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见到刘老汉的时候,老赵差点没认出来。记忆中那个干平柴瘦的刘老汉,早已被岁月层层施压,下巴叠挂着数不清的圈。早上停水,早饭时间的推迟让二人意外见了面。
坐在馆子里,两人大声向厨房喊道:“一个不要芫荽,另一个不要韭菜和芫荽”。刘老汉长好了,老赵打趣地看着他笑,“酒还喝起的?”“喝。”刘老汉觉得不自在,便有意昂头,企图减少下巴的圈,“都是一个科室出来的,你戒了?”但时光哪容得人隐匿,一高兴,几个下巴就打挤扎了堆。
“狗日生意好,现在做得愈发红火了”刘老汉看着满屋的人,不禁感慨道,“我们工作那会这家店就开着,虼蚤子大个铺面。我们早退休了,他还经营着,时间过得快啊!”
要服老,老赵取出筷子递与他,“许久没见李老汉了,不知道过得咋样?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个人物呐。”老赵嗫喏着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最终一拍腿上的灰尘,“记不起来,算逑!”
水来了,面端了上来。
二
李老汉家中兄弟三人,他排第一,下面还有两个弟弟。独与老三一家最终搞得不愉快,几十年间未曾有过接触。
两家人再有来往时,是在李老汉的葬礼上。
李家本是外族迁入,祖上官游至此,后建宅营生,又逐渐没落。到他这一辈时,索性进厂做起了工人,当时正值丝绸两厂巅峰时期。李老汉的父亲曾几度盼他读书出来支撑门面,可他对读书没什么兴趣,刚上初中竟对书画产生兴趣,遂自行摸索居然无师自通,多少有了造诣。面对父亲的劝诫再三,他只是说,“我读书不行,我要进厂挣钱。让老二去读,他得行。”父亲心灰意冷,也就没再强迫。顺利进厂后,但偏偏跑去了财务科,通过自身的能力在厂里也可谓大放光彩。一有书法绘画艺术展,他都能大包大揽,颇受厂领导喜欢。李老汉开始步入人生正轨,几年后结了婚,妻子系同厂工人。
老二意外考取大学,学的飞行专业。毕业后打算回老家就业,可县里当时条件有限根本开不起他的工资,无奈中只好将介绍信开到成都,由此在省城安了家。
几年里,李老汉双亲接连谢世。母亲走的快,父亲走的时候是微笑着的。看着三兄弟会心地笑着,老大混的不错,老二出人头地,老三正在师范读中专想必未来家里还会再添一名教师。他的职责尽到了,对得起李家祖宗。父亲临走前示意李老汉靠近一些,耳语着什么。最后,他累了,感觉世界渐渐模糊,人与景颜色剥落……
李老汉是老大,一切由他操持,双亲合葬一处。事后他到车站送别老二,老二坐在车里探出身子对李老汉说,哥哥嫂嫂,保重身体我到了成都就给你们写信,老三呢?我喊他早点回学校上课去了,让他好生学,争取跟你一样。老二嘿嘿笑着,汽车的发动机便开始躁动起来,司机端坐在驾驶台将车缓缓驶了出去,车在第二个十字路口左转后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里。
可李家始终未添加过一名教师。
眼看老三即将毕业,适逢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老三响应国家政策,下乡插了队。远在他乡,一晃十年过去,十年里他更多感到的是绝望与无助,青春就埋葬在了茫茫的大山之中,他不甘心却也无能为力。
李老汉察觉到了不对劲,再等下去何时是个头?李老汉开始跑关系动人脉,几经曲折最终将老三接了回来。人是回来了可眼下的大事是工作怎么办?
你说能不能进厂,妻子看出了李老汉的疑惑,试探着说。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明天我打算跟厂长交流看看,希望他能让自己弟弟也能有一份正式工作,不至于让他游手好闲。
谁也没想到此次交流让李老汉在全厂出了名。老赵就是在那次“交流”后结识了李老汉。用老赵的话说,李老汉逢错了时月,要放在以前怕早已是个将军或者艺术大家。
吃面,吃面。老赵先将一碗推到刘老汉面前。刘老汉仍是好奇,“老李和李老三,两家人就没再说过话?”不知道,我哪晓得人家的家务事,老赵说着,将碗中零星的芫荽拣了出来。
三
厂长办公室在三楼,就在李老汉财会室头上,怎么走他熟悉,可怎么说就为难了他。门口几经踱步后,终于下定决心。
厂长看着李老汉莫名地问,“你找我有事?”
