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姐姐!”上官子兮如往常一般兴高采烈地推开姐姐上官子溪的房门,当即愣在那里。
坐在姐姐对面的那个男子听见声音转过头,冷峻的眉眼冷峻的神色,上官子兮不由得一缩。
“子兮,你又不去上学堂,夫子又该说了。”
因着有生人在的缘故,上官子兮并未如往常一般钻进姐姐的怀里,只是看似规规矩矩的站着,大眼睛里有无法掩饰的淘气:“那个夫子好凶的,姐姐我不要去嘛~”
上官子溪无奈地摇摇头,转向那个男子,“这个,是我的妹妹。”语气里三分无奈七分宠溺。那个男子又侧身向子兮看来。
“上官子兮?”凛冽寒眸里带了点似笑非笑的意思,同样带着几分冷气的眉毛微微上扬,男子突然轻勾唇角。
上官子兮直接呆在了原地。
上官子溪无奈扶额,“她今天早上可能起太早了。”
上官子兮红着脸跑出房门时刚好听得一声轻笑,如玉清凉。
“无妨。”
~1~
上官家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上官子溪是当地有名的才女和美女,上官子兮......是谁?
若是有人去问上官家的情况,得到的答案几乎全是如此。
上官子兮托着下巴靠在窗台上,又看到一个家仆引着几个陌生人往姐姐房里走去。有男有女,但都身着华服,颇见不凡。大夏民风开放且男女平等,是以女子也与男子一般可以出游待客,煮酒论诗。而她的姐姐,上官子溪,是所有人公认最完美的女子——容颜倾城,气质清雅,满身风华,回眸一笑便可倾倒众生。子兮很是为姐姐骄傲,但是又忍不住叹气——
什么时候她能有姐姐的一半就好了.....她只不过就......就贪吃了一点,贪玩了一点,而且她与姐姐名字读音相同,只不过此兮非彼溪而已,怎么差距那么大呢?
以往姐姐来的客人,她都是无甚兴趣去关注的,今天却不知为何很想知道些什么,什么都可以。上官子兮的脑子中突然跃出了这个想法,也不顾是否会打扰到姐姐的正事,三跳两跃的便抢在那伙人之前跑进姐姐的房间。
“子兮?”姐姐的深色中有着诧异,但上官子兮却无暇在意。
“姐姐,他,他叫什么名字?”
上官子溪愣了一刹,姐妹间特有的默契让她立即明白过来,“宣浔,素宣尺素的宣,浔阳江头的浔。”
上官子兮有些失神地轻轻念出来:“宣......浔......”
恍若初雨落尽翠色的山林,和着月光在幽谷的青石上晕开,有着凉意,有着不为人知的小小欢喜。
她反应过来后脸有点红,想故作正常的离开背影却带上了不自知的慌乱,自然也未察觉姐姐眼底略显清寒的郁色,宛若高山上常年不化的冰雪。
~2~
在第四次看到那抹梨黄在墙角一闪而过之后,宣浔觉得自己的轻功可能退步了。
她是怎么发现自己在这里的?!
罢了......只是个小姑娘,她想看就随她看吧。
上官子溪的这个别院是浮尘的训练场,他没任务的时候会常来这里。
今日不同于前几日,是个阴雨天。她应该不会再来了吧?前几天她几乎天天都在这里看他练剑,小姑娘一点都没有发现她自己的目光太过灼热,根本不是偷窥者该有的眼神。
宣浔一边这么想一边扎起袖口,他等这场雨倒是等了很久。川泽和自己提过,自己在雨中的速度还不够。
“宣,宣浔哥哥......”
宣浔有些好笑地挑了挑眉,看来是他错了,她今天倒是更胆大了?
“今天,今天在下雨,你就不要再练了,会淋湿的......”
宣浔有些错愕地看了看小姑娘手中的伞,“给我的?”
“恩,我想着你可能不会带伞,今天就带了伞过来......啊不是!我是说,那个,我刚好拿伞了,先借给你!”
宣浔看着她算得上是落荒而逃冲进雨中的背影,无奈地笑笑。她还真是像“路过”,伞就拿了一把。轻易地追上她,把伞撑开遮在头顶。
“宣浔哥哥?你......”
不错,好歹这次没有结巴。他一直很奇怪,他看起来很可怕?为什么她每次连叫自己的名字都是磕磕巴巴。
“我送你回去。”
“哦......”
