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部荡第三十五章一一一队长何惜身先死
虞美人,悼云孝兄。
北风萧瑟乡音予,久作天涯旅。火堆闲语忆遗书,笑貌英姿浮现似当初。
勤劳良善传乡县,何重英雄面。坟头荒草泣寒鸦,白发村头巷尾把君夸。
去年底放了年假,我准备到母亲那小住几天,在红旗下车,红旗渠建了坚实的钢筋混凝土桥,从我们村四队直通到原村部,村级主干道也都修成了水泥路,路边裁有一人高的小树苗,排水沟都经过清洗,沟渠水质清澈,微风吹起阵阵涟漪,水面上有十来只鸭子闲游,路上偶有小车经过。现在的农村面貌,真的是一年一个样,基础建设有了很大的改观。
我漫步在回家的路上,阵阵北风袭来,倒也不觉得寒冷,我闻到了泥土的清香,天空是那么空阔辽远,大地是那样淳厚朴实,流浪的游子,回到家乡,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黄土地,心里充满了激动、温馨、舒坦,还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纷扰。
母亲愈发苍老,满头的白发,再难寻出几根青丝,佝偻的后背,几近曲尺形,失聪的双耳,要紧挨耳边才能听得到一两句话。母亲见到我,浑浊的双眼泛出神彩,突然光亮了起来,满脸的皱纹,是那样的亲切与慈爱。这是我最亲爱的妈妈!无论我年龄多大,无论我身在何方,无论我成败几何,母亲,永远是我最大的牵挂与依恋。
年迈的母亲,得到邻里乡亲无私的帮助,母亲说:这碗炸糊涂是望英姐端来的,阳干鱼是渔场的先培送来的,糍粑是友珍姐送的,下雪天停水了,是70岁的云华哥用水桶给我每天挑水送过来……很是感恩,在我的老家,乡亲们还保留着30年前的淳朴善良,在这重利轻情的年代,这是一方难寻的净土,这是一份纯洁的乡情。
傍晚时分,同母亲到友珍姐家中串门(友珍姐是一位热情善良的好人,我在本书第十章曾写过她对我家的恩惠)。我们围着火盆烤火聊家常,仿佛又回到儿时的岁月,窗外北风呼啸,室内暖气融融,生活虽然俭朴,却流露着淳朴与真情。
我们谈到乡村这几十年的发展变化,古稀之龄的友珍姐说:“现在的生活好啊!我们这一辈是穷怕了,原来吃了上餐愁下餐,一锅野菜中连碎米都没有得参杂一小碗,真没想到还有今天的好日子,有吃有穿,老年人还每个月有70块的养老金。我要是会写字,我要写信给党中央,给习主席,感谢他给我们带来好日子!”
友珍姐的老伴是我本家兄长徐玉华,一个勤扒苦做的庄稼人。他听到友珍姐的话便不高兴了,反驳道:“好个卵,上半年因为烧油菜梗,强制罚了老子500块,麻的,又要求我们种经济作物,而不准烧桔梗,都堆在地里又烂不掉,原来作为柴禾烧火时难道就没有烟子污染空气了?路上跑来跑去的小车污染怎没人管?养鸡场养猪场在农村污染环境怎没人管?老百姓烧自家的桔梗便强制罚款是何道理。”
友珍姐带火了:“原来都穷得舔灰,过的什么日子,现在的生活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别不知好歹。”
玉华哥:……
我不知该怎样劝说,每个人的立场不同,所表达的思想肯定有差异,玉华哥和友珍姐的观点都没有错。这时我的母亲说话了:“你们俩嗲别吵了,我支持友珍姐的说法,原来的日子真难过啊,71年过年,我们家连一两肉一斤鱼都没钱买,一家大小望着别人办年货,是云孝哥主动借五块钱给我们过年,我用那五块钱把各样的荤菜与年货都买了一点,居然过了一个好年,我到死都会记得云孝哥的好。”
家乡人淳朴善良,懂得感恩,谁给他一分的好,他会用十分的真情来感谢,哪怕物质上没有加倍的报答,从情感上会永远记得。从我小时候起,母亲就给我讲述乡亲们对我家的帮助:友珍姐借了三升米救命,云孝哥借了五块钱过年,明松哥借了两百块钱治病,周宏强用八十块老师工资帮我们抵扣提留……虽然那些借支早已还了,但这些年只要是与母亲聊天,母亲总会说起这些陈年旧事,教育我们不要忘记别人的好。
提到云孝哥,玉华哥与友珍姐都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友珍姐长叹一口气说:“云孝队长是一个好人啊!可惜死得太早了,不然以他的能力,应该是干部待遇拿退休工资了。”
