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象她跟另一个男人住在这里时的场景。就像这样傍晚一起回家,两个人,一间房子,木屑的味道。”
《挪威的森林》这是一个久违的干燥的下午,云上的地方很干净,周围的空气也很干净。我站在树底等人,室内的人们都在睡觉。我在树下等了一会儿,看见她提着两个行李箱向我走来,身上还背着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她的骨架虽然有点大,但远看上去还是很瘦小。行李箱在她的衬托下显得还挺大。我打好了车,车牌尾号是A931,一辆白色丰田。王师傅。她跟我一起站在树荫里。我本来想跟她说点什么,或者说,问几个问题,但这时车来了。师傅摇下了副驾驶的车窗,我往后指了指,示意他打开后备箱。我费了很大劲才把两个大箱子塞了进去,并开始出汗。她先坐进了后座,而我喜欢坐前面。我绑好安全带,车上没放音乐。司机也没有说话。下车的时候他叫我给他个五星,我说好。我打开后备箱把行李箱取下来,这比抬进去时还费劲。走进地铁口坐电梯的时候我打开了手机,但我突然忘了我要干嘛。我觉得我应该是想听歌。于是我打开音乐软件,并插上了耳机。我们还要坐十五分钟的地铁。
地铁里有个女人在给小孩喂奶,孩子正处在无法辨认出性别的年纪。她坐在我对面翘着二郎腿,看到我在看她时,她把眼睛别了过去,望向车厢前进的方向。我看了看立在我面前的那两个黑色的行李箱。她就靠着这里面的东西独自生活了两个月,我想。箱子虽然很沉,但不是装满了书的那种沉。箱子里面应该没什么书。她今天还是化了点妆,头发好像没洗,耳朵乖乖地藏在短发后面。四号线经过官洲的时间特别长,这时候的地铁很安静。她对着地铁门的镜子在整理睫毛。你还有其他东西么,我问她。她说还有一点,但不好打包,全送邻居了。我说哦。辛苦你了,她说。
我们从地铁里走出来,现在的天气正是一天中很热的时候。这里树荫很少,我们几乎一直晒着太阳。她拖着一个箱子走在前面,我拖着另一个走在后面。我们迎着人流在人行道上逆行。这里的交通很拥堵,除了没有停下来过的鸣笛声,还有弥漫在热空气中让不舒服的尘土味。人行道一侧开了很多家小吃店和奶茶店,玻璃门紧锁着里面的冷气,这个点也很少有人进进出出。商铺的二楼是一家网吧,抬头往上望去,网吧一排深蓝色的窗帘全都拉得死死的,在这里走路你可以感觉到一股明显的敌意。商铺的尽头是一家7-11,我在这里叫住了她。“我去买包烟”,我说。她点了点头。“你要吗?”我问她。她很快摇了摇头。我进去买了一包爱喜。这么热的天气抽其他烟好像都不太合适。
我走出便利店,把包装拆开,将塑料外壳和烟盒里面的铝箔纸都撕下来扔进了垃圾桶里。我把烟揣回口袋,她在便利店前面的路口向右拐进了旁边的小巷。这条小巷两边种满了树,整条路都被树荫盖得严严实实。我们钻入小巷,视野突然变得明朗起来,身上的热气好像都在不断往外冒。小巷的尽头就是她住的小区。小区的名字被长在附近的杂草遮住了一部分,保安室旁的铁门也锈迹斑斑。这是一个挺老的小区了吧,我想。我们开门走了进去,保安好像没注意到我们。我用手指捏开衬口扑腾,想把黑色衣服吸收的热量抖出来。小区里面有个老人公园,有几个老人安静地坐在板凳上。
她打开一楼的铁门,我们穿过大堂走进电梯,我在电梯里粗声喘着气。好热啊,我说,声音都好像有点失真。她倒是没出多少汗,真是神奇。电梯门口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四个角有一些银色的花纹。穿过镜子一直往前走,尽头处有一扇窗户,她就住在窗户的左边。从窗子透进来的阳光直射在她家门口的地毯上。她在手袋里翻钥匙,阳光把她手上的绒毛照的一清二楚。她开门往黑暗里走去,我下意识地在找开关准备开灯。“别开灯”,她突然说,“太亮了。”客厅的窗帘拉得非常严实,我闻到一股木屑的味道。她打开了靠近沙发的一盏落地灯,整个客厅突然像被火烧了一样亮堂起来。客厅挺大,沙发也很长。有两个房间。“你自己开一下空调”,她说,“遥控器就在桌子上。”她急匆匆地拎着箱子跑进了房间里,把门虚掩起来。她估计是要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收拾一下。
