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

作者: 微我无酒 | 来源:发表于2017-11-12 10:10 被阅读41次

图文/微我无酒

哲然最爱的就是随意跳上一辆公交车,或者是长途客车,如果身处大陆的尽头,那么就找一艘船,然后不辨方向,不问去处,把自己整个儿交给偶然,四处漫游,四海为家。

身体移动的时候,思想也在肆意漂移。比如从路面上一块口香糖的黑渍,他会想到它的发明者桑塔安纳和人心果树,想到人心果树的字面意义和将它形象化的画面,想到倘若心智如果树般生长,思绪心潮的枝枝蔓蔓纠葛错杂,高大的树、繁盛的树、凋败的树串联在一起形成人间的心智网络,爱恨情愁恰似生命的色彩游走在枝干之上,经行之处,生机盎然。

倘若路过一间咖啡馆,热咖啡袅袅上升的烟气模糊了执杯女子的眼睛,阅人无数之后,他知道她是有些百无聊赖的轻浅寂寞,在想要不要打电话喊来闺蜜,但又舍不得这难得的清静时光。但他又不能确定,他以为自己知道的就是真实。他不想跳下车去询问她,比起得知自己猜测错了,他更害怕人们的漠然以对和视而不见,不愿一次次正视自己微弱的存在感。

有时循着一缕树叶罅隙间漏下来的光线向上攀爬,穿透云层,躲过黑洞,遨游星海,一缕星光恰好在此时反射过来,亮得他头脑一阵轰鸣,眼底白茫茫的一片。思想的宇宙咔哒一声宕机,只好停顿修整一阵儿,然后重启。

天气好的时候,他也会下车去,晒晒太阳,读一本书,从书中撷取一些道理。世间散落的知识和线索被这些道理一点点联结起来,就好像被打通了一小段任督二脉,偶然中必然的面目渐渐清晰,一切自有前因后果,对世界的认识渐渐丰满起来的感觉微妙而神奇。

哲然一年四季都穿着一件白色的透明雨衣,在城里,在乡间,在白天,在夜晚步履缓慢地走走停停。穿着它可以席地而坐,和衣而卧,一场雨淋下来,雨衣又会洁净如新了。并且,它看上去很像当下年轻人爱穿的新潮玩意儿,厚厚的聚合材料塑料布随着动作的改变棱角分明,看上去很是起范儿,似乎就改头换面不再需要背负“无家可归的怪异旅人”的标签。因此,他偶尔也有机会跟有缘人攀谈一阵,他分不清这些是真正的对话还是喃喃自语,但他坚持要在初见的新鲜感消失之前道声珍重,匆匆告别。

他不介意睡在天桥下,草丛中,树梢上,更多的时候他直接睡在大巴车上。有时当他醒来,会发现已经身处另一座城市。这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让他有些怅然,他试着整夜不睡,观察空间流转的过程,村庄、森林、田野、城镇、新堆的草垛、闲散的牛羊、暖黄的灯光从窗外飞快地掠过去。哲然并不能准确地感知到,从何时开始这些连贯而和谐的景观就风格陡变,独特的气质迫使人们必得承认它的与众不同,承认真正来到一个崭新的地方了。

哲然的旅程漫无目的,随波逐流地被命运的偶然推着前行,从一块大陆的北端到南端,搭一次船又来到另一块大陆,这漫长而又漫长望不到终结的旅行中,兜兜转转又回到出发点也成了常事。他路过很多不同的地方,但见识这些不同不是他旅行的原因,这些不同对他而言没有意义。非要找出一个原因来的话,哲然会说,我不知道可以在哪里停下来啊,在那个可以停歇的地方出现之前,我只能继续这样走下去,然而在旅行中,我却从未真正去期待它的存在。

有天傍晚,哲然乘的大巴行经一个人迹罕至的村庄,遇到一个长发飘飘的年轻女孩在路边拦车。

大巴司机打开车门,乘客们好奇地看过来。

“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啊,碰到啥事儿了?”司机问。

“司机大哥,我摩托抛锚在这儿了,我修不好。车上有没有人能帮帮忙呢?”