没有过一会儿她的院子就到了,只是现在......
宣浔突然又很想逗逗她,就突然转头,与她的目光撞在一起,“怎么了?”
“啊?啊......没有!我在看伞!”
看着她再次落荒而逃的样子,宣浔只觉哭笑不得。这伞,还是拿给上官子溪吧。
宣浔合上伞运起轻功,任雨随着风扑在身上。
风里有桃花香。
刚才伞面上的桃花在雨中朦胧地开成一片,的确是好风光。
~3~
“子兮。”
“姐姐?”上官子兮抱住姐姐,听着她温暖而坚定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太阳暖暖地洒下来,把两人的影子纠缠在了一起。
上官子溪静静地看了她许久,久到焚上的一炉暖香的馨香都开始变淡,从雕花的内窗间飘出去,才温柔的开口:“告诉姐姐,最近为什么总往我这边跑?
“是不是想见到宣浔哥哥?”
上官子溪看着小丫头把头埋下去又抬起来,还紧紧地咬着嘴唇,就轻轻笑起来,宛若三月春风梨花初绽:“我说对啦。”
“姐姐......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上官子溪一手抚上妹妹的头发,另一手轻轻拍她的背,“我上官子溪的妹妹,有什么不可以?”
“姐姐~”上官子兮难得乖乖地靠在姐姐怀里。姐姐也是女子,但好像从未与柔弱沾过边。她总是像现在一样,明明瘦削的肩膀却让人觉得能挡住世间所有风雨,好似巍峨的青色边墙。
“下午去上学堂。”
“姐姐~”上官子兮扑闪着晶莹的水眸。
“就这最后半天,明日姐姐给你换个夫子。”
“耶!”上官子兮欢呼一声,鹅黄色的外衫被风吹起衣角,边角处绣着的桃花与芍药在大朵大朵地开,一时间仿佛要热烈地占满整间屋子,花开灼灼,恰是大好时光。
而上官子溪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嘴角的弧度越发上扬。
上官子溪果真遵守约定给子兮换了个新夫子,别的不说如何,至少不会再拿着戒尺凶巴巴地走来走去。而最让子兮开心的是姐姐之后常常在见宣浔哥哥的时候叫自己过去,一来二往虽说不熟,但也足以记住他喜穿黑色与月白色,也发现宣浔哥哥并非性格冰冷,只是不喜与陌生人多言罢了。
这一日她如往常一样上学堂,到了下学的时候环顾四周却没看到姐姐。
宣浔无奈的摇摇头,就没指望她能看见自己。别无他法,只能从一干书童丫鬟中挤过去,把书袋从小姑娘的手中拎过来。
“你姐姐有事,让我来接你。”
宣浔走了几步,觉得背后安静的过分,回头对上她黑漆漆的鹿眸,诧异的看着小姑娘的脸如中秋的苹果般红透。
“怎么了?”
宣浔的神色可以说是冰冷,手却搭上了上官子兮的额头。上官子兮本来在后面偷看他被发现后正不知所措,这下子脑子更是变成了一团浆糊,只能呆呆的立着,任宣浔骨节分明的手指近在眼前。
“没发热,”宣浔淡然地收回手,看她还愣在原地,挑起一边眉毛,“很累吗?”
“不,不累,”上官子兮终于回神,快步追上宣浔,小心翼翼的开口:“宣浔哥哥......”
“嗯?”宣浔挑了挑另一边眉毛。
“可不可以,去一趟城西十里街?”
“做什么?”
“我想吃那儿的桂花糕......”
宣浔瞥了一眼手里的袋子——
玫瑰花饼,糖炒栗子,绿茶黏米团,酒酿汤圆,茉莉龙须酥......还有只剩空袋子的桂花糕。
再看一眼上官子兮,她正捏着一牙瓜咯吱咯吱地咬得欢实,鲜红的瓜汁从嘴角流出来。宣浔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暗暗忍了许久,最终还是过去用指腹把她嘴角的汁渍抹净,然后面无表情地拉过她的袖子擦了擦手。
上官子兮惊呆了:“为什么要擦在我的袖子上?”
宣浔看着她既惊讶又有几分气鼓鼓的样子,寒眸中掠过转瞬即逝的笑意 “不擦在你袖子上,难道擦在我袖子上?”
“.......”
