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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余生,她只凭那一刻的记忆去活

往后余生,她只凭那一刻的记忆去活

作者: 明月照不照沟渠 | 来源:发表于2018-11-30 17:18 被阅读259次

    这也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

    准备出嫁的玉凤在备办嫁妆的时候,跟来家打家具的小木匠看对了眼,还怀了木匠的孩子。

    只是这个故事不浪漫,也不受祝福,有的只是刻薄的冷语热讽。多年后,一切都变了模样。这是玉凤的悲剧,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剧。

    往后余生,她只凭那一刻的记忆去活

    01

    玉凤是我老家的邻居。

    和我家做邻居时,她已结婚,男人是本村本队的一个斜眼。说斜眼是为了好听,其实一只眼是瞎的。不久她就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她的大胖儿子,长得真好看,皮肤白白嫩嫩的,眼睛大大圆圆的,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小酒窝。看到的人都说孩子长得像妈不像爸。

    玉凤的男人就是那个斜眼,长得黑黑瘦瘦高高的,上弓腰。人倒也不算十分猥琐,除了斜眼,好像也没什么更大的缺陷。只是他看你时的那一眼灰白,让你怎么也不想把他跟好人联系起来。他没有上过学,从小就帮家里干活,稍大一点就去生产队挣工分。到二十来岁定了亲,对象就是玉凤。

    玉凤长到二十岁,就由自己的母亲说给了斜眼。玉凤的母亲,在我记忆中总是病病殃殃的。她的手里时常提着根旱烟管,笛子似的,旱烟管上还吊着个小小的布烟袋。更多的时候她把烟管衔在嘴上,做活也不丢开。

    玉凤本姓单,她的父亲死得早,母亲改嫁给一个外地人,但又没有离家,是继父住到了她家。继父姓胡,人长得短短粗粗、猴头疙瘩的。小时候我们看过电影《闪闪的红星》后,每遇见这个人,就说胡汉山来了!他似乎听不太懂,也不计较。玉凤有四个弟弟,两个姓单,两个姓胡。

    我和妹妹上小学时偶尔会经过她家门口,总觉得她家很邋遢。厨房门紧挨着灰堆,灰堆连着门口的小路。灰堆就是垃圾堆。以前农村都是烧柴草做饭,柴草烧剩下草木灰。一般人家在厨房门口靠场边的地方挖个圆不溜丢的土坑,用于倒垃圾,草木灰倒在垃圾堆上,垃圾堆就成了灰堆。

    她家从厨房到小路到处都是垃圾,一下起雨来,脏水从灰堆里溢出来,黑乎乎黏兮兮,漫过小路,无从下脚。她家给人的整个感觉都是脏的,只玉凤除外。

    说起玉凤的婚事,大家都很奇怪她母亲为什么要给她说这门亲。那个斜眼除了自身缺陷,家里穷得叮叮当当响,弟弟妹妹一大群。最后村人们都说是斜眼能做,不惜力,算是安慰了他们的好奇心。

    玉凤本人,模样周正,也可以说是好看。

    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觉得她性格温顺,是很好的人。所以听说她被许了斜眼,很为她不平,很怪她母亲心狠。每次看到玉凤不声不响地走路,不声不响地干活,就觉得她心里很多委屈,怪她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要认命。

    02

    过了些年,大概是我读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从学校回来,听说玉凤要出嫁了,正打嫁妆呢。再过了一段时日,听说玉凤不肯嫁斜眼了。我很为她高兴:总算是想明白了。再后来听说玉凤怀孕了,怀了别人的孩子,毁婚是要嫁孩子爹。一时沸沸扬扬。

    原来,这事要从置办嫁妆说起。

    在我的老家苏北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结婚的标配是“三转一响,四十八条腿”。“三转”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响”是收音机;“四十八条腿”是家具全部腿的总和。“三转一响”一般是男方家的彩礼,“四十八条腿”中除了床其它都是女方的嫁妆。

