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夜间十点，灯光如昼。
对面酒店上放映的巨幕广告，像歌厅里的激光旋转灯投影到办公室的电脑屏幕上，五彩斑斓，隐隐绰绰。
白晓荷五指翻飞，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后妈杨碧霞打电话叫她回家一趟。说天大的事。问啥事，她就是不说，等回来见面说。
这明摆着逼她回家。
她想到请假时领导老魏寒着一张非常6+1的那张老脸，不禁膀胱一紧。白晓荷说单位很忙，不好请假，赶紧说事到底有多严重，我再考虑要不要请假。
“人命关天，你自己掂量。”冷静沉着、言简意赅，具备故弄玄虚的基本逻辑。如果让杨碧霞谈及她对这个家的功德，说个三天三夜中间不带喝水的。
不会是她爸病又犯了吧。三年前她爸查出肺癌，为防癌细胞扩散，切了一片肺，现在只留一小块，每天吃的清汤寡水，还是保不住那零落的命。她抖抖索索收拾了行李坐车回家，给老魏来了个先斩后奏，她隔空听到老魏捏纸的声音，突然脖子一阵凉意。
现在钱难挣，屎难吃，老魏其实不老，才三十几岁，可是为了这个公司，为了他们十几号人，头顶只剩稀稀拉拉一圈黑白相间的绒毛，还有那种写满风霜的脸，像一只长茄子，不，同事张东说像非常6+1，面部长宽比例严重失调。如果老板稍微好看点，不至于喝的胃出血，单子依然被撬走，妈的，这个看脸的世界，连男人也不放过。
难道她就好过点，被秃头老魏带去饭局，给在座的所有老板敬酒，那些风月场所摸惯了的人，都想在她身上摸一把，手背上、胳膊上、大腿上，哪个人哪个部位都没落下。
她记得第一次被老魏带去，酒足饭饱间，一个老板突然站起来对她一个无名小卒，热烈敬酒，敬完酒，要握她的手，嘴里说她像自己的一个远方亲戚。她也天真无邪地和人家握手，但人家和她握完手了并没有把手送回去，而是直接拐到了她的腰上。她被两条胳膊缠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手已经游到她的大腿上了，她刚开始惊慌失措，那手又驾轻就熟地游到她的乳房上了，搁在那左摸右捏的，满嘴流油。她转过头去找老魏，老魏对着那老板笑，一幅自己的员工很棒吧的傲娇表情！
那天在去赴局的路上，老魏先是卖惨，说公司运营很吃力，他已经决定要裁员了，具体裁谁，他没说，提着这个悬念，她被饭局上的老板抱了摸。为了能在这个公司里安稳地待下去，她决定把该忍的都忍了。这年头，气节不气节是小事，能不能吃上饭才是大事。
夜深人静时再想起那些秃头油腻老男人，屈辱的酸水从五脏六腑涌上来，她羡慕对面的小刘跟老魏说话，像兄弟，跟同事打成一片，而且男同事不管老的小的对她那个爱护和恭敬，就像是粉丝，后来才知道，小刘的爹是本市大名鼎鼎的一家建筑公司老板的女儿。啥时候流行有钱人家的孩子体验人间疾苦了？
她也想过自己是京城里皇帝微服私访时在民间播种的格格。可她亲妈车祸死了，亲爹不管曾经多么意气奋发，如今拖着一个残躯对后妈唯命是从。
她在城市里婉转腾挪求生存，不管有多苦，从不在家人面前表现出半点不痛快来，因为没有亲妈托着的家跟她从根部是断联了的。
02
白晓荷刚进门看到她爸躺在摇椅上晒太阳，脸上还盖着一把蒲扇，莫非是后妈，端着一盆刚洗完鱼的血水从厨房里出来直接倒在院子的松树坑里，不是婶妈是谁。她管后妈叫婶妈。莫非是她弟？她猜到被家人宠上天的弟弟是不是与别人打架斗殴，打死了人要坐牢，要她顶替？
我回来了，到底有啥事不能电话说，看你们一个个晒太阳杀鱼吃肉的富活样也不像是跟人命扯上关系。