遥控器就放在桌子上显眼的位置,旁边还有几个没拆的快递。快递旁倒扣着一本书,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她已经看了一半左右了。我打开空调,坐在沙发上靠近灯光的位置。客厅里有电视,但我找不到遥控器。我也不想看。我突然发觉这里的天花板有点低,好像踮起脚伸一下手就能碰到了。客厅里有一张餐桌,上面摆满了化妆品,还有一个烛台。这里真是昏暗的不像样子。地板不是瓷砖而是红木的,木屑的味道应该就来源于此。地板上到处都是零星的纸屑。我打开手机照了一下靠近沙发的其他地方,纸屑好像分布得还挺均匀。沙发后面是厨房,厨房外面有一个小阳台,那里估计是这个家唯一能接触到阳光的地方。
“你要喝水吗?”她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啊,要。饮水机在哪啊?”
“没有饮水机啊,厨房里的热水壶有水。”
“哦。”
“塑料杯好像也没了,你拿碗喝一下吧。”
“好。”
我打开厨房的门,拿来切菜的案板上面叠着几个小碗。我拿起最上面那个,发现这个碗有裂口,于是就拿了下面那个。热水壶里还有挺多水。我喝了两碗,然后在洗手池里洗了一下手和脸。
“可以在阳台吸烟吗?”我问她。
“呃——关上厨房的门。”她说。她好像没空理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突然发现没带火机。刚才应该要买一个的,我想。我拧开厨房里灶台的开关,用手捏着烟在外焰上烤了一阵子。蓝色的火真漂亮啊。我关掉火,深吸了一口,烟在抽油烟机下盘旋了一阵子便往两边散去。我打开抽油烟机,四散的烟立刻又被吸到一块去了。我让抽油烟机开着,烟灰攒得有点长。“有烟灰缸吗?”因为隔着两扇门,我必须得提高音量。“啊——等一下啊。啊,没有。”好吧。我把烟灰抖进厨房的洗手池,然后又立刻用水冲掉。我边抽烟边打量着厨房,突然发现这个厨房没有冰箱。这太致命了。这到底还是一个家吗?我想。我往阳台方向望去,阳台上晾着几件男人的衣服。当然还有内衣和内裤。阳台的地板比厨房低,上面摆着一台不大的洗衣机和一些清洁工具。一片很大的云飘过,外面突然暗了下来。
我吸完了烟,让抽油烟机还多转了会儿。我打开厨房的门,在沙发上躺了下来,看了眼微信,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我拿起桌上的书,标记的页码是138,从头翻看了起来。这是本台版的书,竖排的繁体字从右到左,我读得不是很通顺,不过很快就习惯了。这本书写得一般。我看到姐妹俩在邻居大姐姐家里读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的时候,她终于打开门出来了。“去吃饭吧”,她说。我把书合起来摆在桌上,然后又拿起来翻到138页扣回去。走吧,我说。
我们下楼,说了点无关痛痒的废话。吃什么呢?去吃日料吧。7-11对面有一个不大的商业区,各种大排档和小餐厅不规整地散布在各个角落。我们绕了一圈,最后找了一家看上去还挺大的日料店。我们点了一个炒饭,几叠寿司和一份三文鱼拼盘,还点了两壶梅酒。我们又聊了会儿天。我跟她不算太熟,但说起话来又总有几分投机。梅酒最先上来,又酸又冰,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啊,真舒服啊。我说。她也抿着嘴点头表示同意。
“你现在一个人住吗?”我问她。
“嗯…算是吧。”
“算是?”