上官子溪向宣浔道谢之后,转过身冲上官子兮柔柔一笑,让她不禁一抖。
“为什么买这么多东西?”
“......宣浔哥哥说好吃!”
“怎么吃到袖口上去了?!”
“是宣浔哥哥抹的!”
房顶上的人脸色一黑。
“怎么回来这么迟!”
“是.....是宣浔哥哥他腿短!”
房顶上的人脚底一滑。上官子溪差点喷笑出声。看似无意的向高处瞟了一眼之后就留给上官子兮一个优雅的背影。
看在有人比她还郁闷的基础上,她就不和小丫头计较啦。
~4~
在上官子兮眼里,没有比自家姐姐更好的姐姐了。
在上官子溪眼里,没有比自家妹妹更......让人头疼的妹妹了。
她端起一个青花小盖碗,一勺一勺地舀着碗里的玫瑰花露——晶莹剔透的成色中泛着莹润,入口有玫瑰的馥郁,薄荷的清芳,是难得的上品,只是......
“林木,别念了。”上官子溪放下盖碗,玉指轻揉上太阳穴,“我自己看。”
好么,换了个夫子是她心疼小丫头了,想让她开开心心的,过的随性些,但这样,是不是,有些,太随性了?!
六月十日,定了流云阁两匹上好的浮云月白锦,叫了人家最好的裁缝,还用的是她上官子溪的帖子。
“巧手姐姐,帮小花做件衣服好吗?小花没有衣服穿,小花好可怜的~”
上官家养的那条名叫小花的母狗,一天之内捂起了一身痱子......
六月十二日,她追着两只雌孔雀跑了一下午,说是要看孔雀开屏,结果那两只可怜的孔雀,最后连毛都未曾剩下几根......
饶是以上官子溪的修养,看到这儿的时候也差点跌下了椅子。放下那本记载着上官子兮“赫赫战功”的小册子,想了一会儿,上官子溪的声音带了点笑意:“叫宣浔过来。”
手下诺诺而退,上官子溪随手拨着琴弦打发着闲暇,但她未曾料到,这一弹就弹了一个时辰。
桌上的梨花盏上的太阳光已从最高的花尖移到了中段的叶子上,变成了细碎的光点。
上官子溪的眸中刹那风云变幻。
宣浔......从未在她传信后,在一个时辰内还不来。
她与宣浔隶属于杀手组织,一个不只是杀人的杀手组织。浮尘中的组织复杂,人手众多,势力可谓渗透各方。也因此……处处是敌。
那天的回忆于上官子溪而言是不愿触及的伤痛。
她的妹妹被绑,她的同僚孤身相救,两个人都差点回不来。
子兮并没有被打,甚至没有被绑起来。小丫头也看不出哭过的样子,定定地看着她。但只是对视的一瞬,上官子溪就明白自己已经不配再做个姐姐。
她自己身陷江湖险恶,还连累了妹妹涉险;她太自负,竟以为自己可以护着妹妹肆意地做一切——她默认了宣浔与子兮,才会有今日的情景。上官子溪从来都未曾在暗处暴露过自己上官家主的身份,但当她、宣浔和子兮连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昭然若揭。
“有意思,有意思,没想到浮尘的顶级杀手一居然是上官家主啊,果然主子说过,最好的暗器总是不会让人发现是藏在身上的什么地方。
“这是你的妹妹吧。一是晓行价的老手,那么你说,上官家主的妹妹,值多少钱呢?”为首的蒙面人的声音中染上快意,就是这个女人让父亲前功尽弃!让自己家破人亡!她也有受制于人的时候,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上官子溪没有理会他,只是定定地看向自己的妹妹:“子兮,别怕,姐姐来了。”
上官子兮用力地点点头,克制着眸中的泪水。姐姐来了,姐姐来了就不会有事了……
最后一个蒙面人倒下,示意宣浔去追跑走的小丫头后,上官子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子兮。从一开始,姐姐就做了错误的选择。
这世界从来不是她一厢情愿的世界,这江湖更不是她为所欲为的江湖......她只想弹弹琴调调香护子兮一生周全,可注定就只能当个自己都做不了的杀手。
但为了心中所爱,她可以不惜所有。
上官子溪再度睁眼时,歉意与哀伤已经被淹没在决绝的波涛里。
或许,真的如师父所说,从何处开始,就该从何处,结束。
~5~
上官家是青城的几世望族,王朝迭代,风云变幻,上官家都能屹立不倒。每每听到这样的回答,上官子溪都是淡然一笑。只是笑容中有几分苦涩几分自嘲,便不足为外人道也。
望族?或许刚开始的时候是,后来,生生世世都只是光鲜的奴仆。
上官家与浮尘几世纠葛从何而起她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知道,只记得十岁的那个午后,是自己人生最大的不幸和幸运。
还不是师父的师父摸了摸她的脑袋:“是个不错的苗子。不过,不是说还有一个更小的?”
