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刚山 平信长 下】
平信长曾陪着飞鸟楠去觐见护良亲王,楠将军躬身劝曰:“长此以往,恐楠军无孑遗。”
亲王殿下默默不语,事后却毫无收敛。
平家兄弟束手就擒便在此次觐见之后不久。夜半时分,烛火飘摇将熄,护良亲信殿法印良忠亲自带队敲开了平家兄弟土屋大门,彬彬有礼地请二人前去协助调查。
平信长当时心胆俱碎,掏出太刀想要拒捕,让兄长平信赖止住了。平信赖淡然说道:“心底无私天地宽,我兄弟二人忠心杀敌,七生报国,朗朗乾坤,日月可鉴。”
良忠仿佛也叫平信赖坦荡的胸怀震慑住,点头哈腰说道:“两位平将军功勋卓著,殿下感怀于心。只是请去回答几个问题,怎么可能对两位将军不利。”
跟兄长分开,单独关入禁闭室以后,平信长就仿佛被人遗忘了一样,白白待了一天一夜,无人过问。信长心思迷茫,寝食不安。
直到第二天夜半,法印良忠方才将困顿不堪的平信长带去讯问。和颜悦色问过他的出身来历,从军过程以后,忽然冒出一句:“赤坂平家与楠门同是河内豪族,往素可有来往?”
平信长正昏昏欲睡,听到此言,忽然清醒了一下,生出一丝警惕来:“虽然同是河内国乡邻,素无往来。”
良忠满面笑容,却是不相信,用指节轻敲了一下桌面,说道:“赤坂平家原是镰仓的乡侍,算起来也是关东故人了,到现在若还是心存侥幸,意图欺瞒,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平信长吓了一跳,急欲辩白,思思艾艾一时话都说不出。
良忠大笑起来:“平将军莫要着急,我辈也是持公讲理之人,断不会无端冤枉好人。只需将军坦言飞鸟楠的底细,大家都好交代。”
平信长恍然,盯着法印良忠不说话,眼神可是逐渐凌厉起来。
法印良忠见状,挥挥手,吩咐左右将信长送回禁闭室,“平将军是我军的高级将领,尔等莫要造次。平将军也请仔细考虑一下,毕竟撕破面皮用强以后,大家都不好看。”
回程的时候路过刑讯处,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惨嚎,仔细看去,原来是兄长平信赖。却见兄长漫身鞭痕,还有几处烫烙伤,整个人用绳索拘束在墙上,四肢不自然地垂落下来,显见得是已经都打折了。
平信长大为惊骇,冲到门口大叫,被守卫两下打倒在地,又重重踢了两脚,碎了一嘴的牙。
丢回禁闭室,守卫送给信长一顿老拳,而后刑官进来细细地一通折磨,生生拔掉了信长手脚各三四枚指甲,又拿了小锤在拔掉指甲的伤指上轻轻地捶打。
刑官说这只是开胃小菜,渐入佳境,后面还有大场面在候着,见平信长疼得全身都抖,不住呼号,刑官还取笑说跟兄长平信赖相比,信长实在是逊色了许多。
平信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也不清楚昏迷了有多久,再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趴伏在一地血污里面,四肢都没了知觉。
如此清醒昏迷,昏迷清醒持续了有两三天。期间法印良忠每夜提审,问的问题总脱不开飞鸟楠楠正成。平信长咬着牙一概回答不知道,良忠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将天亮的时候把他丢回禁闭室,然后又是刑官的一番操弄,活活折磨到昏迷为止。
昨夜里提审完毕刑官少有地放过了信长,没有来找他麻烦。平信长迷惑不解,到早上叫歌声惊醒以后,慢慢依坐墙角,闭着眼睛数自己的心跳。
有人开了门进来,是看守权六。权六也是从赤坂城出来的老人了,对信长一向很恭谨,这几日照顾信长的杂务都是权六在抢着做。
权六蹲踞在平信长面前,端着一瓶水缓缓喂他。信长原本已经没有了饥饿、干渴的知觉,仿佛全身的神经都麻痹了。一口清水下去,身体渐渐苏醒,先是麻木,再是瘙痒,似乎有无穷尽的虫蚁在四肢咬噬,反倒是没有痛觉。
平信长咬着牙全身战抖,身上的伤口再次迸裂,乌黑的脓血流淌开来。
权六叹了口气,放下水瓶,打湿了一块白布轻轻擦拭信长身上的血渍。左右看了看,权六附在信长耳边,压低着声音说:“平将领再忍耐些,京都人的日子快到头了。”
信长愣了一下,抬头看着权六。权六有点心虚,低下头,声音也越发轻微了:“都传说幕府大将足利尊率领关东大军已经到了近江……围山的幕府军这两天也强夺了金刚山好几处据点,守御的楠军一触即溃……”
“京都人去寻楠将军出山迎敌,楠将军开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释放平将领……”
权六停了一下,悄声说道:“我瞥见京都人在收拾行装,像是要跑路了。”
平信长嘶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柴田,我兄长如何了?”