“他还有点东西没拿走。”指的应该是阳台上的那几件衣服吧,我想。总不可能是餐桌上那些化妆品吧。
“你们闹得也太久了吧,早分手不就没事了。”
“我是铁了心想分来着。”
“这男的有毛病?”
“算是吧。”
“你怎么这么喜欢说算是啊?”
“哎呀…有些事情的确很复杂嘛。”
“好吧。”
“嗯。”
“祝你分手快乐咯。”
“分手快乐分手快乐。”
“不容易啊。”
“啊…算是完成了一件什么事了吧。”
我们很快就吃完了。炒饭几乎都是我吃的。她把寿司吃完后,又点了两壶梅酒。
“你这么喜欢喝酒啊?”我问。
“嗯…算是吧。”
“平时倒很少见你喝。”
“我比较喜欢一个人喝啦。”
“一个人喝?喝什么啊?”
“就是便利店那种一小瓶的酒啊,百利甜什么的。”
“这样啊。”
“啤酒有时候也会喝。”
“哦。”
我们相互看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都掏出手机看了看。沉默间我们很快就喝完了这两壶酒。我酒劲有点上来了,肩膀有股很舒服的感觉。看来今天的确是有点累了,主要是因为天气太热了。
“你等一下有什么事吗?”我问她。
“没事啊。”她看着我。“你还想喝酒吗?”
“我随意。”
“我不喜欢别人说我随意。”
“...”
“跟别人一起出来的时候我不喜欢我来做决定。”她突然变得有点严肃。
“那我喝吧。”
“好嘞。”她招手叫来了服务员。“这顿我请啦,今天辛苦你了。”
“没事。”
我们走出日料店,外面天才刚开始黑。夏天的白昼可真长啊。我点上一根烟,她也点了一根。人行道树上挂的彩灯突然亮了起来。街上大排档烧烤摊的烟气一拨接一拨地往外飘,每一桌总有那么几个大叔在喝着啤酒大喊大叫。今天是周六,这个点正是生意兴旺的时候,除了做烧烤的小哥其他人都笑得很开心。在这里生活也挺好的,我突然想。我们穿过人行道,打算去7-11买些啤酒。她一路上话变得多了起来。她不是什么内向的人,但我总觉得她平时其实不怎么爱说话。她一路上给我讲了很多大四要做的事情(我正在上大三),像什么通选课啦,志愿时啦,创新学分啦,游泳证啦,她对这些倒是挺在行,一副十足的学姐样。我们走到7-11,想着买什么啤酒。你想喝什么?我问她。随便。不要哈啤。她说。我拿了半打百威,在收银台先付了帐。她好像还在买点零食什么的。我提着袋子走出去,在外面等她。这一带晚上好像还是有点冷的,我倒吸了一口长气。街这边人好少啊,跟街对面一对比真是显得太冷清了。她走了出来,提了一袋零食,还买了一包白万。“帮我提一下”,她把零食袋塞到我手里,然后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烟。我们并排走着,我借着路上微弱的灯光想看清她的表情,她总是把脸别向另一个地方。她好像在想些什么东西,没有再说话。
走进小区的时候保安瞟了我们一眼,我们应该看上去挺像对情侣。我们上楼,我对着电梯门口的大镜子整理了一下发型。她打开门,熟悉的木屑味扑面而来。不知道为什么真的有股很熟悉的感觉。我在想象她跟另一个男人住在这里时的场景。就像这样傍晚一起回家,两个人,一间房子,木屑的味道。拥抱,接吻,烧开水,说话,玩手机,做爱,睡觉。我把客厅桌上的快递和书挪开,把啤酒从塑料袋里拿出来,然后脱了鞋盘坐在沙发上。你要拖鞋吗?她问我。嗯,我说。她从房间里走出来,在进门处的鞋柜里拿了一双蓝色的毛拖鞋递给我。她给自己也换上了一双粉色的拖鞋。她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把双腿斜摆上沙发的另一侧,一只手往我身侧倾斜支撑着身体。她拿了一罐啤酒打开,我也打开了一罐啤酒。啤酒冰得恰到好处。
“啊,今天好累啊。”她说。
“收拾好了吗?”我问她。
“嗯,差不多了,衣服什么的。”
“箱子里都是化妆品吗?”