哲然常坐在他人挑剩的座位,视野不一定好,就像这次。他突然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走到车门边去看清楚一些。

那个年轻女生看上去柔弱又古典,但她骑了一辆红色的重型摩托。现在车抛锚在这荒山野岭,她的梅花扳手、火花塞套筒、尖嘴钳、平口螺丝刀等等工具散了一地,人也像是在地上打过滚儿,脸上不规则地布满一道道黑色机油印子,像只打翻颜料盒而毫不自知的小花猫,带着一股天真的神气。

哲然忍俊不禁,先是小声地笑,一转念又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姑娘怒目圆睁地看着他说:“你丫笑什么!有没有同情心!”

哲然怔住了。“你……请问你是在吼我吗?”

“不然呢,全车就你一个人幸灾乐祸!”

哲然回头看看乘客们的反应,叹了口气,跳下车来说:“我来帮你吧。”

话音未落,司机已经飞快地发动了大巴,脸色惨白一言不发地绝尘而去。

“喂!喂喂!你们怎么走了!就这么扔下我们走了!喂!等等会死啊,这是什么世道,没有一个好人!”姑娘看着远去的大巴跳脚,捡起地上的修理工具朝着车一个个扔过去。

一发未中,好在一腔邪火慢慢发泄尽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哲然说:“我可没说你啊,你是个硕果仅存的好人。”

哲然笑笑,从地上捡起一只扳手,说:“那也未必。”

手持扳手的哲然形象突然高大了起来,姑娘看向他的眼睛闪着光:“我可以帮忙吗?”

“可以,去把你扔出去的工具捡回来好吗。”

“……”姑娘讪笑着一路小跑,捧回来所有工具。“还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你教教我怎么修啊,我感觉是火花塞的问题,但折腾俩小时了都没修好……”

“接下来请你帮帮忙,离我远一点,我需要安静。”

“……喂,我很安静啊,我就站在旁边学习一下,我不说话。”

“不行,好好的一个姑娘,拿一堆铁钳螺丝站我旁边,看着就闹心。”

“……行,你修车你牛逼,那你让我上哪儿去?”

“额,去那边看会儿夕阳吧,你看天上还有几缕。”

“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文艺装逼犯。”

哲然看着夕阳下姑娘的剪影,感受到一种描摹不出的美,美感渗透到他的身体中,像充电一样缓缓温暖起来,有了力量。

他想,这时候应该要配一杯酒的。

车很快就修好了。

哲然请姑娘载他一程,到下个临近的小镇去。

“不不不,你修车这么帅,一定是个老司机!你骑车带我吧,带我飞~”

“可是,我不会骑摩托。”

“……怎么可能,那你怎么会修车。”

是因为你啊,话正要出口,哲然想起她对文艺装逼犯的不屑,于是只是笑笑,“大概是天赋。”

姑娘犹疑地看了哲然几眼,还是大方地说:“不管怎样,谢谢你帮我修车。对了我叫之檀,大四休学中,正在度间隔年,边打工边旅行。”

之檀是个有故事的少女。她可以从早到晚不停歇地说话,讲的每一个故事都血肉丰满细节精致,她是这些故事的过客、演员、缔造者和拥有者。

哲然不知道这些故事有多少是发于偶然,又有多少是刻意为之。一个少女孤身穿行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野之中,是谦恭地来感受自然与际遇的神妙莫测还是满腹野心地捡故事来了呢?

他们夜里扎帐篷的时候,清晨收集露水的时候,对着满天繁星一捧篝火,或是一抹云霞几行飞雁,之檀的故事如草间新芽一般破土而出,恣意疯长,带着她记忆中旧日天空云影的样子。而启程赶路时,这些话语又匆匆消散在身后的滚滚尘沙之中。

哲然很少说起之前的事,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即使他除了聆听和略略点头之外什么都没有参与,他仍然感觉,自己可能有了一个朋友。一个靠聆听和点头换来的朋友吗?还是一旦时间与空间的画框将他们框入其中,友谊作为题中之意自然而然就倾泻满头。他有一点儿不劳而获的窃喜,但又有很多的患得患失。