她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只是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在选一个孩子作为弟子。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冲动:“只有我,没有更小的了。”
她那时候不知道师父是上官家的主人,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个家族。听见他笑着说“很好”,还得意洋洋地以为自己骗过了眼前的老头。
做弟子么?学文章词赋做学问,子兮不喜欢念书;如果是学武,子兮受不得苦。
从父母在一夜之内双双殒命之后,保护子兮,守护子兮,就是她的本能。
于是她就跟着师父走了,不久之后就明白为什么父母会死,也发现......她走的路,没有归途。
不过师父的那句“很好”是什么意思,她有些不太懂。
去问师父,师父只是笑笑,和初见那面一样的笑声,说,时间久了你自然会懂了。
训练和任务已经够累,上官子溪便不再纠结。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一个任务,要她杀掉一个不满三岁的孩童。
“师父......”
“怎么,觉得下不去手?”
“......”
“可以啊,那换子兮来。”
刹那之间冷意窜上心肺,她突然发现与师父相处一年的自己是多么可笑。
师父满意的蹲下,抚了抚她已经磕破的额头:“你总是这么听话,让师父放心,这很好。”
这,很好。
原来是这样的很好。
那天她的眼泪砸进土里,笑容却刻在脸上。
那就从今天开始,做个很好的上官子溪。
就仿佛此刻。看着宣浔追着小姑娘的背影而去,而她终于可以下定决心去放手做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
这,很好。再好不过。
~6~
宣浔跑了几步,调匀气息之后就看见了小丫头。
她缩在墙角,瑟瑟地抖。
可她从来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样子。
宣浔突然就觉得自己走不动了,偏偏这时候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他: “宣浔哥哥。”
他只能走过去,任她扑进自己怀里,小小的一团,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他不由自主地就想抚上她的背,他知道那样能给她安慰。但手抬到一半就放下。
宣浔想起不久前的一天,他去找她。
那是个天色再好不过的午后,想起她嘴馋的样子,他便去了趟城西,然后到上官家,递给她一个油纸包示意她拆开。
“城西的桂花糕!”小丫头雀跃地扑过来想揽他的脖子,却因个头太小只好抱住他的腰,“哥哥真好!”
她连她的名字都没叫,宣浔想着,却忍不住软了本该锋利的眉梢。
等她回过神来红着脸放开他,等她依依不舍的背影不再回头走进上官家,川择从阴影中走出来,盯着宣浔嘴角还未淡化的弧度。
“宣浔,有些事一旦开始就难以结束,”川择说话向来很是恰到好处,“而且,你别忘了,你自己是谁。”
腰间温暖的触感还未褪去,宣浔垂下眼眸。
他没忘。
宣浔。
浮尘的左阁主,上官子溪的下级。
背负了太多秘密,染了太多肮脏。
因为知道的太多,所以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还是会常常骗自己,或许事实不会如想象一般残忍。
而什么是他自己明白又不肯承认的呢?
宣浔忍不住闭上眼睛,但又很快睁开.......
他们没有资格享受平静的黑暗,一旦拥有,便是永眠。
没有平静,没有休息,没有,未来。
川择的话仍犹在耳,清醒与绝望宛若最浓稠的夜,云压在檐角街头,没有月亮也没有风,听不见鸟鸣,更闻不到花香;唯有他的姑娘是亮的,偏偏又如星星一般远在天上。被这该死的感觉缠绕,让他不能好好拥抱他的姑娘。
“宣浔哥哥,”小丫头抽抽噎噎,“你和姐姐,究竟在做什么?”
他不知如何回答。
“姐姐是在,杀人么?”
他更不知如何回答。
“那,是不是也会有人来杀你们?”
他还是,不知如何回答。
于是他就保持着那个随时可以走开的姿势,沉默着不予回应。小丫头似是乏了,也就渐渐止了哭泣。
他转身就要离去,却又被她的一句“宣浔哥哥” 钉在了原地。
“宣浔哥哥,帮我保护姐姐,好不好?”