“没有啦,基本都是衣服。我化妆品很少的。”
“衣服怎么那么重?”
“很重吗?我都不觉得重。”
“好吧。”
她一口气喝了半罐啤酒,吞咽声清晰可辨。“你今天没事要做吗?”她问。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我想了想,的确没什么事情。
“你周末一般都怎么过的啊?”
“周末啊…看看书,看看电影,晚上出去跑两圈或者跟朋友打打桌球。”
“嗯。”
嗯。“我最近在看卡波特的书。”
“卡波特?《冷血》?”
“是啊,我在看他的《蒂凡尼的早餐》。”
“我忘了是哪门课的老师让我们看《冷血》的了。”
“呃…是媒介文化吧。还是书评学?”
她皱起眉头努力地想了一会儿。“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老师好像是个光头。”
“光头?是周可吗?”
“啊,好像是的。”
“那是外国文学吧。”
“应该是。你们现在课还多吗?”
“基本没什么课了。”
“啊,真好啊。我大三的时候还总是在给社团和学生会跑腿呢。”
“我社团早退了,学生会也没留。”
“嗯…那你以后想干嘛啊?”
“啊…”我想了挺长时间。
“哈哈,我不该问这个问题的。”
“没有,我的确还没想好。”我挠了下头,喝了口酒。抬头的时候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她已经喝完了一罐。她把空罐子扔进垃圾桶里,弯腰伸手去拿塑料袋里里的另一罐,然后顺势倒在沙发上,用手撑着头看着我。我身体转向她那一侧,也看着她。这时她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站了起来,快步走进厨房里。她应该在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个碗走了出来,里面盛着点水。是那个有个缺口的碗。她从烟盒里弹出一根烟,放在桌上抖了抖,然后点着深吸了一口。烟雾氤氲在客厅里唯一的光源附近,她的脸很快就埋进了烟雾里。她望着电视的方向,白色过滤嘴上不规则的口红印显得很刺眼。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不时抿一两口啤酒。
“你现在开始找工作了吗?”我问她。
“没呢”,她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样,“等秋招呢。”
“哦。”
“嗯。”
“…你什么时候搬出来住的啊?”
她稍稍抬头,眼神向右上角飘。“大三…上学期的时候吧,那时候跟他一起找实习,想着找一个地方的,然后顺便住在一起算了。”
“他?男朋友?”
“前男友。”
“嗯…跟我讲讲他吧。”
“他啊…”她好像的确认真思考了一段时间,“没什么特别的。”
“那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的?”
“他追我啊。”
“嗯。”
“就很大胆啊,军训联谊的时候直接问我要微信,我就给他了。军训嘛,大家都穿得那么丑又晒得黑,只记得他瘦瘦高高的,眉毛很粗。讲话还是挺正常的。一起出来玩了几次之后就在一起了。”
“…太普通了吧。”
“的确没什么好讲的,这个人智商跟情商都很低。”
“...”
“真的。”
“那你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啊?”
“喜欢他啊。”
“...”