有事,是这个样的……
厂长在听他叙述完后,就始终阴沉着脸,“不行。”
为啥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厂长说,“这不符合规矩。”
规矩?见厂长不肯松口,李老汉激动了起来,一拍桌子说道,“哪里来的规矩,现在跟我就讲规矩了?前面进来的几个怎么没见规矩!”
厂长急了,“你不要长起个嘴巴乱说话!”
哦,一有书画艺术比赛,就找我来搞创作要作品,现在我找你帮个忙,你就来跟我讲规矩?我那个弟兄他是响应国家政策上山下乡,耽搁了岁数。你一个丝厂是造飞机大炮,还是搞尖端科学?需要多大的科技含量,他不能进来慢慢学?
争吵的升级,是谁也没料想到的结果。争吵持续了近半个小时,期间竟然无一人闻见。李老汉离开后,厂长便拉下了窗帘。
第二周,人们发现李家老三进了厂,由带班长领着开始熟悉自己岗位的业务。
那以后,接近李老汉的人越来越多,李老汉不说话,只是与来人喝酒,喝好便离开。一时间流言四起,李老汉被“炮制”成了名人。一些人甚至将他看成能人,竟有意送礼让他帮忙解决子女进厂的问题,李老汉为此很生气,常常让来者吃了闭门羹,一气之下在宣纸上行就四个大字——谢绝来访!那半年,街坊邻居也因此少了往来。
时日增长,李老汉有了儿女,再后来添了孙子,李老汉也成了真正的老汉。
说话间,面馆里的客人开始稀少。刘老汉年老体弱饮食下降厉害,唯独这二两牛肉面和杯中之物让他放心不下,每日清晨定时前来。食物的消化最容易让他追昔感慨,刘老汉挑起浸和过臊子的面送入口中,咀嚼着问,“按理说,这当大哥的对两个兄弟不错,为啥偏偏老三和大哥有了矛盾,说到底这世间的情感纠纠缠缠,捋不伸展呐。”
“说不清就不说,捋不伸就不捋”,老赵寻觅着碗底的牛肉,说,“听说你儿子在外面混的好,搞了些钱要接你过去?”
刘老汉眯着眼笑,“他有个啥本事,只是跟着别人手底下混,落两个钱。他跑的勤快,老板喜欢就给他多分配了一些业务,还不是自己挣下来的。听说你儿子回来了,挣大钱啦?”
没有,没有。狼狈的很……
两人相伴走出馆子。
“官姐,捡一下碗”,厨房里面有人喊着,中年女人从门口坐着的地方起身进店,收拾了两人吃过的碗,洗碗时,官姐跟老板娘说,“刘老汉他还不晓得?”
老板娘听了赶紧打岔,“晓得了那不出大事啊。”
刘老汉后来终归还是晓得了……
四
财务室的人最爱喝酒,这是厂里尽人皆知的秘密。老赵进厂迟两年,工作的时候与李老汉同一个办公室,严格说来李老汉还算是他的老师。李老汉热情,但凡有了新同事总爱与他们打成堆,如果对方恰好也热衷饮酒,那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一种缘。老赵和李老汉就有了这双重缘分。老赵平时少言语,不喜欢谈论他人是非,谁也不知道怎么就和刘、李二人成了相识,在他心中刘老汉和李老汉是他这辈子为数不多的交心朋友,他把两人看的很重,也时常劝着刘老汉少去打听别人的传言。
一向谨慎的老赵,却在前天下午却闹了个不小的笑话。大家看着老赵脚上一双颜色不同,样式各一的鞋,匆忙地从街上走过。街边开茶馆的侯老板玩笑似的喊着,“赵哥,跟年轻人学时尚?”老赵没明白这其中含义,只是紧紧地赶路,他想快点来到大街上,好拦下出租车。几年没回家的儿子,突然在一串陌生号码里告诉他,人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知道缘由后,茶馆侯老板让自己儿子开车哉老赵一趟,老赵上了车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感谢的话,只是木讷地说,“侯老板,谢谢了,谢谢了。”侯老板摆摆手,示意不打紧,车子顺着路口拐了出去。
在车站等了近1个小时后,老赵终于看到了人,人群中一眼就辨认锁定了出来,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添了些疲倦,头发也乱的很。老赵走上前一把抓住儿子,“走,回家。”父子俩搀扶着等候前来载客的出租车。
吃饭的时候,老赵一直问儿子这几年在到底搞啥。儿子先是不回答,只是说跟朋友在外面跑,本来搞了些钱,后来被熟人骗了,想着回本,索性连本钱也吐了出去。无奈之下又跟着别人四处辗转,最后实在没办法就坐车回来了。
老赵虽说不善言辞,但也精明,不然年轻的时候怎么可能在财务室混得平稳,还结交了当时厂里的“名人”——李老汉。老赵不再询问,只是坐在桌前打量着儿子,脑海里重复着他刚才的话。反复过滤后,心里落下三个疑问——跑什么业务怎么被骗,为什么几年里很少打电话,怎么回来的这么突然?
