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年前,乔依念高三,小提琴已经学了12年,学校的新年联欢晚会上一曲《云雀》明快欢腾,她收起琴弓,微笑着朝台下鞠躬,颤音袅袅,直入云霄。
掌声雷动,上千只眼睛望着她,其中有一双,灿若晨星。
夜色阑珊,乔依背着琴走在大街上。她已通过中央音乐学院的专业课考试,一只脚迈进了艺术的神圣殿堂,锦绣前程在向她招手。
经过学校附近的十字路口时,乔依低着头正要过马路,忽然胳膊被人抓住往后猛地一带,那力道很大,她站立不稳,一下子随着那个人倒到地上。紧跟着,卡车尖锐的刹车声刺破夜空,胡子拉碴的司机探出油光光的胖脸,朝她叫骂,“小兔崽子,你他妈的不要命啦?过马路连红灯都不看,长没长眼睛啊?”
乔依吓得心狂跳,简直要蹦出嗓子眼,回过神来才发现身子底下压着一个人,正看着她笑,“哎哟,你都把我压麻了。”
他的声音那么清亮,如敲冰戛玉,如林籁泉韵。
乔依脸一红,赶紧爬起来,囧得手足无措。
男生揉着腰帮她把琴捡回来,“看看有没有损坏。”他的眼神那么明亮,像天上的星星,他的眼睛那么深邃,像深不见底的海,男生笑着说,“你看着那么瘦,没想到还挺沉。”
寒冷的冬夜里,他呼出的哈气在她脸前冒着白烟,乔依的心又开始狂跳,从胸腔跳到了耳鼓。她想,幸亏路灯很暗,不然真的好丢脸。
从那天开始,她总是能见到方旭。他哼着歌送她回家,虽然她的家过两个路口就到,他们却总要在小城里绕几大圈,皎洁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好长,她顽皮地去踩,他也去踩她的,两个人跳来跳去,像两只被踩住尾巴的咚咚鼠。
有一个周末,他俩约着去书店,路过街心花园看见爷孙俩卖艺,老人头发灰白,小提琴拉得吱吱呀呀,小女孩儿扎着羊角辫,表情漠然地坐在小马扎上,她面前的琴套里,零七八落地躺着些钞票,面额最大的是五块。
方旭从牛仔裤口袋里取出一张粉红的毛爷爷,抻平了,双手递给小女孩儿。女孩儿吃了一惊,瞪大双眼看着他,大概是从来没有人给过这么大的面额。
乔依问他怎么给那么多,她知道那是他一个月的午饭钱。方旭父亲早逝,母亲再嫁,他跟奶奶长大,靠一间小商店和低保过活。
“我尊敬努力生活的人。”方旭目光坚定,“每一个不向命运低头的人都值得尊敬。”
他的黑眼珠又深又浓,白眼珠却有点发蓝,是最好看的鸭蛋青,那一双眼睛就像掉进了清水中的星星,看牢了她。春天的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叶,在他的额头上跳动,一根一根的,生机盎然。乔依踮起脚尖,在他的脑门上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方旭扣住她的手,两个单薄的身影走进明媚的春光。
那是2008年的春天,两个青春少年,怀揣着拿云的梦想。
2
乔依十多天没看见方旭了,她想去他们班找他,又实在不好意思,每天放学的时候,她都在校门口徘徊半天。终于有一天,她老远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倚着校门对面的红墙抽烟,看起来那么颓废。
乔依的心像患了感冒,虚弱,低烧,有点疼痛。
方旭看见她走过来,把手里的半支香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陪我走走吧。”
他的嗓音暗哑,像生锈的铁器,乔依心里一惊,他的梦想不是当大明星吗,这还能唱歌吗?