“嗯…他身上的确没有一种什么你离不开他的魅力,但是相处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跟这个人恋爱好像也无妨。没什么坏处。就是那种刚好到临界点的感觉,你知道吗,不是说像那些爱情电影里演的那样有什么生命突然被点亮了的感觉,而是像两个齿轮一样刚好卡住了一样。对,这个形容挺好的,我们是被互相牵扯住了。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觉得我好像跟他很熟一样。他也有这种感觉。毕竟我们两个都是不怎么挑的人嘛。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两个像在跟朋友一样相处,没什么吃醋啊闹分手啊或者你死我活的桥段。但是吧,有时候又很想抱抱他。想他抚摸你,告诉你没事啦没事啦这种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但是如果真的本来应该是那么投机的好朋友,那再谈个恋爱也无妨嘛。”
“嗯…大概能想象的出是什么样子。”
“跟你有些地方也挺像的。”
“哦?”这我倒是有点惊讶。
“就是…很随便啊。啊,也不是随便,随和吧。感觉跟谁交朋友,跟谁谈恋爱都无所谓一样。有时候会觉得走不进他的内心,总觉得他有事情瞒着我。但其实没有。他跟谁都是坦诚相待,所以会给你一种…‘不够特殊’的感觉吧。就是你在他面前,跟所有其他人都一样。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不对,的确是不好。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是被他同化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了。因为久而久之你会觉得像他这样活着…会比较舒服。不得罪什么人,也不讨好什么人。喜欢一个人就直接跟她说喜欢,后果如何对别人会造成什么影响也不care。说他‘自我’吧,但他其实也很考虑别人。但他这样的‘处世之道’的确是有不好的地方的。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只是我真的说不上来。”
“听你这么说倒没觉得他有哪里不好。”
“你知道吗?他从来没有生过气。不是说…大吵大闹地那种生气,是真的连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过。”
“不会吧…”我喝的有点多了,没听清她后面半句话。
她的脸已经很红了。她把双腿蜷缩起来,左手抱着腿,右手拿着刚喝完的啤酒罐。她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认真地回想他的样子。“我们再去买点吧”,她说。
我们一起下楼,我双手插在裤兜,她挽着我的手。我的裤兜很大,感觉可以装下一个ipad。我喜欢裤兜大的裤子,让我的双手不至于无所适从。我们看上去更像一对情侣了,晚上的风吹的人也很舒服,估计是快要下雨了。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啊?”她突然笑着问我。
“通 选 课 啊。”
“哦…”
“上课前我们都坐在最后一排,你突然问我:‘同学,你经常来上课吗’,我说基本上吧,然后你就加了我微信,说要是有什么点名啊或者课堂测验、考试什么的提醒一下你。我就说好,然后你就走了。”
“这样啊…我都不太记得了。那我们是怎么变熟的?”
“我们很熟吗?”
“不是,就是,什么时候开始聊天的。”
“我们是一个高中的。”
“哦,对哦。”
“你加了我微信之后还问了我穿的是不是深圳中学的校裤。”
“啊?这样吗?”
“你是不是记忆力有问题啊?”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因为什么社团啊或者学生会认识的。”
“…你加了我微信之后,问我穿的是不是深中的校裤,然后我说是。然后你就说你也是深中的,那一年不是刚好深中七十年校庆吗,要拍什么庆祝母校七十岁啦的视频,我们这一级只有我一个人来了华工。也可能是因为我不认识其他也考上华工的深中的人哈。所以我就跟你们那一级的人一起拍的视频。”
“我想起来了。哇,好神奇哦。”
“多少有一点吧。”
“就因为你穿了深中的校裤。”
“就因为我那天白天要上体育课。”
“好巧哦。”
“有点。”
我们走到7-11,路上下起了雨。雨不大,雨丝几乎是飘下来的。它们飘在我的头发上,最后聚到一起从我额前的刘海慢慢滴下来。“你在这里等着吧,我去买就行了。”她说。我在外面等她,一对像是情侣的人蹲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他们好像喝了酒,男人双手环抱着双腿,把自己的头深深埋了进去。他的嘴里一直在咕哝着,“怎么办呢…到底该怎么办呢…”女人在一旁抚摸着他的背部,若无其事地望着街对面。女人化了很浓的妆,身型很瘦弱,但估计长得挺高。她穿着短裤,长长的双腿往前伸,露出好看的脚踝。我站在便利店门口,这里估计是这一片最明亮的地方了。我在犹豫要不要吸烟的时候她走了出来,手里提了两个袋子。我接过袋子,她挽起我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雨很快就停了,街道上弥漫着一股灰尘的味道。
我们又回到小区,这已经是我第三次闻到这股木屑的味道了。我觉得我会喜欢上这种味道。我们躺在松软的沙发上,昏暗的灯光被我们呼出的烟雾围绕。我们在聊些开心的话题。小学时的春游,关于初恋的记忆,高中时的风云人物,毕业旅行,父母离婚时的情况,第一次来到这所大学时的场景。她把头凑到我的手臂下面,我靠过去,让她枕在我的胸前。我抚摸着她的下巴和脸颊,和嘴唇上那一小块长有绒毛的地方。
“你的故事可真有趣啊”,她对我说。
“什么故事啊,都是真人真事好不好。”我反驳道。
“那为什么从你嘴里讲出来都那么搞笑啊?”