吃完饭,老赵不着急收拾,只是让儿子把碗碟泡在洗碗池,催促着陪他出去散散步,顺带到侯老板那里去给别人正式道一声感谢。父子俩一前一后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我问你几个问题,要说老实话,“你这几年到底在搞啥,这么大的人怎么就被别人骗了还连本钱都骗光了,突然回来为啥事先不打电话?”没等父亲说完,儿子就将实情告诉了他,“爸,我遭了传销。”“啥?”老赵眼前一撒黑踉跄着几步,差点没踩实,“真的?”我是跑出来的,他们想抓我回去,被我跑脱了。老赵相信被骗是真的,但没想到是被骗进了传销,“在哪里?”广西!猴子也还在里面。哪个猴子?就是刘老汉的儿子,刘涵!
咹?!老赵终归未能给侯老板正式说上一句道歉,但消息却鬼使神差的跑到了官华云的耳朵里。
这天清晨停了水,老板娘让官云华休息。
生意忙起来的时候,官华云从来都是连轴转,水都沾不上一口,端着碗大声喊,“哪个的二两?”客人有时调侃她,搞那么勤快干啥,你有股份还是老板娘给你提成?耍起也是闲着的,耍惯了反而容易得三高。官华云在她店里做了十年工,老实本分、勤劳踏实,唯独一个毛病——嘴奓。为此,老板娘少不了提醒她的时候,让她平时与人来往的时少把客人谈论的事情拿出去给别人摆谈,官华云嘴上笑着,过不了半刻钟就忘了叮嘱,又坐在人群中奓起个嘴巴摆这摆那。也怪,她从来就没缺过听众。说完话,她一手架起四只碗筷,斜着身进了厨房。这个水好久才来,就怕要影响给臊子勾芡。老板娘和官华云面对面坐着,看着4路公交车从门口开过,老板娘数着车上的人头说,“刚刚那趟有好多人?”“二十八个吧,”官华云眯起眼睛认真地说,“给你说个事情。”老板娘对她的故事没多少兴趣,随口答道,“又是啥子要闻?”
老赵和刘老汉的儿子遭骗进了传销!
老板娘手一滑,一瓣蒜滚到了地上,“哪里传来的?”啥子叫传,是我亲耳听见的,前天傍晚老赵和他儿子散步时说的,我妈住西街,我前脚进门后脚就听了他们两爷子说话,错不了。
看见人了?天天在我们这吃面,年轻时候酒喝多了一个哈喉声音哪个认不出?出去看一眼那多尴尬。他们都说了啥?现在对我说的话感兴趣了?官华云终于得意了一回,这是她人生中很少有的一种光荣。
“我出去看看是不是哪里又挖爆了”官华云车动着水龙头,试探着自来水是否通了,“老赵的儿子是跑出来的,刘涵娃还没出来。”老板娘回到灶前大声问,“老赵和刘老汉都晓得了?”我只听见老赵和他儿子说了这么多,刘老汉那边还不晓得,要不我去问问?老板娘知道这不是可大可小的事情,刘老汉只知道儿子在外面挣了大钱,哪知道是进了传销窝子,刘老汉要是知道真相,就怕是120救人都跑不赢。正说着,老赵和刘老汉双双走进了馆子,大声地喊道,“两个二两,一个不要芫荽,再拿一个不要韭菜和芫荽。”
早上停水,两位可能要多等一会,请坐。说完看见官华云走出了门。
五
李老汉退休后爱上了打麻将,常常邀约老赵和刘老汉来家中打牌。李老汉牌技一般,却酷爱做大番。坐在对家的妻子时常看着李老汉给别人点炮,心疼牌钱却又不好发作,只在吃饭的时候数落他,“你那个脑壳翻筋又翻不赢别个,牌孬就跟熟张,稀里糊涂的现什么生张?!”李老汉不答话,咂摸着老伴说的话似乎有几分道理,就此戒了牌瘾。无聊之余又只好抓起到刀和笔在屋里搞起创作,老伴欣赏不来,发表不出意见了。