    玉凤的婆家是穷的,一转都没有更不可能有带响的。

    玉凤家条件也很不好,但不管怎么穷,“腿”还是该有几十条的。何况也就这一个姑娘。大衣柜是没有的,高低柜和五斗柜不能再没有。书桌、方桌、床头柜,再加上四张方杌子,一个木箱、一个箱子架,还有个脸盆架、几张小爬爬凳。算算也就不少了。于是家里请来了一个木匠,开始打家具。

    杉木是不可能有的。也就是自家长的泡桐啦、楝树啦、钉刺槐啦……提前几个月伐倒,放在河里浸泡两三个月,捞上来晒干就是了。

    讲究的人家据说是不用楝树打嫁妆的,因为楝树有个名字叫“苦楝”。就因了这个“苦”字,平时做些桌子凳子的也就罢了,结婚是大喜事,用了它该多不吉利,多闹心。

    玉凤家管不了这些。

    再说玉凤家请的木匠,是个白白净净、浓眉大眼的年轻后生。他跟玉凤年纪相仿,人长得好,手艺也好。玉凤家的活计不算多,但因只一人做,前前后后也要好些天。如果是外地木匠,是必定吃住在主人家的。本地附近的木匠就只吃不住,如果赶工也有住的。那个后生是邻村的,虽住得不远,因为玉凤家要赶工,就也留了木匠住。

    玉凤在家里除了要到生产队上工,还要给父母兄弟做饭洗衣。现在家里请了人赶工,洗衣自不必说,饭菜也要比以前讲究些,她呆在家里的时间就多了。呆在家里的时间多了,跟木匠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就多了。这是玉凤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除父兄以外的男人,而且是这么一个好看英俊的男人。心里总有些异样。

    木匠干的是力气活,容易饿,按照当地的习惯,客气一点的人家是要给木匠师傅吃接晌的。接晌,意思是接上晌午那顿。在早饭和中饭、午饭和晚饭之间,准备一些吃食,好让师傅好好卖力。玉凤有时候给木匠摊一张饼子,偷偷在面里打个鸡蛋;有时候炒碗饭,多加小半勺香油;或者煮碗挂面,到家神柜的小瓷罐去挖半勺猪油:木匠都看在眼里。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些都是上宾才有的待遇。

    起先玉凤做了“接晌”端到桌上喊一声木匠自己就走开了,后来有时也就坐在小桌旁边的爬爬凳上缝鞋垫。木匠和她有一句没一句不着边际地拉着呱:

    你这是给谁缝的鞋垫啊?这花纹图案可真漂亮。多早晚得空了给我也缝一双?

    这第一句是肯定没问题的;第二句就不一样了,能看得清图案花纹那应该是凑近了;至于第三句多少有点投石问路故意勾搭的味道了。那个年代能赠个手绢送双袜子的那都不是一般的关系。或许木匠纯粹就是为了搭讪,和主家套套近乎。言者或许无意,听的却有心了。

    玉凤对自己婚事的不满从来就是人尽皆知的。姑娘媳妇婶子大娘们当面叹息背后摇头的都有,只是谁会去管人家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木匠吃了玉凤精心做的接晌,就时不时地跟着玉凤一起叹息,陪着她感叹命运不公。

    那玉凤自打木匠来家做活,时常拿这个俊朗秀气的男人与自己对象比较。一想到斜眼飘向自己的眼白,心里就堵得慌。想到终有一天自己洁净美好的身子要给了那么一个人,就浑身鸡皮疙瘩。每每这时候她看木匠的眼神就添了许多柔情蜜意。

    往后余生,她只凭那一刻的记忆去活

    03

    一来二去的,那木匠心疼玉凤心里的苦,这玉凤向往木匠的英俊帅气,两人彼此惦记,眉目传情。有事没事总往一处凑,竟至于偷偷摸摸搂搂抱抱,就差把个生米煮成熟饭。

    玉凤偷偷给木匠绣了一双配有莲花图案的鞋垫。她听读书的弟弟说过什么“藕断丝连”,说是形容两人爱得难解难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还说因此莲花就代表爱情了。爱情是什么她不懂,但她觉得她对木匠就是这样的心思,所以她把这个意思绣在给木匠的鞋垫上了。

