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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能回去过她的小日子了

她又能回去过她的小日子了

作者: 兔子巴尼 | 来源:发表于2021-12-14 15:11 被阅读0次

    “她又能回去过她的小日子了”,一开始,他们那个决定的确给了所有人一种这样的感觉。

    如果秀英是一个少女或者中年妇女,相信不少人都会同意这样一个决定,同时也会认同那样一种“和善”的感觉。

    秀英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在这样一个年龄开启人生的新篇章会不会勉强了一点?那个七零八落的大家族里面似乎没有人在乎这些。

    一个从来没踏入过社会工作的女人,在她十八岁以前,生活和将来由父母、姐姐和姐夫决定,十八岁以后围绕着结婚前只见过一面的丈夫和五个儿女转,除了耕田种地、做家务和养儿育女,四十五岁以后,首次当上奶奶后,她又开始为孙辈而忙碌。

    在这几乎一辈子都过去了的时候,秀英被“撵”回老家过她的小日子了。

    别人的田园生活就像一张被定格的风景照,尽现岁月静好,可轮到自己的时候,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和美好。

    更何况是现年七十四岁的秀英呢?

    “她对这个家有什么贡献?”

    这句话由儿子们的嘴里吐出来,就像是拉出一摊又稀又烂又臭的屎水,一把抓起来,除了湿乎乎的触感和臭烘烘的气味,什么也捞不着。

    秀英怎么也想不到当初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儿子们有一天会主宰自己的生活,她就像一块被本就不太湿润的海绵被完完全全挤干水分直至发白后,然后再被狠狠地遗弃。

    “把她送回老家绝对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农村的空气清新,尽览田野、树林和竹林,种点蔬菜,养几只鸡,还有比这样更舒服惬意的老年生活吗?”

    这在旁人看来还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可惜秀英不是旁人,她不过是一个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当事人罢了。

    自从秀英的丈夫去世以后,五十八岁的她被大儿子接到市区里生活。

    “妈妈是我的,我来照顾她。”

    大儿子当初确实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二儿子、小儿子和儿媳们都亲耳听到了这句感人肺腑的承诺。

    如今,他们集体失忆:没人说过那句话,没人听到过那句话。这样一来,秀英被送回老家就更加顺理成章,没有人应该为这个决定而感到愧疚。

    长久以来,秀英一直是一个转个不停的劳动陀螺,从出生到死前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都得维持那这种无休止的状态,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没有反抗,也没有人站出来替她打抱不平。

    那些农活和家务活总得有人去做,一旦秀英少做一点,那“一点”就会落在其他人的身上,自私和习惯促使大家一起加入压榨她的狂欢派对。

    秀英的劳动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认可和赞美,她小女儿倒是有说过这样一句话,“她总是很忙碌很辛苦,就像是一头一直不停在犁田的水牛。”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真的会感受不到辛苦吗?

    秀英好像没怎么生过病,或者病过,反正也没有人在意和关心这点。

    她被一头失控的水牛用尖锐的牛角顶到田沟里面,被一只硕大如猫的凶猛老鼠咬过,在公路上骑自行车的时候被一辆飞驰的摩托车擦身而过,连右手臂上的一大块皮被擦掉、鲜血直流都不知道。

    很多时候连她自己感觉不到疼痛,其他人更加不以为意了。

    十六年前,秀英的丈夫因病去世,这下好了,他以后不会再折磨她了。

    结果只是折磨她的人少了那么一个,仅此而已。

    十六年后,她被儿子们送回了老家,又名“她又能回去过她的小日子了”。

    妈妈说我九个月大的时候就学会了走路,一岁多的时候会说简单的字和词语,在我幼小的时候尚且有人教我走路和说话。

    如今,没人教七十多岁的秀英如何回去过她自己的小日子,这个年纪才开始学着一个人生活算不算晚?