冬天,是李老汉最难过的季节,他患有肺气肿最怕感冒受寒,一场感冒下来能让他在阎罗殿前走几个来回。孙子们在冬天看望他时总是笑着说,“爷爷裹的像头熊。”他笑,孩子们也笑,一屋人瞧了瞧遂跟着起笑。在有太阳的时间里他勤于将自己晾晒在阳光里,温暖的阳光让他的身心好受了不少。直到老伴将他从恍惚中唤醒,说有人来看他。来者也是老人,精神矍铄。表示在无意间看见了李老汉的画,很有意思,觉得他用笔老辣线条拙朴,不知师从何处。这种场合中李老汉始终用单音节的鼻音回答一切,伴随着连连点头。来者摸不透,不知道他是赞同还是反对。老伴参与进来充当了“翻译”,你说的话他爱听,他有肺气肿坐不了火车,这么大的年纪更没法坐飞机,你们喜欢就选几幅拿去展览。他画了一辈子我看不出名堂,也让他的东西替他出去风光风光。
李老汉一旁不说话,眯着眼望着树上栖息的鹊鸲,鸟将尾巴上下摆动,不时调整身子让阳光梳理着,勾过头发现李老汉在看它,一弓身飞了出去。
踅回屋将锁在柜子里的画逐个打开展示给来人,老者一边看一边惋惜着,“这么好的画,可惜了。”他精挑了四副,与李老汉握手道别,李老汉只嘱咐了一句,“莫要把画给我整坏了。”送走来人,老伴锁好柜子,无意间发现有一副熊猫吃竹子的画倒是好看打趣,找人装裱后升在了客厅。这之后,人们终于晓得李老汉年轻时候搞的创作是真艺术,在发现那副熊猫吃竹子的画后有人愿出高价购买,表示对老艺术家的尊重。“嬢嬢,他这画的是啥?”来人问。不晓得,这是得幺孙子的那会他画的。来人又看,“上面有字的嘛。熊——竹,这幅画叫熊竹。”
李老太太谢绝了买画的人,埋怨起来,“那来的人乱说,你也跟着信?”她知道李老汉画了一辈子该有这个时候,只是来的太晚,哪怕早五年都是好的。
六
李老汉死的那天下了场小雨,阴阳先生说这是好事。
遗体在殡仪馆停了三天,告别仪式上家人看了他最后一眼,带妆的面容微笑着消除了人们对遗体的恐惧,只是腮红没打匀看上去别扭,有种说不出的不自然。仪式结束,家人在大厅外等候时有意无意地望着烟囱,看到涌出的青烟,明白着人已经烧成了骨灰。
死者为大,家人在返家的途中商量着要不要将死讯告知老三,虽说闹了几十年的矛盾,但当事人已经去世。疙瘩也该是解开的时候了。老三闻讯前来,没有显挂出悲伤的神情,倒是在下葬封墓时,一个劲地给工人师傅打下手,家人看得出来他对李老汉的死多少获得了一种复仇般的快乐,时隔几十年后两家人终于有了往来。
好景不长,老三后来与李老太太又爆发了几次大的争吵,闹得最凶的一次李老太太当场掸了老三几个耳矢。老三记了仇,人也神神叨叨,时常把家里搞得像宗教法坛,灰暗的光线穿过窄逼的房子,屋中仿佛蛰伏着几尊邪神,外人开始传谣言,说老三信了邪教,凶得很。
老三爱与人摆龙门阵,嘴大管不住话,心也藏不下事。人们多半愿开他和李老汉的玩笑,他一冒火就把最恶毒的话捏在手上,刀一般的扎向李老汉。旁人打笑说李老汉早就死了,你诀也听不见。他于是又调转目标说向了李老太太,出口的往往是下流的话,几个妇女听了连连摆手示意打住,“亏你狗日的以前还读了个中师,这些话也说得出口?”人们就此散了,独他一人骂咧……
老三后来也因为这张嘴闯了大祸。说起来,还算他从别处听来的,只是骂李老太太的时候,一顺嘴全说了出去,这一下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了。