杨碧霞把鱼腌好后，回头看到晓荷掩饰不住的兴奋：“我给你讲咱们村16岁以上，35岁以下单身女人被家人都从外地招呼回来了。”
“有事说事，你摸我手背干嘛？”白晓荷从婶妈手里抽出手，在空中摔了几下。“难道乾隆皇帝要下江南视察，她们都想进宫当娘娘？”
“差不多了，哈哈哈”杨碧霞笑的花枝乱颤，好像进宫的是她。
大概意思听出来了，后妈说他们小县城来了一个主任，是个男的，三十岁，长得玉树临风，人品特好，前途一片光明，最主要的是拆迁办主任。
就像古代选秀一样，家里凡是18岁以具有人事行为能力单身的女人都争着抢着嫁给他。
白晓荷说：大清朝灭亡一百多年了，你们还搞老封建这一套。
老头子害怕这两女人打起来，端来一盘切成块的火龙果后，说要去老刘家下棋。
晓荷低头吃火龙果时，瞥到她爹和后妈对视了一眼，仅仅这一眼，敏感的晓荷猜出来了，老俩口商量好了，这是要卖她还钱，心里像塌了一块地方，空荡荡的，这种卖女儿的坏事还得后妈来做才符合她的身份，所以老两口商量好，亲爹必须避开。
他们这一带原本是城乡结合部，随着城市化进程，上届领导提报之后，大笔一挥晋升为旅游县城了，这里的土著居民于十里之外的郊区都有几亩甚至几十亩的土地。
现在郊区要盖一个飞机场，这几年因为拆迁一跃成为暴发户的比比皆是，谁都不想错过跃升为高产阶级的机会。
被占的地补偿分为几个档，有房子的最高，地里有庄稼的或者树木的次之，光秃秃的一片地的再次之。房子也分高低档之分，贴了瓷片的，盖得洋气的肯定补偿更高，砖瓦房次之，如果是多年未住，快成为废墟的补的最少。地里种了名贵树木的按棵补偿，一般树木的论片补偿。
政策一下来，这些人哗啦啦盖房子的，种树的，公告出来又说，直升飞机早都卫星扫描过了，谁家几亩几分地几间房几棵树，卫星地图看的一清二楚，大家白忙活一场。
人心不足欲壑难填，家家户户都想多补点钱。开始在拆迁办主任身上打主意。能不能把自己的砖瓦房当做瓷片放补偿，地里种的苹果树能不能当做核桃树补偿，就看能不能攀上拆迁办这个高枝儿。
03
婶妈说，苦了一辈子，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她掰开揉碎了讲：你弟弟找了个女朋友，女方家说要结婚，必须得在市里买房买车还不能贷款，你爹这保不齐哪天又要住院，吃进口药续命，有了这笔钱，我们吃饭不香吗？当然你进了拆迁办的衙门，就是衙门太太。
太太您想啊，现在盖飞机场，以后盖火箭厂也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候，整个县里的老少爷们娘们都去找你，你家得盖一个多大的厂房才能放下鲍鱼燕窝，金条钞票啊。
杨碧霞吐沫横飞，肚子上的赘肉乱颤，粗重的臂膀在空中画着弧线，给她描画着美好未来。
白晓荷能说什么呢，她不能直接反驳，这么多年的经验，每次遇到后妈强行洗脑，她不会伤害后妈的自尊，但也软软地刺对方一下：你比我亲妈还亲，给我考虑的这么周到，在我成亲盛典上必须给您鞠三躬。
杨碧霞打着哈欠：我要是再年轻个三十岁，这么好的机会哪能轮上你，我巴不得脱光躺在他家，你看我这两个奶子朝后一撂，直接扔到后背上，拆迁办主任还得转到身后去摸，多费劲呐。
04
白晓荷请了一周假，已经过去四天。后妈每天吃完饭，坐在她身边叨叨不停：我嫁给你爸时，你多大呀，才三岁，鼻涕结成壳，两个袖子上光滑明溜，我给你天天洗啊，手肿得像馒头。我是把你当亲女儿疼，你从没像汪红在那个家过得战战兢兢吧，你是知道她后妈怎么打她骂她的，我不说你也晓得。我对你咋样，全村人哪个不说，哪个不夸，说你和你爸有福气。