这时,友珍姐的邻居云华哥与陈香姐也来串门,大家一致公认徐云孝队长是个好人,从他们的回忆中,一个英俊潇洒、勤劳勇敢、热情重义、爱慎分明的青年形象,逐渐清晰了起来。
70年代是合作化的时代,全队人口集体劳作,按工分来分取报酬,队长在队员中有绝对的权威,负责全队生产劳动力的分工安排,有工分才有粮食分。而村民所收获的粮食,大部分要上缴公粮,若粮食不够,哪怕村民喝粥,哪怕是向收成好点的队里借,也要按时按量完成上级下达的公粮指标。徐云孝就是那个时代的一个悲剧典型,听之令人扼腕叹息。
徐云孝是下徐岗人,以老部荡为界,北面为上徐岗,南面为下徐岗。徐姓是家乡大姓,我们世居老部荡边生活,祖居多少代人暂不可考,但听长辈说我们徐姓宗祠就建在离我老家三户远的黄朝新先生的隔壁,上下徐岗皆以此为祖祠,在文革时倒塌再未重修。
老部荡水域宽广,周围村庄众多,人口密集,在原栗林河与团山河之间的几个村庄,老人称之为“三倒垸”。戊子、己丑两年倒垸三次(1948一1949),乡间留传有“丙好吃,丁难过,戊子己丑受折磨”之说,大堤缺口,洪水滔天,给老百姓带来了深深的灾难。不屈不挠的乡亲们,用勤劳与勇敢,一次次的重建家园。大浪袭来,那是一种绝望的恐惧,他们用船只、竹筏、树木、脚盆及一切有浮力的器具来逃生。洪水退却后,他们又拖儿带女,卷土重来,用树木竹竿与芦蓆胶布搭成简易的“沙牛栅”栖身。他们舍不得离开祖居的黄土,用信念播种着生命的春天。
徐云孝家族兄弟众多,就是在重建家园时移居两兄弟到老部荡之北,落户在我们生产队。他上过初中,初中生在当时算很有文化的了,加上他为人真诚,身材修长,英俊潇洒,性格耿直,刚正不阿,在20岁时便被村民选为队长。他不怕吃苦,一心为公,爱护弱小,敢做敢当,深受乡亲们的爱戴,22岁时还被评为石首县劳模,前途如此光明的青年,却因为一个批判会命丧黄泉。
1972年7月的一个中午,炽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微微的南风,传来阵阵热浪,树上的知了拼命地嘶吼。原四新公社曙光大队第一生产队的全体男女队员,都聚集在村民黄朝新的屋后竹林里开会,公社党委派遣的蹲点工作队员吴继海正在主持会议。
会议的主题是:批判以队长徐云孝为首的队委一班人,他们严重的保守主义思想,导致水稻大面积减产。除了需要借粮交国家公粮不说,还让全队老百姓饿肚子。
本来1972年属偏旱的年份,因为有老部荡水资源的供应,对周边的村组影响不算大,为何水稻大面积减产,早稻每穗的有效谷粒才20一30粒,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话得从源头说起,上世纪60一70年代,我国农村大面积推广双季稻(早稻,晚稻),原本贫瘠的土壤需要大量补充氮磷钾等肥料,由各级政府牵头生产队组织贷款购买化学肥料(主要是碳酸氢铵,过磷酸钙,尿素),投放到各个生产队,当时这些肥料技术不怎么过关,有很多结块,再加上化学肥料本就是从矿物中提炼的,世世代代用惯了农家肥的老农们不大接受这新玩艺,怀疑这些外观像砖头瓦块的土疙瘩未必能提高农作物的产量。因此一股保守思想便泛滥起来,他们宁愿把成堆的肥料堆放在队屋门前烂掉,也不愿把这些化肥撒在田里,而生长在田里的禾苗,似嗷嗷待哺的婴儿,没有充足的营养来补给,自然就身短叶黄,导致大减产。而造成这大损失的祸首便是生产队长徐云孝,这就是此次批判会的主要原因。
经过讲事实摆道理,严厉批评后,会议最后决定:对刚刚参加完县劳模表彰会的队长徐云孝,给予停职反省的处分。由公社党委委员苏泽钧(人称苏黑皮)督办,(听老人讲,县劳模队长徐云孝之死,与苏泽钧批判过激有关,他后来受到了处分)。
开完会,全队男女劳动力便肩扛扁担,手拿麻布袋到曙光大队第四、五小队借粮食交公粮。那时候没有汽车、拖拉机,连板车都没有,硬是靠数十双肩膀把几万斤公粮杠到新发街的藕池河畔,然后装上木船运走。在冬季的农闲季节,所有的劳力要参加集体水利建设,乡亲们用手提肩担,挖出了阡陌交通的沟渠湖河,挑起了结实的田埂与沟盖河堤,不得不佩服那时候劳动人民的纯善与勤劳,那些劳动都是尽义务,且都没有怨言。