这恳求太过荒唐。上官子溪根本不会需要他的帮忙。他想起那天自己向上官子溪询问子兮的事情,听见她带了笑意的声音:“你不用忐忑,是我同意的。我的妹妹,就应该随心所欲地开开心心地活着。
“如果连她喜欢一个人这样的心愿我都要阻拦,那我还是个姐姐吗?
“阿洵,你喜欢子兮吗?”
他没想到上官子溪会同意,一时愣怔住。反应过来后故作淡然地轻轻点了点头。
怎么会不喜欢。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傻傻的姑娘,偷偷看他练剑的姑娘,跟他说话都会脸红的姑娘,软软地叫他“宣浔哥哥”的姑娘,笑起来眸子会弯成月牙的姑娘,是他想要保护的珍宝。
上官子溪看着他笑了起来,这是记忆中她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那就去喜欢她,爱她,照顾她,保护她,其他的,不要再担心,都交给我。”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上官子溪的声音已然坚决:“宣浔,这是命令。”
“......是。”他该记得,她不但是上官子溪,更是一。
后来,他就再也没有接过难的任务,听川择说,上官子溪对浮尘内部的说法是他旧伤复发,不适合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他猜想上官子溪下一步或许就是上报自己病故。那样,或许自己就会成为浮尘千百年来,唯一可得善终的杀手。若没有这次意外......
这恳求太过热切。他不得不回头撞上她的眸光,盛满了碎片状的希望与凄凉。他突然就想答应——他不知自己和他的姑娘今后还能有多少牵扯,如若最终还是要离开,他希望还有这个承诺,伴着他熬过山高水长。
子兮看着宣浔轻轻颔首然后离开,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任泪珠一串串落下。
从来不敢奢望宣浔哥哥会喜欢自己,却总是沉浸在幻梦里。她从来都知晓他爱着姐姐,为了姐姐甚至可以忍受无理取闹的自己。她也只是羡慕而不会嫉妒——她的姐姐那样好,配谁都配得上。但为什么刚才宣浔哥哥不理睬自己,却只应下了保护姐姐的请求,自己却还会难过......
宣浔找到上官子溪是在百酿楼。
他不忍再听小丫头哭,狼狈地回来后不久就知道她喝了酒,就又折回去去找她。
去的时候已经下起了雨,他撑起那把伞看着伞上绘的桃花,仍是好颜色好芳华。
“宣浔哥哥......”即使喝了太多酒,那人的轮廓却不曾模糊。感觉到那熟悉的目光带着冷意瞪着自己,上官子兮瑟缩了一下,低下头不敢言语。
“胆肥了不少,”宣浔的声音凉凉的,恍若檐角不断垂落的雨滴,“敢喝酒了,嗯?”
上官子兮委屈的想,我喝酒还不是因为你。刚想借酒装疯半真半假的说那句“我喜欢你”,抬头看见那未曾有半分柔意的脸便陡然失去了所有勇气。
四月的风加雨还是有些冷的,瞅的她红红的脸庞宣浔几不可闻的轻轻叹息,走过去蹲下“上来。”
上官子兮呆呆的接过伞撑起来,又呆呆的任宣浔把她背起来,一时间什么都不剩,只有宣浔的背,温暖如她幻想中的样子。
“伞都撑不好,我就把你扔下去。”宣浔正说着,头顶又是一片摇晃,他恼火的把她放下,一回身果然看见她前额的碎发已经糯湿,漆黑的眸子怯怯的眨。宣浔不作声,只是从她手里把伞取走,手腕却被篡住,小小的力气。
“宣浔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喝酒了,别扔下我好不好?”小丫头带着哭腔的问,扯他的衣襟。
他该骂她,该如同他应过的一般把她丢下,然而心中却酸胀一团无法应答。宣浔抿了抿唇,把伞极轻的扔下,将她当横抱起裹在披风中。
胸膛是比后背更温暖的灼热,上官子兮嗫嚅着要说什么,宣浔又把披风拉了拉,“别说话,乖乖地睡觉。”
~7~
那天送她回去之后宣浔就再也没有去过上官府。
不知何时梨花已全然落了,连一朵也不剩,满树绿色的叶子,好像从不曾开过花。
可她在自己怀中的温暖与肩头鬓角打湿了的梨花瓣,自己却又那样清晰分明地记得。宣浔折下一枝枝子看了许久,刚准备收入怀中,就看见川择远远地奔来。他蹙着眉接过纸条展开,神色陡然冷凝。
一如既往的簪花小楷,一如既往的娟秀笔迹:“川择,藏好子兮。”
而川择刚从上官子溪那里过来。
川择一向冷静自持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迅速转身离开,宣浔一把拉住了他。
略有沙哑的嗓音在风中破碎:“川择......拜托了。”
川择回过头:“你也是。”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看到上官子溪左肩上的窟窿,苍白的面色,宣浔的心脏还是陡然一缩。
上官子溪冲他轻轻地笑了笑,是从未有过的脆弱之色。宣浔明白她的意思,揽住她的腰迅速跃上路边的树。
耳畔的风呼呼地吹过,叶子与细小的树枝偶尔被撞落在身上,宣浔却根本不敢停下来。
“阿浔......”