权六又沉默了,好一会才艰难地回答:“平太将军几天前就受了天刑了。”
所谓天刑,就是在地上掘一个竖坑,将捆住的受刑人立着放进去,用泥土掩埋起来,只留一个头露在外面。受刑人无法自由呼吸,很快便涨得面红耳赤,此时拿快刀贴着地面切过去,血流上行,有如泉涌。检非违以来,身受天刑而绝命的楠军将领不在少数。
平信长仰面闭眼说不出话,权六于是将水瓶放在地上,窸窸窣窣地退了出去。
黄昏的时候,护良亲王前来看望平信长。他屏退左右,独自立于信长面前,任由宽大的白色狩衣拖在地上,饱食血污。
亲王叹息了一声,悄声说道:“将军忠爱之心,拳拳可鉴,我麿已深知矣。”
信长低垂着脑袋,不加理会,亲王殿下于是继续言曰:“国事危亡,金刚山的武备是朝廷柱石,只有掌握在朝廷手里,才是正道。飞鸟楠不过是河内的恶党,来历也可疑,不足以成大事……”
“你若助我麿扳倒飞鸟楠,我便保举你做越前国丹生郡织田神社的神官,从此也是朝廷贵戚,替我麿专掌这金刚山的武备。来日山河光复,就是一方诸侯,一国守护,子孙万代,家名永续……”
信长抬起头,看着亲王那张敷着雪白胭脂的粉脸,轻蔑地笑笑,张嘴吐出一口血痰,正挂在护良亲王白衣胸口。
亲王的脸被重重脂粉掩盖,看不出来喜怒,“居上位者,自有说不出来的苦处。我麿能体谅将军的心意,只望将军也能明了我麿的思虑。”
见平信长闭嘴不答话,护良亲王轻叹一声,无声息地出了禁闭室。平信长眺望窗外的山色,只觉无比心痛,无比萧瑟。
第二日天明,门外传来一阵吵闹。一会门大开,抢进来的是楠二将军楠正季。楠二一把抱住平信长,声音都有些哽咽:“平次,这次当真对不住,让你吃苦了。”
飞鸟楠楠正成手执着斩马刀立在门口,刀刃上流淌着极细的一道血痕。
平次平信长眼睛盯住飞鸟楠将军,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往后,请称呼我龙王信长。”
信长的眼睛血红,仿佛闇魔的眼,内里有地狱的墨色赤焰……
飞鸟楠望着平信长,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手中的斩马刀不自觉横在身前,做了一个防御的姿态。
传说沧溟之下的九重深渊有凶恶的骊龙,日夜昏睡,人不知其猛烈。凶龙一旦醒转,四野冲突,无一物可当其锋锐。
飞鸟楠悄声问自己,“我能挡住这凶恶的骊龙么?”她没有信心。
(本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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