再说挨了批判受到处分的队长徐云孝,顿时脸都气黑了,豆大的汗珠从脸上、脖子上滴落,他气愤地走回家,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其妻刘厚兰见状,和颜悦色地安慰了几句,便随着借粮大军出发了,她虽然牵挂着丈夫,但集体的劳动不能耽搁,哪怕她已有七个月的身孕。
徐云孝在家坐立不安,总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就来到邻居徐上中大叔家,正好其十岁的女儿徐云芳在家搓麻绳,徐云孝亲热地叫了声“小妹妹,借你家的绳子给我去完公粮”,纯洁年幼的徐云芳,哪知徐云孝大哥借绳子另有他用,借给他一根崭新的麻绳。徐云孝用这根麻绳,回去后悬梁自尽了。
如此年轻的生命,在一时的纠结苦恼中,化不开心中的怨念,走向了绝路,可悲可叹,有诗为证:
暑气如蒸稻叶青,
农民批判响竹庭。
细说罪状乌云顶,
哪记劳模县志铭。
保守小心谋善果,
革新大业论枯荣。
麻绳有恨天国远,
腹子无辜泣怨灵。
年仅22岁的队长就这样走了,为全队保守派老农用生命来顶罪,当人们从屋梁上解下他的身体时,已气绝身亡,乡亲们放声大哭,说“队长你怎么这么憨啊,欠别人的粮食我们明年来还,没有粮食吃我们四处借米喝粥也愿意,这个责任我们一起来承担,我们又没有怪你,你怎么舍得未出生的孩子啊……”,哭声响彻云霄,化作雷雨,把那暑气驱逐,把那黄土跌牢,可怜,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亲友泪满襟。
徐云孝留下了一封遗书:请下面的(指下徐岗)的兄弟们为我申冤报仇。据说下徐岗的数十位兄弟抬棺喊冤,闹起了很大的风波,但斯人已去,此事终归不了了之。
乡亲们把徐云孝葬在老部荡边的“祖户山”,四十多年过去,坟茔上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徐云孝长眠在生于斯长于斯的黄土地,老部荡的湖水滋养着他的灵气,在浓郁的乡音中,一直传颂着他的故事,抹掉眼角的泪痕,愿灾难永远不再重演。
历史是一面镜子,总能让后人反思并借鉴,虽然不能明确判定此事的对与错,但方方面面的疵点,造成了这样一个悲剧。当一件新鲜事物的涌现,许多人都不会一下子接受,尤其是新事物对传统思维有冲击时,人们必然会有不同的选择,比如此事件中,老农们对化肥就选择了不接受,甚至抵制,由此生产受损,年轻的队长徐云孝就成了两种思想交锋的牺牲品,真是令人惋惜。
若是蹲点工作的领导作风不是那么过左过激,因为他们也有监督不力之责,一年的化肥堆放未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若是厚兰姐没有随队友借粮,她会在家里照顾心神不宁的丈夫。若是邻里乡亲有大人在家陪他聊天解闷,人在想不开的时候需要安慰,往往缓过那口浊气,诉过那份纠结,心情会明朗起来。无论多大的事,对于生命,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徐云孝走后两个月,刘厚兰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徐永桃。庆幸的事,由家族长辈做主,徐云孝的弟弟徐云安迎娶了嫂子刘厚兰,他们又生下了一儿一女,开始的日子过得艰辛,但夫妻恩爱,用勤劳的双手,创造了幸福的生活。徐云安待徐永桃比亲生的还亲,徐永桃长大后嫁到东北,现在徐永桃都娶了儿媳妇,徐云安与刘厚兰夫妇在长沙的儿子徐爱民处,安享晚年。
每一段感情,都有它的起因和结果。每一个人生,都有他的来处与归途。一切的苦与乐,爱与怨,在时间的长河中,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铭记在我们的内心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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