    如今是二十一世纪,科技、医学发达,百岁老人已经不是一个稀奇的存在。秀英今年才七十四岁,所以她还不能算是很老,足足比他们年轻了二十六岁。

    去年,秀英轻微中风了,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在那之前,她的身上已经出现了一些症状,可惜没人察觉到这点。

    二儿子新家入伙那天,她迷路了,一个人晃荡到了离大儿子家三公里之外的火车轨道旁边的一间杂货铺门口,多亏老板发现了神情迷糊的秀英,用她口袋里的那部老人机联系到了二儿子。

    “我那天一个人走到了那里。”

    秀英指着病房窗外远处不知道哪一个方向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一个去哪里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走着走着就到了那里,明明方向没有错。”

    CT结果出来了,取片子的时候,恰好看到了遗漏在机器上的另一张片子,那是一个八十岁老人的大脑生长情况的片子,单靠上面的图像倒看不出多大的区别,直到看了下面的文字描述,才发现七十三岁的秀英脑萎缩的情况比这位八十岁老人的还要严重。

    持续了一周的输液和饮食控制,秀英的血压依然很高,无论是低压还是高压都高于正常数值范围。

    “我看不太清楚脚下的路,灰蒙蒙的。”

    秀英去检查了眼睛,结果发现是白内障。医生让她的儿子们来医院商量,最后讨论出来的决定是不做大脑搭桥手术,不做白内障手术,出院休息,好好补补身子。

    从那个时候或者之前,大儿子已经计划把秀英送回老家去了。他今年刚好五十岁,大女儿大学毕业,二儿子上大一,小儿子上了寄宿高中,这一切都在昭示着秀英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她完成了养育大儿子的儿女这一重大任务。

    人老了,丧失了大部分劳动能力以后,就连路边的狗都会嫌弃他。

    指责和不满像雪花一样落在秀英的头上,她的双眼已经失去了光亮,脑子也不灵光,手脚也不灵活,没人站出来告诉她应该怎样去应对这一切。

    “大不了一死!”

    秀英不止一次说出了这句话。

    每个人都会死的,可是死并没有很多人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说实话,如果死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也想尝试一下。”

    我这样回答她。

    秀英用那一双还没做白内障手术的眼睛望向我,当中除了空洞无神,我一无所获。

    如果这是小说里面的一个片段,我看到的应该是无尽的绝望、悲伤和憎恨,可这是切切实实的生活,并不是用简单或者繁复的词语能够形容以及概括的。

    没有人问过秀英的想法,甚至还有人尝试“诱导”她这是一个美好的决定和选择。屋子一早被收拾妥当了,衣服被打包好了,秀英被送回去了,一切都非常顺利。

    “她的状态很好,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好。”

    “她晚上出去散散步,到球场上看别人跳广场舞。”

    “她看起来很精神,可以跟邻居对话、闲聊。”

    ……

    以上是二儿子对秀英的“小日子”的“报道”。

    谁说七十多岁就不能开启新的生活?人不一定觉得自己能做到,但看到别人做到了的时候,瞬间感觉到这个世界此刻又充满了希望。

    三个儿子,每人每月给秀英三百块的生活费,没想到在持续了五十多年的无偿劳动后,如今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的秀英终于获得了报酬,这真是一种奇怪的现象。

    秀英住在一楼的一个小房间里面,这是差不多二十年前她睡过的房间,按理说,她不应该觉得陌生。可奇怪的是,她怎么也睡不着,经常大半夜还睁着双眼,跟黑暗对视,结果,谁也看不清谁。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肯出门了?”

