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过去了,离开了那一面青山,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不能说那是一“座”青山,因为大山的形状几乎都是圆锥或椭圆形的,可是那一面青山拔地而起,上下垂直,几乎是一个光滑的平面,犹如粘贴在东边蓝色天空的山顶,是一条绿色的平行直线,绵延十几里,没有起伏,也没有峰巅,更没有嶙峋的巉岩,洁净柔软的像翠绿帷幕。
暮秋里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几乎怀着和诗人宋之问一样的心情:“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我有些忐忑不安,仿佛要去看望那个十七八岁、走路就是连跳带蹦的我。
早就铭刻在心:一条不宽的泥土路在山谷里、在树木遮天蔽日的山脚下,弯弯曲曲通向更幽谧的深䆳处。过了一个小集镇,就是一条充满了野性的柔媚又暴烈的河流。平时清澈的河水淹过膝盖,可以淌水过河;到下连阴雨时,滚滚浊浪又盖过头顶。过了河向右转,穿过绿树掩映的几户人家,就是莽莽榛榛的荒山野岭。沿着阴森森的蜿蜒曲折的山路,一直往右也就是正东方向走,夕照里静静的山坡上,偶尔有一二户农舍炊烟袅袅,仿佛胆怯地躲藏在浓密的山林中。
过了河上的大桥,同伴说往左转,这和我的记忆完全相反,但他前不久才去过,我想也许新修的路通畅平坦,无非是绕一个大圈。可是下了沥青路,在坎坷不平的土石路上颠簸,越往山里走,总是连续往左转,我的疑惑变成了困惑:南辕北辙?难道我顽固得不肯模糊的记忆错了?还是年轻时在幽谷深涧的山路里转得不辩方向?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丽日下渐渐凋零稀疏的山林,没有一丝一毫旧时相识的影子。满山遍野的树木和藤草由绿正在转黄,不再丰满翠碧,柿子树的叶子落尽,枯黑的枝上挂满了青黄的柿子。几十里杳无人烟,二三户人去屋空又被风雨毁损的农舍和田园,在山中荒芜又荒凉的深秋里,更显得凋敝和忧郁。
又转过一个山嘴,正前方那鹰头似的山崖和遥望坡似的山岗,带着熟悉的面容一下子闯入我的眼帘。我恍然大悟,以前年轻的我一直顺着山脚绕行,在不知不觉中从正东转向西北。是啊,如果弧度足够大、路线足够长,在它的每一个短小的阶段,身处其中的观察者,都会坚信它是一条直路。难怪苏东坡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那一条记忆里的山路,在眼前还是曾经的模样,只是野草爬满了路面——很久没人从这里走过了。正如泰戈尔说的那样:“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这条路上也没有我的脚印,但我曾经无数次地从上面走过。
看着路边的一户农舍已成为断垣残壁,艰辛的往事涌上心头:晚夏的一天,我和另外二个知青去生产大队拉一年的口粮。那时候,我们的户口在公社下面的生产大队,人却在茶场劳动,每年都要回一次几十里外的大队领几百斤粮食。那天匆匆忙忙吃了早饭,拉着板车,翻山越岭去大队,因为错过了吃饭的时间,粒米未进,回来时已是夜半时分,满天繁星,一轮明月,我们饿得前胸贴后背,摇摇晃晃,拖着两条酸软无力的腿。皎洁的月光下,看见一家农户的墙外的桃树上结满了桃子。被饥饿驱赶得无所顾忌,急急忙忙地偷摘。正在偷的时候,院里面二条大狗狂叫,我们吓得魂飞魄散,拉起装着几百斤重粮食的板车飞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一口气跑了一里多路,直到听不见狗吠,看不见草房。
山谷的尽头,也是路的终点,那里有一个碧波荡漾的池塘。我想看看那一池碧绿的洁净,可是一片茂密又杂乱的灌木野草将它掩埋。曾经,它只是一个水井似的小潭,前面的一条小溪从这里转弯,后面的一眼泉水从这里流过,我们撬开岩石,刨走泥土,让溪水和泉水盈盈荡荡的汇聚。淘米洗菜,烧水解渴,还有汗水浸透、泥土沾满的衣服在池塘里洗滌,清除荆棘灌木的砍镰在池边擦磨得锋利,丰饶的菜园子用它来浇灌,劳动和生活,须臾不能离开它。