官云华仍旧在店里忙着,端碗、捡碗、收钱,一样不差。老板娘掌灶不挨钱,这是她男人说的,碰食物的手不要去收钱,你在外面吃饭的时候看见别人又摸钱又抓面的,你还有胃口吃的下去?老板娘的男人平日里负责买菜选购,做饭他不行味道没有自己妻子做得好,所以在保证食材新鲜的前提下,习惯于拿一个早上的时光消磨在茶馆里的瞎扯之中。茶馆里是时政的汇聚地,一会南海风云、一会台海危机、再就是中美贸易战、法国黄马甲、韩朝会晤,好几次听得他险象环生。说的人口若悬河,听得人往往注重细节,时不时发表自己独到的意见来赢得赞许的眼光,人也就有了高人一等感受。老板娘的男人平日里就爱与这些人扎堆,这天早上看见官华云也坐了进来,“官姐,早上没去店里?”停了水,我就出来看看哪里挖爆了,听供排水公司的师傅说还要等个把小时。哦,那你喝啥茶,我给你开。人们一见官云华觉得来了稀客,“官姐今天有心情跑出来耍?老伴就坐在这里的哦”官华云见怪不怪,开口喊道,“还有茶没得?”停水了,刚刚给老板汇报过。众人又问,最近有没有什么重大要闻?哪有你们要闻多,一会家国大事,一会国际风云,我只挣两个稀饭钱。人们决心挤兑挤兑官华云,知道她这人嘴大,一激动就什么都说。“你们也都不要为难别人官姐了,一会水来了她马上就要回去。老板坐在这里的,去迟了,比起时间扣工资啊!”众人一听打起哈哈地笑,老板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有点尴尬。官华云一听就说,“倒还真有那么一个要闻,只不过呢……”只不过什么,你说嘛。我说出来了要负责的,不说。“负责,你哪次说的事情不是别人说过的,我还以为负啥子责。”官华云觉得听众有点动摇,只说了一句,“有人遭了传销。”事实证明这句话已经具有了相当大的权威,众人纷纷疑惑互相猜测着可能的对象。官华云原计划卖完关子就走,等这群人去瞎猜,让他们猜个狗咬狗。她失了算,场面开始有点失控,人们强烈要求知道到底是谁?官云华被人群吓住,求助地望了一眼老板,老板看上去也颇为好奇,“官姐,哪个?”
是你们逼我说,出了事你们要负责的。负责、负责,是哪个你说嘛。
官华云呼吸急促,耳朵嗡地一下鸣叫开了,以致于她都没听清自己说的什么。人群安静,“怎么会是老赵和刘老汉的儿子。”那后来呢,官姐。官云华是在人群的推搡中恢复了意识,“不知道,我听见的就是这些,老赵的儿子跑了出来,刘老汉的儿子还陷在里面。”大家平时虽说开惯了玩笑,但在大是大非面前都掂得出轻重,官姐没在话里添盐加醋?没有,这种事开不得玩笑。大伙商量着认为事情得瞒下来,不能让刘老汉知道,他对这个挣大钱的儿子抱有很高的期望,受不了这个刺激。
水来了!侯老板提着一壶水坐在炉子上,出奇地看着人们,“今天玄龙门阵结束的有点早哦。”说话间,老板和官华云起身回店去了。
角落一旁,李家老三直立起腰杆付了茶钱。
七
9点半,李老太太像往常一样正在街边与邻居择菜,旁人拉了拉她说,“那个狗日的孬东西摇一摇地又来了。”李老太太一看老三气不打一处来,假装没看见。“嫂嫂”,老三看着李老太太笑着说,“我今天来和你询问个事。”哪个是你嫂嫂,你从来也没把你哥哥放在眼里过。老三吃了闭门羹,失了笑容,我问你一件事情,我这几天没在屋里回来后发现有东西被偷了,你有没有看到过可疑人员?
没看见。走,走!