之檀对新鲜有趣的事物毫无抵抗力。

田间地头捡的植物随手就放入口中,采到彩色的蘑菇虽然不敢依样尝试,却也和杂草缠绕在一处,做成一个小戒指喜滋滋地戴着。

她无法抗拒偷西瓜、上房顶、爬树梢、钻地洞的乐趣,未知的一切在她眼中都熠熠生辉,危险也是其中的一缕光芒。

当她决定骑摩托飞跃一条小河的时候,患得患失的哲然荒谬地感到心脏狂跳了几拍,却说不出任何阻拦的话。

摩托加速,草叶与沙尘飞速地倒退,及至水边,之檀手指秀致的骨节因为用力而凸出,前进中的摩托随着她的身体向后扬起,在空中转过一个半圆的弧。她睁大眼睛,看到天空旋转起来,云彩被视角的弧线拉出一个优雅的弯度,在最美的瞬间有一刻微妙的定格。

随后便是一泻千里地急速下坠,势不可挡的力仿佛要拽着她直通地心。

她听到一个紧张而急切的声音。

慢下来慢下来慢下来,向后,向后,人车分离,掉到水里。

之檀来不及分辨这是不是自己的心声,时空似有一些难以言说的些微扭曲,然后如它所愿地,坠速减缓,人车分离,掉入水中,毫发无伤。她甚至很轻松地就自己爬回了岸边,反而是哲然的脸色苍白到透明。

之檀促狭地笑:“瞧你吓的……也许我刚刚已经死了哦。现在与你说话的,不过是我的灵魂。”

“……不要开这种玩笑。”

“哈哈,你怕吗?”

“不是怕,只是……只是我也在许多年前就死了。”

“嘁,你好没趣,开玩笑都没点创意。”

哲然沉默,亮亮的眼睛坦然地看着她。

“……喂,你干嘛这种眼神,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是的。”

“……”

“其实啊,我也不能分辨自己是不是活的、柔软的、能够自由伸展的鲜活灵魂,思想在死后也许还继续生长,也可能早已定格在那一刻,那么现在与你说话的,连活的灵魂都不是,只是一具干枯定型的灵魂标本。”

“……你一定是活着的,你还有自由意志啊。刚才我摔下来的时候是你在说话吧?你救了我吗,怎么做到的?”

“死亡不是终结,只是脱离身体的保护和限制,直接以灵魂的状态生活在精神世界。精神世界的力量也能作用于物质。”

“那……死掉的人岂不是可以用念力为所欲为了?”

“不是的。属于个体的精神力量有限,每用掉一些,这些力量就脱离了个体,进入大自然的精神能量场,不再属于单独的灵魂。”

“那你为我修车和刚才救我,岂不是用掉了很多力量?”

“不要这么想,精神力量可能是因念而生的,我看到你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一节干瘪的电池,一下子充满了电。”

夜风徐徐吹起来,温柔的风吹得蛐蛐儿舒服地唱起歌儿来。河水击打着河岸,陆地似在水波涤荡的韵律中轻轻摇晃。

哲然枕着双手躺在草地上,披着一身月光,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之檀的问题。

“死是什么感觉呢……就好像自己是空的,而世界很大,有没有我都没有关系。我可能是风,是云,是烟尘,是光的碎片,随时随地就消散在广袤天地无迹可寻。甚至连这一缕思想都不曾真正存在,只是遥远的某个梦境之中似有实无的一个臆想它微弱的回声,跨越几万光年来到此刻带起的一丝涟漪。”

一切声音都随着言语转入虚无渐渐低了下去,幽暗的湖底深处却又有一句话如枯木焕生般跌跌撞撞地浮出水面。

“可我不希望你死啊,我不希望你这么轻,这么空。”

哲然在漫无目的的漂泊旅行被迫中断了。

之檀以给摩托加油为借口,带他来到附近的一个小镇子,然后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她又有了新的借口,比如没钱了必须打工挣钱;比如社会实践是更为深入的一种原地旅行;比如据她分析,既然哲然可以用念力行走,取物,一切有如常人,瞒过她这许多天,甚至可以修好摩托车,可以救下快要跌入河中的她,那么,为什么不能用念力为自己造一个身体?

哲然苦笑着解释,一路上都依靠交通工具移动,就是因为靠想象来自己移动太费劲,没有力气,要造一个身体得想象多少东西啊。

之檀不为所动:“你不是说精神力量可以因念再生吗?懒得去想,说明你求生的意志不够强烈。况且,不一定要依靠想象吧,如果只是去感受呢?”