    再说木匠,自跟玉凤亲近了以后,对家里给他说的对象更不满了。那姑娘的长相本来就不讨喜,又瘦巴巴像块老姜干子。听说是人家不要彩礼还有陪嫁,他母亲就一口应承了。一年见不了两面,本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木匠想着玉凤嫁妆里没有梳妆台,悄悄把自己珍藏的一小块上好的木料做成了一个镜匣。

    镜匣,是个很有年代感的东西。它是盛放妇女梳妆用品的匣子,里面装有可以支起来的镜子,故而得名。上一辈女子出嫁有些还有那么个陪嫁,到玉凤的时候镜匣应该算是古董了。

    木匠给玉凤的,是个长方形仿古做旧的小木匣。木匣分了两层。上面一层浅浅的,单独有个盖子。盖子由两片薄板用铜合页合成,内置一面镜子。打开上面的盖板将它折叠成任意角度,镜子就可以随意支在盖板上。下面一层按了一浅一深两个抽屉,都装了精巧的蝴蝶形黄铜拉手。每个角都包了有图案的铜包角。整个的十分精致好看。

    就差一个合适的机会了:两人好把礼物郑重地送出去,来一个隆重的告别。木匠的活计也到了收尾的时候。

    焦躁不安中,那个日子终于到了。

    那是个阴雨天,一早玉凤的母亲和继父就出门管人情,第二天才能回来。两个大弟弟被邻村人家请去干活要在人家吃中饭,两个小弟弟去镇上上学晚上才能回来。

    上午雨突然大了起来,雨水溅到房檐下的地上,一直打进屋里来。玉凤关了门。仿佛约好了似的,木匠从他的工具箱里取出了那个小木匣,玉凤从枕下拿出那双鞋垫。二人交换礼物,彼此的手看似无意地触碰到对方的手,缩回来却又都伸出去握在了一处。

    外面大雨倾盆,雨声压倒性地盖住一切声响。这时候再亲密的邻居也不会过来串门。

    是木匠的身体先靠上了玉凤,玉凤没有回避。不久,他俩笨拙地解起对方的扣子,牙齿乱撞起来。终于木匠把玉凤搂在了身下,玉凤也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她想推开却搂紧了木匠,她贪恋木匠的身体,他的眉眼他的嘴唇他的一切。往后余生她要靠着这一刻的记忆去活。

    原以为这事除了他俩只有天知地知,只要他们不说便可以瞒天过海,他们也都装模作样地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是,终究没能瞒住。

    因为玉凤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于她而言何尝不是个机会呢?于是她开始毁婚。木匠知道了也回家毁起婚来。结果是斜眼家坚决不同意,木匠对象家坚决不答应。斜眼的母亲还放出话:不要说玉凤好端端的,就是弄大了肚子她家也是要的。结果就是玉凤仍嫁了斜眼,木匠也仍娶了他的未婚妻。他们白白闹腾了一场,倒让村人们平淡无奇的生活平添了许多趣味。

    听说玉凤出嫁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木匠躲在角落里暗自神伤。又听说玉凤在婆家几次三番寻死觅活,幸亏婆家看得紧。慢慢地玉凤见婆婆不言公公不语,男人虽戴了绿帽也没怎么废话,也就将日子过下去。只有一点,和斜眼同床从不让开灯。她希望黑着灯,那个男人就是木匠。

    结婚五个多月后,玉凤生下一个大胖儿子,婆婆见人就说是早产,真的。旁人也不说破,也就无事。

    04

    在我老家屋后,有个正方形的大水塘,水塘四周长满了芦苇,一年四季风景不同。

    水塘南北边各有两户人家,东边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小路,西边有一块南北方向的窄窄的空地,前后四户人家夹着水塘和塘西的空地,看起来倒也方方正正。在玉凤家办嫁妆的时候,她婆家不知怎的相中了这块空地,因地制宜地砌了那种竖过来的丁头府,算是婚房。

