步却忽然转身,“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
“朝兮。很好听的名字。”
我望着他轻轻笑开来,他也看着我笑,那一刻,我似乎隐隐约约闻到了悠悠泠梅香。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