哲然看着她兴奋的样子,不忍说出“再强大的念力也敌不过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这种煞风景的话。

哲然被姑娘强行带到了包子铺的角落。一屉小笼包,一碗小米粥摆上了桌,腾腾的热气模糊了对面笑盈盈的一张脸,也模糊了现实与虚无的边界。

一小勺又一小勺粥送入口中,经过不存在的身体,不出意外地洒在地上。但它短暂驻留的温度却像是实实在在地留在了身体里,堆叠在某一点凝聚不散,有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

他感觉自己有了胃。但又马上因为这个愚蠢的想法笑出声来,就算真的要去造一个身体,也不能从胃开始自找麻烦啊,不愁吃饭可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优势之一。

之檀就在包子铺打了一份短期工。她对哲然能自己再造身体的想法,仍然秉持不抛弃不放弃的态度。

闲暇时她让哲然伸出手来去摸面团,干涩的细密的;拿手指搅拌肉馅,黏腻而有颗粒感;抚过蒸笼,纹理粗糙却微微带有木头的清香。她说这些对触感的想象也许能够唤醒真正的触觉。

风吹乱了她的发丝,他抬了抬手,有些吃力,但还是加力抬起手将它们捋顺。“你好像比我要更了解灵魂的样子呢,天天这样胡思乱想,傻不傻。”

话音刚落,他的指间似乎残余掠过发丝的触觉,微凉的,柔软的。

两三天过去了,之檀让哲然浸海水、晒太阳、爬高山、读诗词,试图通过一切方法让他恢复五感,重造身体。

哲然不想太拂她的兴致,催动念力让自己生出一头文青标配的中长发。发丝真实的触感让之檀兴奋得像雄心万丈立志开疆辟土的女皇终于攻下了第一座城池。

哲然的脸色却愈见苍白,几近透明,虚弱无力的感觉灌注全身。

也许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趁消失之前快些告别吧。

可是消失很可怕吗?消失可怕还是告别可怕呢?

他想再多留一刻。再一刻。再一刻。

他不舍得。

哲然觉得自己有了心,它这样真实地,具象地疼了起来。

哲然隐约地猜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同年死去的人们灵魂早已消散,自己却还能拥有着独立精神游荡在世间的原因。

每到一处地方,自己的灵都受到周遭环境中精神能量场的感召,但短时间内却不能彼此相合,没等被浸染同化到能够相融的那刻,他又启程奔赴下一个地方了。

他想,他不是为了活着而辗转流亡的,他只是希望醒着,保有最低限度的独立意识。

但“醒着”,难道不就是灵魂的“活”?

原本每个个体的所有的思想都是摘取自他人的思想,情绪也都是重复他人的情绪,每个人出生后从精神能量场撷取自己所需的装点出一个“自我”,死后再让精神融为一体,循环利用,分所当然。

但他还是期望着能保持一点点独立的清明,哪怕精神力量越来越少,能够表达出的意志越来越少,这份珍贵的清明日益昏沉,“活”得日益浑浑噩噩。

如果说漫长而又漫长的旅途中,他有在企盼、在寻找一个能够停下来的地方,那么也许,就是现在,已经找到了。

哲然不想再继续旅行了,他不太贪心地想,停下来也许就可以永久地停驻在一方心田,不需要很大的一片地方,只要小小的,小小的一个角落,就如一枚羽毛,悄然栖落,不惹纤尘。她心里若有关于自己的一点微弱记忆,那也算活着,或者活过的映像,是另一种存在的方式。

他对之檀说:“我找到了一直以来寻找的,可以歇脚的地方。现在是接受大自然感召,结束旅行的时候了。我会散入清风,散入云团,散入大地,也散入你,即使你未必感受得到。所以,这不是告别,而是更长久的陪伴。”

之檀想起哲然的时候,她对着群山喊话,对着大海喊话,对着莽莽苍苍的森林喊话。

“Hey!”

有时有回答,有时没有。

她也会掏出他留下的一缕发丝摊在手心。

它们有时有重量,有时没有。

她终于知道,脱离意识存在的身体碎片毫无意义。

但他催生出头发后,念力用尽时那苍白到透明,却仍然奋力温和微笑的着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咚”地一声在她心上砸出一个缺口,重得仿佛要直坠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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