    所谓丁头府,就是把我们现在的房子竖过来,前后变左右,两山变前后。她婆家砌的这个丁头府共两间,土墙,毛草盖顶,左右两山各开一个小窗,室内光线十分昏暗。从大门进去,前一间靠门口右边是灶间,左边放一吃饭桌,后一间就是卧室。玉凤结婚满一个月就住进了这屋。

    这两间屋夹在这里实在不伦不类,因为前后人家都是横过来的三间或五间的瓦房。她家就在我家的后面,我们就做了邻居。

    我每次回家总能看见玉凤,她不怎么说话,也很少笑。慢慢地她的大胖儿子就会笑了,就会走路了,就会说话了……可是,脸蛋越长越像木匠。

    村人们息了许久的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于是有人见着斜眼就没话找话:你家儿子才好看呢;你家儿子长得也不像你家玉凤,该是像爸爸;你真运气,不费力气白捡了一个大胖儿子……说什么的都有。

    斜眼开始不予理睬,后来怕是觉得不能白白被人家说了去,回到家就把玉凤拎起来扔到床上发泄蹂躏一番。玉凤但凡有一点点反抗的意思都会招来一顿暴打。后来玉凤干脆任由了他去,只把和木匠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拿出来一遍遍反复咂摸。后来婆婆也遭了村人的围追堵截,婆婆就也觉得不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把些言语玉凤来受。

    玉凤一味忍着。

    听说木匠结婚后生了个女儿,媳妇脾气不大好,生气起来就四处宣扬,活该木匠命中注定没有儿子,就是有也是个野种。木匠不想和她吵闹,收拾了他的吃饭家伙,进城打工去了。

    往后余生,她只凭那一刻的记忆去活

    05

    转眼玉凤的儿子就10岁了。那孩子越长越好看,越长越聪明。

    倒是玉凤,听说性情大改了。

    我问改成哪样呢?

    我妈告诉我说,她现在很容易为一些小事跟别人斗气,周围邻居都作臭了,我起先不信,直到有一次。

    那天我回家,看见我爸妈都在屋后的地里干活,就去帮忙。我家的地跟玉凤家的仅隔一条小沟。我到地里看见玉凤也在她家门口的地里忙着。正准备跟她打招呼,就听她说:“我家门口一点出步也没有,你家屋后要这么大的地干什么,怎么就不能匀点给我家?”我听其言不善,又见我爸妈都不说话,也就不说什么。

    回去我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妈说,她要换我家的小菜地。我问换到哪?我妈说换到大圩下面。大圩下面离我家有一里多路呢,我爸妈年纪都大了,舍近求远吗?我马上说不换。我妈说,要了好几回了,不答应就唧唧歪歪的。我说,我家屋后的小菜地,我们种了近二十年了,她凭什么要?她才来多久,她嫌出步小,谁让她硬挤到这里来呢?

    我妈说,她理由充分呢。因为你弟弟妹妹都上了大学,户口不在村里就不该有小菜地。生产队长也多次出面做玉凤的工作,说人家年纪大了,多出的这点小菜地算作口粮田,你们年纪轻轻的,多走里把路不碍什么事。后来队长反过来做我爸妈的工作,说是让给她算了。我爸妈都是善良忠厚的人,就让了。

    许多年了,我一直在想,玉凤原也是温顺厚道的一个人,怎么就尖酸、刻薄、泼悍地“杨二嫂”起来了呢?我曾经那么同情她,那么地替她不平,就是在她成为全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时,仍然为她的出格行为找了若干理由,竟都白瞎了。

    她是在男人、婆婆还有村人的冷眼刻薄中变了的呢,还是在把木匠留给她的那点记忆咂摸得面目全非后才变了的呢?我不知道。或许都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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