宣浔一惊,低头看向上官子溪,却发现她的胸口也开始有血渗出来。取下软甲之后,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支被折断的箭,前端已经尽数没入,只余一寸留在外面。之前没有血渗出来,是因为上官子溪自封了穴道。而现在......经脉中的真气已因着伤势过重消散了七七八八,穴道便自行解开。
“阿浔......对不起......”
“离开子兮......”
宣浔正在查看上官子溪肩上的伤口,那里的骨头都被击成了碎片嵌进了血肉之中。听得这话他一愣,不是因此惊讶,而是突然发现自己竟会犹豫着不肯回答。
“离开她......”
上官子溪素来淡然的灵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哀求,胸口的血色已经一路蔓延向下染红了青花的纹路。一身风华依旧,但她却不再温婉地笑,而是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她已经没剩几分力气,细小的青筋却仍从她手背上浮出。
宣浔想,他以前不曾、以后也不会再看到这样的上官子溪了。于是他向以前无数次接受任务那样应道,“好。”
直到那双眼眸阖上,一滴清泪打在他的手背,宣浔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上官子溪死了,死在元景七年,死在太平盛世,死在她的大好年华。
而他失信了。
他的从未属于他的小姑娘......要丢了。
~8~
后来宣浔没有再与子兮相见。就连那日川择将她藏到了梧离街,他也只是确认了她安全无虞之后便离开。上官子溪已经殒命,只要自己离开,浮尘的一切都会与子兮切断。更何况,他一向相信上官子溪的能力,也服从......一的安排。
而他呢?
他会溯河而上,到那北漠风沙之地,了却残生。他想,如此提心吊胆地过了二十几年,在冰雪之中也不会念着这小桥流水,渔火人家。只是塞外不会再有一株梨花,洁白的花瓣于雨中落在他肩上,落在她脸上,花香浸染了眉角鬓梢。他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的小姑娘在他怀里,一双鹿眸中只有他,让他那样欢喜,仿佛他们可以一直那样,直到,垂垂老矣。
许多年过去,青城里的人都知道,上官家有个老姑娘,看起来十分漂亮,人也格外好,不知为何没有嫁人。
这过去只有上了年纪的大婶知道,她们也借此教育自己的后辈:
“人啊,要安分一些,你看......”随后又提起另一个人,“不过她的姐姐,那倒是没话说......”
时光从未停止过流淌,正如,故人旧梦从未躲开了红尘苍茫。
~后记~
宣浔在北方一个小镇上买了个小院子,住在人迹罕至的半山腰。
他总觉得最近精神不济,旧年落下的毛病都涌了出来,大概终于时日无多。这一天下着雨,宣浔突然闻到了若有若无的梨花香,像极了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旧日时光。他突然就想做些什么,就轻轻走到桌案旁。
提起笔,他想写“子兮”,又想徒作掩饰地些“子溪”,墨染了一团,笔却动不了。
晚上仆人去收拾屋子,宣浔已经永久地睡了过去,手里捏了张纸。废了好大的劲取出来,上面只有两个字。
子恓。
一种为人妻,独自多悲恓。老大不相识,恓恓又独归。
她没有成婚,她早已献出了爱情;他不能回去,他怕那里已经没了故人。
是夜,远在千里之外的上官家的老姑娘像往常一样吹灭了灯烛。
元景三十二年,上官家主殁于青城。因其终身未嫁,无后,上官嫡脉就此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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