“可能我这个人比较funny吧。”
“屁咧。”她用手捧着我在抚摸她的那只手,“啊,你真好啊。”她说。从她鼻孔呼出来的湿热的气息在我的拇指和食指之间忽冷忽热。
“你也是啊。”我说。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我有点头晕。我在思索下一个话题。
“你们是怎么分手的啊?”我问她。
“你是问我什么时候决定跟他分手的吗?”
“差不多吧。”
“嗯…”
“怎么了?”
“这个故事有点长。”
“你讲吧。”
“简而言之,就是他打了我。”
“打?家暴那种?”
“嗯。”
“为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对啊,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决定分手的。”
“...”
她突然从我怀里钻出来,端坐在沙发上。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吐出。“可能是因为一件小事吧。但我觉得这件事不能算小。”
“嗯。”
“那天他下班回到家里,跟平常一样,一言不发地用钥匙开锁进门,换好拖鞋,把包扔在沙发上然后躺下。我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但是他今天回来的时候没有拉开窗帘,也没有开客厅的大灯。因为我平常比较喜欢阴暗的氛围嘛,所以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基本都像现在这样只开这盏落地灯。但是他需要一个相对明亮的视野,他说那样对眼睛好。所以他回来的时候就会把灯打开。我走出房间,对他说‘你回来啦’,他没有回答我,只是一直在玩手机,然后起身去厨房拿烟灰缸。我察觉到一点不对劲了,但他偶尔也会这样,他过一会儿就会跟我解释说‘累了’。我能怎么办呢?我就想逗他开心嘛。于是我就坐在他刚刚坐的地方等他回来。他从厨房拿了烟灰缸出来,然后看见我坐在沙发上,他就把烟灰缸拿到餐桌上,自己一个人站着抽烟。我其实有点生气了,因为他好像当我不存在一样,或者说其实就是对我很厌倦的感觉。我忍着怒气装笑问他一些问题,今天干了什么,晚上想出去干什么呀之类的。他都没回答我,只是一个人站在那里背对着我默默吸烟。我看他这个样子就没有再多问。他一个人在那里大概连抽了三根烟。那时已经快七点了,我就问他要不要点外卖或者出去吃。因为是周五嘛,周末我们就不想再做菜了。我一问完他他突然就转身拿起烟灰缸砸向我。”
“哇…”
“我们那个烟灰缸是玻璃做的嘛,一砸到墙上立刻就碎成了几瓣。我觉得他当时是真的想要砸我,只是失手没砸到而已。我都吓傻了,我们两个就杵在那里半天没说话。他还是背对着我。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跑了出去,还很用力地把门摔了一下。”
“嗯…”
“我其实一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懵了,连该哭还是该笑都不知道。过了很久我才开始有所行动。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把烟灰缸的碎片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然后再拿抹布擦干净弄脏的地方。然后再去洗抹布。洗抹布的时候我就哭了,不知道为什么有股很委屈的感觉。就像那种小时候被父母错怪了的那种委屈。我在厨房哭了一段时间吧,然后感觉眼睛有点肿,就去厕所滴了点眼药水,然后深呼吸了几下,又坐回沙发上。我在想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想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困了,然后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大概九点还是十点的时候他回来了,带了几份沙县小吃。我很喜欢吃沙县小吃。他把我叫醒,然后把热腾腾的沙县小吃摆满放在桌上,有蒸饺、云吞、拌面还有炒粉。我刚醒来没什么知觉,他就喂我吃。他一喂我我就张开嘴,然后用另一只手接着从勺子里掉下来的汁。他吃一口,然后喂我一口,我们就这样把沙县小吃吃完了。吃完之后他把餐具收拾了一下,我还坐在沙发上。然后我们就去洗澡,回房间,玩手机。玩了一会儿手机之后他突然转过身来亲我、抚摸我。然后我们就做了爱。做完他就睡着了,有点鼾声,但不是很大。我一直睡不着,差不多整晚都没睡。一直到做完爱我都没反应过来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就那样躺在我旁边,跟平常一样,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第二天他很早就起来了,我还想再睡一会儿。