上大学那会，我白天上工地搬砖头，晚上又到餐厅洗锅刷碗，挣得那三瓜两枣全给你缴学费了，你弟弟看家里没钱，上了个大专，到现在也没找到好工作，给咱们家隔壁的鼻涕虫小明厂子里当保安，你爸住院期间，我端屎端尿伺候着，你爸不高兴，照样骂我吼我，我们女人找男人，图什么，要么图爱，要么图钱。爱这个东西太玄妙了，还是钱实在。
谁现在跟我谈爱我都打瞌睡，你看咱们村永梅跟了一个浙江商人，今天在瑞士看雪，明天在日本看樱花，哎呦，这才是女人过得日子啊。
晓荷想她们公司要是让后妈出去跑生意，准成，她真有本事把白的搅成灰的。
当年上大学四年学费都是助学贷款，毕业三年了，还在还这笔钱。只有大一的时候，她收到一笔来自家里的补贴。至于弟弟，从小就就是个土匪头子，上蹿下跳，打架斗殴，月月对象不重样。
但是姐弟两个从小感情好，她这个当姐姐的没少替弟弟挨打，弟弟也没少把手头多余的钱寄给姐姐。念着这点情谊，她对这个半坏不坏的后妈总是嘻嘻哈哈，至少在她第一次来例假时，不会像班里汪红吓得惊慌失措以为自己要死了。是杨碧霞教她怎么用卫生间，叮嘱她例假期间不要碰冷水，缺乏母爱的她，吮着这点真情，她尽可能地填补快要塌陷的家。
上班后，工资的一大半都寄回家里，从不跟同事出去吃烧烤，喝啤酒，衣服都是从淘宝淘来的，一件穿4年，活得跟个吝啬鬼一样。有了喜欢的男生也不敢表白，被渣男摸也不敢出声，还要她怎样。
她自己长得又不是倾国倾城，凭什么拆迁办主任就会看上她，难道她去了，就真能选上。为什么家里人会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后妈的意思，要不去拆迁办主任家里嚎叫说自己家有多困难，要不去办公室撒泼耍赖，不提高规格赔偿，我就不走。这么丢份的事要她去做。白晓荷想一个山野村妇干不出来，让一个黄花闺女去，果然后妈的心黄连的跟。
这段时间里，她爸没说让她去，或者让她不去。不说代表老两口统一战线了啊。其实她一直在等，等一个亲人出来给她说句话：外面太苦了，回家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再不济就是：咱不嫁县长，也不嫁拆迁办主任，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是福。
正是因为自己的亲爹不发一言，她才感到一阵阵的凉意，这点凉意一直沁到心底深处，然后从那里翻出绝望。
05
6月的天，一阵雷鸣，乌云密布，从天上倒下来的大雨，砸在脖子上，冰凉。
她爸在隔壁下棋，往回跑的路上，摔了一跤，老胳膊老腿的，这一摔，直接进了医院，大腿粉碎性骨折，躺在医院疼的嗷嗷叫。医生说尽快做手术，杨碧霞提着嗓子大声吼：家里没钱做什么手术，医生皱着眉头说：那得给病人打麻醉，这样躺在床上等不到做手术会疼死的。
白晓荷眼里汪满了泪，把卡里仅余的下半年的房租一并缴了医药费，还不够，老人一脸蜡黄躺在床上好像是死。
她跟杨碧霞说尽快做手术吧。杨碧霞拉长脸，冷若冰霜，半天挤出一句：我没钱。
白晓荷说我去凑，她看到杨碧霞紧绷的脸出现了一丝笑容，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去哪儿凑，她还没想到，突然丢出去这么一句话，像是在赌气，也像是在逼自己。
她知道人生总要遇到一些难以越过的坎，逼着你选择，既然是选择，肯定有痛苦，有撕扯，有牺牲。她能忍受那些油腻的老板在她身上，上下其手，就是占点便宜，又少不了一块肉，但是忍不得自己的亲爹在医院里等死。（未完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