他一言不发,她默默地跟着他,在小城里一圈一圈地走,最后走进一家藏在老巷子里的牛肉面馆。那里是他们的秘密根据地,方旭有时打零工挣到了钱,就请她吃五块钱一大碗的牛肉面,汤汁浓郁面筋道,面目和善的老板看他俩是孩子,还会额外在面上多加几块牛肉。
方旭要了啤酒,一边喝一边哭,乔依从没见过他这样,轻轻地问,“方旭,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你告诉我。”方旭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到酒里,啪嗒啪嗒地响,“奶奶走了。”
他黑黝黝的眼睛里充满哀伤,乔依想起跪在地上脸颊挂满眼泪等着宰杀的老黄牛,她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上,用力握住。方旭把脸埋进她的怀里,肩膀剧烈颤抖,呜咽声声声淬骨,像受伤的小兽,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乔依后来回想从前,那是方旭的信仰第一次崩塌,他的人生从此改弦易辙。
方旭去了省城打工,开始还有消息,后来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临走前,他送给乔依一个拿着麦克唱歌的木头小人儿,活灵活现,深得本人精髓。乔依的手细细抚摩小人儿的每一寸,它的背后凹凸不平。
三个月后,乔依拿着中央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坐在电视机前看北京奥运会开幕式,想起和方旭在春天里许下的诺言,“我们一起考到北京,提前过去,现场看奥运比赛。”阳光灿烂,她和方旭勾着小指头,大拇指紧紧地贴在一起,像两片刚长出来的树叶,生机勃勃。
乔依脑子里嗡嗡营营的,走出家门,到胡同里那家牛肉面馆坐下。老板见她很久不来,热情异常,面里的牛肉色泽鲜美,老板问她,你那个男同学呢,她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落到热气腾腾的面里。
她不知道那个目光像星芒的少年,在异乡为了生活独自打拼,是否还有余力安顿他的梦想。
四年后,乔依大学毕业,顺利进入省交响乐团。去单位报到前,她回家看爸妈,又去那条老巷子里寻找那家牛肉面馆。巷子幽深昏暗,屋子墙体剥蚀,面馆已经转让,改成棋牌室,轰隆隆的麻将声中,她的眼泪控制不住,像山洪一样从内心深处冲出来。
她曾以为逝去的记忆都已死去,谁料到,它们只是被尘封在时光的隧道里,随着她打开隧道的大门,一下子全都活了过来。
物是人非,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再也没有回来过。
3
日子平静地滑过,没有波澜,乔依有了男朋友,恋爱谈得不咸不淡。有天闺蜜死活要拉她去泡吧,“你不知道那个乐队的主唱多么帅,嗓音又多么好听,让人听了耳朵真的能怀孕诶。”
乔依坐在昏暗的角落,狂喜的心震天响,像重金属在击打乐器。
竟然是他。原来是他。真的是他。
闺蜜在她耳边嘀咕,“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是不是很帅?”
乔依压根儿没听到闺蜜说了什么,手心里又湿又滑,全是汗,几乎握不住酒杯。她想,他会看到自己吗?会认出自己吗?她紧张地摸摸自己的脸,又拽拽毛衣的领子,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今天该穿件低领的衣服就好了。她知道自己的锁骨很性感,她一向有信心。
一曲终了,方旭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她们这边走来,闺蜜激动地捂住了嘴巴,“乔依,乔依,他走过来了!”
乔依置若罔闻,静静地看着越走越近的他,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天地都安静下来,她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灯光照着乔依的脸,她的眼睛比毛衣上的水晶别针更亮,她的嘴唇比朝阳下的江花更红。
乔依轻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注视着他,还是那么瘦,比以前黑了,脸上还有痘痘,他过得应该不容易吧?
方旭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先是各处打工不顺,后来在天桥下地铁里做流浪歌手,竟被一个酒吧的经理发现,请他到酒吧驻唱,没想到居然走红,组建了乐队,在这个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我好想念那家牛肉面馆啊。这些年,我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牛肉面。”
“已经关了。”乔依叹气,“改成棋牌室了。”他们那时曾固执地以为,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变,可以一直地老天荒下去,后来才发现这想法多么天真,而且愚蠢。
方旭送她回宿舍,两人都喝大了,走路摇摇晃晃,乔依吃吃地笑,“你还记不记得我原来总爱踩你的影子?”
方旭看着她,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海,一种奇妙的氛围将他俩包围,时光倒流回从前。他们吻在一起,巨大的幸福像潮水一样将乔依席卷,让她感到晕眩,她又想起多年前她踮着脚尖在他额头上印下的那个吻,岁月好像只是沉淀了他们的爱,却并未将他们隔开。
方旭在乔依宿舍的书架上看到那个木刻小人儿,笑着拿起来把玩,“你还留着呢。”
“怎么,还想要回去啊?”乔依娇嗔着去夺,方旭故意闪躲着不给,俩人笑着打闹,不知怎么就倒在了床上,他在她耳边低语,“别要它了,真人送给你好不好?”乔依“唔”了一声,他放肆地把舌头探入她口腔最深处,她全身的血液万马奔腾。
那个小木头人儿乖乖地躺在地上看着他俩。
他们在赤裸的朝阳中醒来,两周后,乔依跟男友分手,搬到方旭那儿。
她一步步地,走近自己的爱人,也一步步地,走近自己的命运。
4
乔依在乐团准备排练,才发现自己竟将乐谱落在方旭那儿了,俩人熬夜看电影起晚了,她洗漱完,从冰箱里拿了一块儿面包,亲亲还在睡的方旭,就背了琴匆匆忙忙出了门。
下午还有两个孩子要教,她得赶紧回去拿吃饭的家伙。
打开门,乔依觉得屋子里有点儿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到底哪儿不对劲,她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好像有一股微微的臭味,那臭味很奇异,带点铁的腥气。
乔依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卫生间里叮铃当啷一阵乱响,她一个箭步窜到跟前,拉开门,正撞见方旭急手忙脚地收拾地上的瓶子,白色的烟雾还没散尽,打火机还在地上扔着。她吓得瞪圆了眼睛,“你,你,你在干什么?”那透明的玻璃瓶子上插着两支胶管,她从禁毒宣传片上看到过,冰壶。
方旭,在溜冰。
他扑通给她跪下,“乔依,我错了。”
愤怒的气浪从乔依的胸腔里冲出来,空气中密布着千万个气体质子,她抡圆了胳膊,啪地打到他脸上。方旭捂着脸失声痛哭。
乔依的身子被抽去了筋骨,颓然地靠在墙上,一点点滑倒在地。她想起那次奶奶去世时他像个受伤的孩子一样在她怀里哭,可是这一次,他在哭什么,是哭那个不知何时已经死去的纯洁向上的少年吗?她气若游丝,“怎么开始的?”