他一个人悄悄溜了出去,把门轻轻地关上。我知道他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就起来了。我刷牙洗脸换衣服,然后坐在床上不知道该干什么。我就开始收拾他的衣服和东西,把他们统统装进他的行李箱里,多出来的就用大袋子和集装箱打包好。我把他的东西全部都清好然后堆在了门口。直到他的东西大包小包都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在干什么。我受伤了,我要他离开这里。我不要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我收拾完之后不久他就回来了。他是出去买菜了。今天本来应该我们两个一起出去买菜的,但是他自己一个人先去了。他回来用钥匙开门,瞥了一眼我收拾好的堆在门口的他的行李。他把菜放在餐桌上,看见我坐在沙发上,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他坐过来,然后吸烟。他对我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我就心软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啊,我好难才能恨他啊。”
“嗯…”
“你知道吗,他这个样子,总是让我感觉…我跟他已经是一对很老的夫妻了。感觉我们不管经历了是什么都要互相原谅,日子一定要过下去。”
“你们本来应该这样的。”
“是啊”,她抬起头,眼泪在泛光。“像这个样子,两个人,一个简单的家,早上一起出去买菜。早起的总是他。”
她看着我,眼泪真的快掉出来了。我躲开她的目光,点了一根烟。我没什么话要说,但我又觉得我应该要有所表示。桌上还剩三罐啤酒,但我真的已经很晕了。如果注意力不集中在一点上,我估计我随时就要倒下去。
“啊”,她吸了一下鼻子,眼珠朝上翻转了一下,几滴眼泪流了出来。她用双手捧住脸蛋,“哈哈,我的脸好烫啊。你还喝吗?”
我摆了摆手。我已经很晕了。
“那我们去睡觉吧。”她拉起我的手,我们走进房间。她打开房间里的空调,我顺势直接躺在床上。她走到客厅去把客厅的空调和落地灯都关了,只剩我所在的房间里有明亮的灯光。我突然感觉被静谧所包围,还有几分伤感。她走进房间,把房间的门带上,然后关灯,爬上床给我们两个都盖上被子。她的体温从被窝的另一边传来。我们陷入谁都不想打破的宁静之中,空调的声音清晰可辨。但我突然有点想吐,于是就坐了起来。“怎么了?”她问我。“没事,只是有点想吐。坐一下就好了。”我说。
“把你的手机借我玩一下,我的没电了。”她说。
我把手机从裤兜里掏了出来递给她。她打开我的手机,突然开始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为什么会有人把微信的二维码设成锁屏壁纸啊?”
“因为方便。”我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哇,真的好有创意哦。这样手机还能当名片用。”
“是啊。聪明吧。”
“密码是多少?”
“四个五。”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更起劲了。“你,你真 的 很 fun ny 啊。”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笑得手上的手机都滑到被子上去了,估计她也没什么心思看我的手机了。她的笑声慢慢消失,过了不久就闭上眼睡了。我躺下,虽然头还在晕,但是已经没那么想吐了。她把手搭在我的脖子上。我今天实在是太累了,酒精的劲头还得过去一会儿才能睡得着。我抬头看着天花板,总感觉房间的天花板要比客厅的高。人一到夜里就会多愁善感,尤其是在喝了酒之后。我看着她朝向我的脸,她的妆还没卸,短发凌乱地盖在她的脸上。我在想我今天做过的事情,以及昨天做过的事情,和以前做过的事情。跟她一起做过的事情。回忆本身是混乱的,但加上一个定语之后总可以变得稍微清晰一点。我突然发现我关于她的回忆其实还不少。回忆汹涌地在我脑海里翻腾,她的形象也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我突然想抱抱她。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声音很微弱,但是很清晰,知道大概是来自哪个方位。我不知道敲得是我们的门还是对面或者隔壁的,但声音一直在有力地持续。我觉得我应该起身去看一下。我睁开眼看她,她已经沉沉地睡去,似乎在为什么事情做着准备。看来只能我去了。但我实在是太晕了,让我再休息一会儿吧。我等一下再去看看。再等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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