    “她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其它时间连大门都不出。”

    “怎么劝她都不肯出去走走,总是在床上躺着,有时连饭也不吃。”

    “她的头发全白了,愈发不敢出去见人了。”

    ……

    二儿子进行了第二轮对秀英独居生活的情况报告。

    目前看来,情况不是很乐观。秀英是一个自尊心尤其强的人,她不敢出门见人是因为觉得很丢脸,很失礼。

    的确,“她又能回去过她的小日子了”这个标题过于美好和遥远。

    如果对此稍有一丝怀疑,只要多问几句或者亲自去看看,就会发现一个令人失望和感到遗憾的结果:那个叫做秀英的七十四岁老妇人过的“小日子”是被人捏造出来的,严重缺乏事实依据。

    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总有人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这都是命”,谁能逃过命运的安排?这句话可以粗暴地解释和概括人的一生或者某件事情的发展。

    “我一共有六个姐姐,爸爸是给地主做豆腐的,九岁的时候,我还跟父母挤在一张床上睡呢!他们很疼我。”

    在弟弟还没出生以前,秀英是家里最受宠的小七,那些遥远的美好回忆至今还刻在她的脑海里,就连脑萎缩也无法威胁它们的存在。

    “我小时候的成绩很好,字写得很好看,老师还特意到家里来劝他们让我继续读下去。”

    在很小的时候,我见过秀英带过来的笔记本,那些本子上面印着醒目的“奖”字,写明了是奖给成绩优异的小秀英的。

    后来,老房子被拆掉,新房子建起来了,那些物证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找不着了。

    五年级的时候,秀英的人生被无情地扭转了一次。

    “姐姐、姐夫他们跟爸妈说我一个女的念那么多书没用,让我回去帮忙干家务活。明明他们自己念到了初中……”

    至于具体是哪个“姐姐”、“姐夫”,我是知道的,印象中,他们的生活一直挺富足的,小学的时候,我还穿过从他们家拿回来的衣服,只有去那里吃饭才能喝上罐装椰汁,有时还不止一罐。

    十八岁的秀英坐上了经姐姐、姐夫介绍的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的自行车后座,以缓慢的速度向着那个逐渐让她丧失痛感的人生轨迹驶去。

    语言不通、怕黑、不懂男女之事……这些都不足以阻碍秀英的人生进程。没过多久,她学会了丈夫这边的语言,学会了一个人摸黑去茅房,学会了做各种农活和家务活,陆续生下了五个儿女并顺利养大了他们……

    终于,七十四岁的秀英被宣告“重获自由之身”。对于一个从来不知道“自由”是什么的人来说,这是多么残酷无情。

    “你老了,没用了,没有人需要你了,人人都嫌弃你……”

    这些话不断地萦绕在秀英的耳边。

    从去年开始,秀英不再染黑头发,她放弃了原本仅存的这一点仪式感,顶着一头白发,完完全全对生活言听计从,其中便包括了“被送回老家生活”这个单方面的决定。

    别人的“小日子”是什么样的,我并不了解。但我知道秀英的“小日子”是被死亡所包裹着的,肉眼看来,她还活着,只要用心观察一下,她变成了那个自尊心极强又无比固执的亡夫的分身,成为了人人嫌弃的对象。

    在经历这样的大半生后,终于过上“小日子”的秀英不是一个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老妇人,不得不说,这样的要求未免太苛刻太无情。

    在某高速公路的边上,隔着几块农田的一条小村子里,那里有一栋五层的不算太旧的楼房,推开铁门,直走,再拉开一楼的门,穿过一个小小的客厅和楼梯入口处,右转就到了秀英的房间,那扇上了红漆的木门紧闭着,她就在里面。

    如果你的胆子够大的话,这时抬起手来敲响房门,“咚咚咚”,或许里面会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嗯”,她早就懒得问来人是谁。

    “秀英,秀英,秀英……”

    “嗯。”

    其实,门根本就没有锁上,用手轻轻一拧就能打开,这间小小的房间里满是飞舞的灰尘,一股浓烈的衰老的气味钻进你的鼻子里,再走近一点,隔着有点发黄的纱质蚊帐,你会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不要害怕,她还活着,能吃能喝能睡能走,她只需要那么一个理由让自己振作起来,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和力气寻到那个理由吗?

    除了命运,没有人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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