“我刚来省城时,因为没学历工作很难找,过得很艰难,有一次跟别人去泡吧,认识了一个女富商,她看上了我,说要帮我实现梦想,我就跟她在一起了。她为了控制我,骗我吸上了这玩意,后来,我想戒怎么也戒不掉了。”
怪不得他脸色灰黑冒痘,怪不得他脑子反应迟钝,怪不得他性欲那么强,怪不得他挣钱不少却没什么积蓄,乔依终于明白过来。她看着萎靡颓败的方旭,冰凉的泪水像蛇一样顺着脸颊爬下来。
前天下午,他俩逛街回来,她的高跟鞋坏了,他背着她去小区里的修鞋摊,老人刚从旁边的厕所出来,拄着拐杖,一条裤管空空荡荡。她搬过来的这些天,每天从这个修鞋摊旁路过,老人都是埋着头在认真地干活儿,她从不知道他竟然是残疾人。
老人仔仔细细给她换好两只新鞋跟,她从包里掏出一百块钱,抻平了,双手递给老人。老人一愣,赶紧摆手,“要不了这么多。”她执意要给,“谢谢您,请收下。我尊敬您。”老人羞稔地把钱放进口袋。
她穿上鞋拉着方旭走在春天的树荫里,想起多年前他俩在老家街上遇见的那对爷孙俩,那时,他多么郑重地对她说,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都值得尊敬。
他也曾立誓要做不向命运低头的人吧,可现实却是多么地讽刺。
“分手吧。”乔依光是说出这两个字就已经心如刀绞。“不,乔依,你给我一次机会,你帮帮我啊。”方旭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乔依心痛得不能呼吸。
一次次分手,又一次次和好,过去和现在交叠,记忆一层层堆积,像越压越厚的层页岩,将乔依困在里面,像只无助的小虫动弹不得。
怎么可能戒不掉,她不信,小时候多少人说学琴太苦,没有几个孩子能坚持下来,她却学出来了。乔依决定帮方旭戒毒,心中充满自我感动的悲壮,他曾救过她一条命,现在轮到她救他了。
“我陪你吸,陪你戒。”那个阴沉沉的夏日午后,她点着冰壶,忍着臭味儿,把胶管放到嘴巴里。白色的烟雾从她的鼻子里钻出来,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她以为,爱就应当是一团火焰,包含着生命的不安,痛苦与追求;她以为,她脚踩的地狱就是天堂的倒影,却没想到,她心中的故事只不过是时间的灰烬。
5
方旭失踪的第二天,乔依接到了警察的电话,原来他以贩养吸。
乔依过高估计了自己的意志和爱情的力量,毒品就像嗜血的魔鬼,会终生缠住迷上它的灵魂。她不仅没能拯救自己的爱人,连自己也越陷越深。
方旭被判三年。法庭上,他的眼睛像钩子一样咬住她,被法警带离时,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三个月后,她接到一个神秘电话,“我是方旭的朋友,刚从里面出来,他托我给你带个话儿,把东西保管好。”
挂上电话,乔依眼睛一亮,开始翻箱倒柜,终于在衣橱的夹层和花盆的盆底找到一包包晶莹剔透的白色晶体。多么宝贵呀,她的眼睛放光,颤抖着手翻出冰壶。
烟雾消散,她的灵魂终于回归肉体,她迷离着眼睛看到地上躺着那个小木头人儿,那是她刚刚翻东西时不小心抖搂出来的,事实上,她早不记得自己把它塞到了哪儿。
乔依拿起小人儿,翻到背后,那凹凸不平的六个字是:我爱你,一辈子。她将它贴紧胸口,往事被岁月厚厚的帷幕覆盖,面目模糊。
她的神秘电话越来越多,那一包包的东西为她换来了钱,换来了灵魂的飞升,也换来了后半生的悔恨。被警察带走的时候,她哭着说,冰毒是方旭的。
可方旭从牢里告诉来讯问的警察,他不知道还有这些东西,也从没托什么人带过话。
小小的铁窗外,是紫黑色的夜空,一道闪电划过来,又灭了。乔依心如死灰,她视如珍宝的爱情如土窑般轰然坍塌,那个“我爱你一辈子”的木头小人儿,成了最大的笑话。
她的人生,她的信仰,统统被摧毁。那原本,只是建立在沙土上的童话城堡,一遇到残酷的现实,分分钟灰飞烟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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