李老汉过世这几年老太太时常一个人在家里,没多久家中的东西陆续被盗。起初他认为被贼盯上了,后来发现不对,自己藏在立柜里的一对古董花瓶不见了,老太太受了窝囊气没敢对家人伸张。大儿子买空调回来上外机的时候,无意间在梯子上看见老三桌子上摆放着一对跟家里一样的花瓶。
“妈,你那个花瓶有几对?”啥子几对,那是你爸爸收藏的,说是古董一直舍不得拿出来摆放。“哦,我看他屋里也有一对。”说着指了指老三的屋。老太太这才知道遭了内贼,吃饭的时候终于把事情原委说给了大儿子听,大儿子放下筷子一掌推开窗户爬进去取回了花瓶。
我那个花瓶不见了。没看见,莫那份闲心。那我要去派出所报警,我那是古董,值钱,够立案。
老太太一听要报案就慌了神,但想到这是自己的东西一直没敢高调向外人说起过,他倒好直接说是他的。老太太更觉得受气一着急就与他吵了起来。
啥子是你的古董?那是李老汉在帮你进厂的时候准备给厂长的,最后为了你跟厂长闹了一架,没送出去就一直放在家里的。你说话昧良心,不想想落难的时候是哪个帮的你。你插队十年是你哥哥想办法把你介绍了回来,你没工作也是他想办法把你安排进了厂,你年纪拖大了找不了老婆也是你哥哥托人给你相得亲。这个花瓶我一直没敢拿出来,就怕被偷,结果家里出了内贼,现在还来栽赃我一个寡老婆婆,你老三还是不是人,你对不对得起你哥哥?!
老三听了没搭话幽幽地说了一句,他当哥哥该他。
李老太太他说了浑话,抓住衣服不放,一口痰吐在身上,“可惜你也是抱儿见孙的人,披起一张人皮枉在人世间白活了几十年。”众人纷纷劝解,李老太太乘势掸了老三几个耳矢。老三不干了,开始用最恶毒的话攻击李老太太,人群分成两拨,一拨拉了李老太太,一拨劝慰老三,都是一家人算了。老三架不住人多,站在街对面只是骂,“你个疯婆娘今天还动手打人,街坊领居都看见了的,我要去医院检查,我现在左边脸没有知觉了。”好事的人看了看他的脸,“没红没肿,就是垢痂有点厚。”顺手指着老三的裤子说,你拉链都没关,看看“鸟“飞了没有。
哄笑中,老三恼羞成怒,“你们狗日的一个二个都不是好东西,都帮着她。你个疯婆娘也不问问你女子在外面做啥子,估计多半跑进了传销。”人家女子在内蒙打工,这个话不要乱说。乱说?老赵的儿子都跑回来了,吃不了那个苦,进传销窝子了。刘老汉的儿子至今还在陷在里面。
你怎么知道?我早听别人说了。一下子消息如下扬沙般落得满城都是……
八
刘老汉知道真相后因脑梗发作进了医院,半边身子动不了了。
刘老汉对挣大钱的儿子不再抱有幻想,“我现在只想知道他人是死是活。”电话那头老赵已经在来看望的路上了。看见老赵的儿子刘老汉落了泪,“你和刘涵好久进去的?”刘叔,我是被刘涵拉进去的……
刘涵一心想搞大钱,他命上带些偏财。一到外地就倒卖老年机,常常是赶了这场赶那场,摩托车后座上系了三大袋。他用了2个月的时间赚了第一桶金,这之后他开始学驾校,跟教练你来我往又成了兄弟,教练自然多给了他摸车的时间,科四还没过,不知从哪里就已经搞回了一辆黄海皮卡,皮实禁整。在电话里他告诉老赵的儿子他已经发财了,车也有了,就是单帮人手的少个心腹,你过来老子给你开高工资,过年再一起风风光光回去。赵鑫没多想,买了车票就按照他给的地址坐了过去。到了后刘涵二话没说一把将他拉近饭馆,“先吃顿好的。”刘涵不心疼,尽照贵的点,“多吃点,明天跟我来公司熟悉业务。”赵鑫心想那就跟着他混。公司不大,在一栋写字楼的7层,装修的也素雅有品位,没有富贵俗气的颜色和光污染,就是地理位置偏了点,“刘涵,我说你这个公司上了市要往市区走啊,坐个车要半个小时的时间。”
话音刚落,几个人就从转角处闯了出来,热情地欢迎着他,又是拥抱又是握手。赵鑫没见过这阵势,懵了,脑子一热竟说了句,“感谢党的政策好。”这是老家扶贫干部教贫困户老人应付检上面检查时要说的话。