最记得一个隆冬之夜,大雪纷飞,厨房失火了。厨房挨着仓库,又连着宿舍,后面隔着一条不足一尺宽的干沟,就是柴堆和山林。熊熊烈火染红了半边天,呼啸的北风,卷着拳头大的火团在房前屋后飞窜。幸亏这一池清水,让我们有了灭火的“利器”,从惊慌失措中镇静下来,我们几十个人排成二行,用水桶和洗脸盆舀起池塘的水泼向冲天的火焰。一缸腌肉被烧熟了,大缸破碎,香喷喷的肉洒落在泥水里,我抓起几块肉就往嘴里塞,把泥水和细石一齐吞下去——顿顿有盐无油的饭菜,让我们吃得多、饿得快。
那一个宽大的空场地呢?斜坡上一堆堆的黄土上荒草丛生,有如一座座被遗忘了的坟墓,再也看不见它承载过的火红岁月里,青春飞扬的劳动成果和生活的乐趣。那时平坦场子的一边旁竖着一根高大木杆,顶上有一个喇叭,催工催食、文件通知、好人好事、嘹亮歌曲传遍山乡;另一头有个蓝球架子,如果收工时间还早,精力旺盛的人还龙腾虎跃似地打蓝球,文艺宣传队常常在场子里排演自编自导的节目,一片欢腾的景象。
夏日的一个夜晚,一个老场工从外面回来,在空场边上被蛇咬了,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许多知青跑到场子上,没有“赤脚医生”,人人束手无策,有一个知青不知道是从哪里听说的,吸出蛇毒就好了,他毫不犹豫,抱着老场工的脚,用嘴含着伤口使劲吸。心惊胆战的我们低头俯视,心灵却在仰望。
我们的茶山呢?气喘吁吁地爬完了一面山坡,也没有看到一棵茶树,只见白杨萧萧,荒草凄凄。这里曾是一片树木茂密的山林,我们用十字镐和钢钎开垦这贫瘠之地,披荆斩棘,挖沟抽槽,披星戴月,洒血流汗,从山脚下到山腰上,我们把顽石坚土挖了一遍又一遍,变成层层梯田似的茶园。
在山腰茂密的草丛中寻找那一块高大的岩石。一个朔风劲吹、大雪纷飞的傍晚,我和另一个知青冻得缩手缩脚,在岩石下避风歇息。上山开荒前,队长慷慨激昂地说:这里是我们理想放飞的地方。我问他:“你的理想是什么?”他吸着烟,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中飘坠的鹅毛大雪说:“刮风下雪的时候,在屋里坐在火炉边,烤火,喝茶,抽烟。”
在青山的脚下,有一排红砖红瓦的平房,它为我们遮风挡雨,是我们安身立命的“知青点”,无论是又累又饿从垦荒的工地下山,还是疲惫不堪地从远方回来,看见它就感到温暖和亲切。每一个夜晚,它都会闪现微黄的煤油灯光,当灯光熄灭,沉沉夜色里,鼾声和呓语,从房屋里飘然而出,融入深涧里的静谧。入睡前或者梦醒后,都会听到从远方的密林中,传来野兽凄厉的嚎叫,有人说是狼,可是,从来没有人见到过狼是什么样的。
知青们陆陆续续远走高飞,留下这一排十几间的房屋。远望它是原来的模样,近看墙裂砖掉,檐斜瓦落,天长日久,乌渍斑驳。知青散尽,过了很久有农民承包,把房屋当成猪圈;但一场无情的猪瘟后,他绝望地放弃了。我从每一间没有木门,没有窗框的房前慢慢走过,空荡荡的房屋里,被风吹干的坚硬的猪粪还散发着闷臭的气息。
弯弯山路杂草丛生,一池清波香消玉殒,平整的空场地被乱石掩埋,沧海桑田吗?好像不是。我们用青春的汗水和鲜血改造和修建的一切,又被慷慨又吝啬的大自然一点点地收了回去,只有那一面青山,在白云悠悠的蓝天下,依然一片清晰柔媚的翠碧。
黄昏已经降临,我又要离它而去。站在黄土地上的荒草丛中,眺望着那一面青山下的红砖红瓦平房,而它仿佛化作一双迷惘的眼睛,依依不舍地凝望着我;在空茫的沉寂中依稀听到了风华正茂的朗朗笑声,昔日的朋友们现在何方?我的心里禁不住悲凉,想到叶赛宁《我又回到这里,回到亲爱的家》的诗句:
但我仍常伫立在苍茫暮色里,
在折断香蒲的脆声中,
对着烟雾溟蒙的大地祈祷,
保佑那一去不返的遥远的友人。
2022年10月19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