第二天开始,他明白了一切。这个公司是个传销窝子!吃的饭菜简直是猪食,“你狗日的不是说你开的公司吗?”我是打算开公司,但我发现资金不够,这里发财快比我做生意强,看见那个穿运动鞋的男的没有,那个人比我早来两个月,现在月入6万还是税后,老子如果早点进来了还有他的事?搞传销也缴税?为啥不缴,人家美国人以纳税为荣!还有这不是传销,这是直销,直销晓得不,就是凭业务能力打开销售途径,不经过中间商,直接把东西销售出去。暗无天日的楼层里,赵鑫和刘涵轮番着被疯狂洗脑,他们目睹一个又一个的业务奇迹,这些人发表着感人肺腑的言论,激励着在座的每一位幸运儿。疯子一样的人群在歌曲中哭泣、忏悔、宣誓,精神导师则在安抚了人们情绪后给大家指点前进的方向或是鞭策。刘鑫开始密谋着离开,在一个晚饭的时候他抓住了机会。
赵鑫,刘涵和其他几个组员来到楼下一家饺子馆,准备着公司晚上的饺子。老板娘见来人便招呼落座,菜单在桌上搁着,要吃啥自己点。组员表示想抱一件啤酒,老板娘放下手中剁馅的刀,给他们介绍起了酒水。这时,赵鑫一把抓过刀别在怀里就往外走,组员发现赵鑫往外走,就问哪去。
老子回家!赵鑫说着一把摸出怀里的菜刀横在门口,指着来人说,“哪个狗日的今天敢上前一步,我就把他龟儿砍死在这里!”刘涵傻了眼,说“赵鑫你疯了?”你日妈的才疯了。我当你是兄弟,从小玩到大的娃儿朋友,还是同学。你狗日的才骗我来这里搞传销。赵鑫的气势镇住了在场所有的人,锅里煮的饺子破皮了……
赵鑫一路狂奔将手机和菜刀典卖,得了钱便到火车站买了车票,那趟火车是在夜里2:04发的车。一觉醒来已是下午。在车上他用别人的电话给父亲打了电话,听见父亲声音的那一刻人差点哭出声来,他克服了自己,只是说“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老赵记得赵鑫讲完后,刘老汉就不再言语只是痴痴地望着窗外,儿子的电话早已经打不通了。
九
刘老汉出院的时候好像是我们两父子接回去的,到家后街坊邻居全都来看望他,说着宽慰他的话让他养好身体,不要再生闷气。说着说着就有人骂李家老三的不是,说他不该乱说话,传的满城风雨。“事已至此,算了。我不跟他一般计较,只看在李老汉的面上。他老三可惜有这么好个哥哥。”老赵想问点什么事情的时候,发现赵鑫跑不见了。
赵鑫知道是老三乱传闲话后,决定收拾他。匆忙赶到李家后发现老三的门是关着的,赵鑫用脚使劲踹门,不解气又找鹅卵石砸,木门历经风雨早已外强中干,没几下就豁开了一个窟窿,风从外面灌了进来,接着是玻璃被砸碎的声音。老三蜷屋里吓得不敢动弹,只是抱着神像阿弥陀佛的在被窝里祈愿保佑。赵鑫见到择菜的李老太太问,“李婆婆,老三去哪了?”“我进屋换双鞋,你说啥?看着李老汉的遗像,李老太太抱怨了一句,他老三活的像个人?”没看见,兴许又出去捡渣滓去了。风还在吹,老三放下神像连连磕头,感谢老天的保佑让他逃过一劫。见街上没人,用极快的速度折进了小巷。
刘老汉两年还是去世了,丧事由他儿子主持操办,过程简易。一周后人又消失在了大家的记忆里。
十
在生命最后的余光里老赵闪烁着上述记忆里最深刻的片段,交错纵横又破碎消逝。
记忆的最后,老赵回忆起与李老汉最初相遇的那一刻,那是他到丝厂报道的头一天,他看见李老汉同厂长拍桌子打板凳的争执着什么。迎新晚会上老赵问李老汉,你哥子怎么敢跟厂长作对,不怕?
“怕啊!”李老汉抹嘴说,“老刘,再开一瓶,给这个新来的同事把酒斟满”
“人喝到桌子底下去了。”
老赵开始感到有人在拍他,酡然着脸发现李老汉和刘老汉正架着他问,“回家?”
回!
老赵说完,一头醉倒在记忆的梦里。梦中,故人和往事轰然坍塌……
2019年2月20日晚,于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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