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音一身黄纱,衣袂轻飘,一手执鞭,任凭被她用鞭子伤过的几个小和尚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在风中昂扬而立,另一手却牢牢地抓紧一串佛珠,指腹不时地轻擦过珠子。她半眯了眼,睫毛轻颤,只定定地瞧着前方在千层台阶之上立住的老方丈。
方丈开口:“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女施主杀戮成性,实是与佛祖无缘,既已一手执鞭残忍地伤我门下弟子,又为何身携佛珠?”
“嗬”,凉音轻笑出声,嘴角微微上挑,“我这等作派,难道不也正是少林寺多年来能立于江湖不败之地的手段?所谓一手慈悲安天下,一手修罗定乾坤。你们少林,只不过自立派以来即以正派自居,而我云崖众人确与尔等同是如此,虽有霹雳手段,但也心怀善意,只恨被奸人误会造谣也无甚在意,才落得今日满门凋零的下场!”
凉音话音刚落,便传来一阵呵斥,“放肆!云崖妖女!口出狂言!我少林佛门之地,岂是你云崖能比的,你此行有何目的?快快道来,莫逼我等出家人动手!”说这话的正是立于老方丈身旁的一位年纪较轻的和尚,生得魁梧,面貌凶神恶煞,说话间已卷起了袖子,竟无一点出家人的样子。凉音心里嗤笑,这样也配叫出家人么?佛祖选弟子的眼神是不是不太利索?
“凉音此行,并非为凉音自己,而是为我一个故人,他唤作暗夜,他,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他生前过得不好,不得已沾了很多人的血,是不得已,并非他所愿——他死后留了这串佛珠,这佛珠他活着的时候便一直戴在身上,我来是想在佛祖身旁求一方土地,为他赎一身罪孽,让他心安。我来便是将他的骨灰撒在佛祖的庇荫的土地里,让他常伴青灯古佛,早日超脱。”
余生很长,无妨,我会记得你说完此番话,凉音近日来的心绞之症似是又加重了几分,疼得她抓住佛珠的手不自主的收紧,直至倒吸一口凉气,却抬了眼,佯装镇定,脑子里却闪现了一句暗夜时常在她身后对她说的一句话:“你一贯都太会装。”语气里充满不明了的意味,此时想起,凉音的心又剧烈地颤了颤,思绪却不自觉地便飘回那日暗夜死的那日的情景。
那时云崖糟遇外派的奸人所害,被冠以邪派之名,许多派系联合起来攻打云崖,又有云崖里的一群心志不坚的小人与之里应外合,导致云崖大乱,动摇百年根基。凉音是云崖崖主泊子筝亲封的上使,论权势,只在崖主之下,论功力术法,凉音仅凭一己之力掌管天下第一杀手组织——凉音府。可约莫是太巧了,云崖大乱,却恰逢凉音有伤在身,凉音府的一百三十四名暗卫即杀手也多数被调离云崖,凉音这伤却是因崖主而起,府里这人也是崖主下令调走的。想来这天下之大,能伤得了凉音的,也便只有云崖崖主,泊子筝。能动得了凉音府的人的,也仅有他泊子筝一人。
那日云崖已从里到外乱成了一锅粥,而凉音还躺在凉音府里自己的床上,发烧不止。直至云崖的叛徒想趁人之危带了一大堆人杀进了凉音府,和凉音府的下人厮杀了起来,动静闹得太大,凉音凭着自己的功力作法强行让自己清醒,待凉音出去一看时,已是满目狼藉,尸体横陈,整个凉音府血液迸溅,凉音府尚且如此,其它地方大约都是只充斥着绝望与厮杀了,凉音几乎要晕厥过去,心底有千万个惊涛骇浪在翻滚。凉音愤恨地看了一眼带头厮杀的人,果然是与她结怨已久,被她处处打压的那些人。凉音再也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施展轻功,足尖踮地,一个飞身旋转,长袖翩然,犹如疾风利箭,作法带起地上的长剑,向那群反贼打过去。霎时间便倒下了好几个人。凉音吹了口哨,以内力传音,号令所有剩余的在府杀手加入战斗,随即自己也身入其中,与反贼厮杀起来。
到底是凉音府的杀手刀剑出鞘,不到片刻钟,反贼一方渐渐不敌,再稍过些时候,留下的便几乎都是凉音府的人了。凉音见此情景,一口鲜血吐出,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一个后仰便要倒下去。而地上却有“哇”的一声,一个恨毒了凉音的反贼拼尽最后一口气,在她面前纵身跃起,举刀向凉音砍去。
电石火光之间,凉音只觉得有刀光晃了晃眼,一瞬间有的念头便是死了也好,不必在当这该死的云崖上使了,纵然权势滔天又如何,还不是受众人掣肘嫉恨,一群人恨你便罢了,位高权重之下,无可避免。可怕不过三人成虎,当那个你唯一依仗和仰望的人,那个最初赋予你权力的人也开始不信任你,便只能像蚂蚁一般低到尘埃里,任人唾弃,可怜的是你还得在其位,司其职,只能像巨人一般站起来,佯装无事,佯装淡然,拿出泰然自若一般的风度,精妆华服,承受着这一切嘲弄和不信任。
刀子没有落下来,大约真是凉音杀戮太多,天不遂人愿,老天爷想让她活下去,继续受着世间之苦,让她痛不欲生,不得解脱——一个黑影闪了过来,抱住了她,也生生地替她受了那致命的一刀,凉音听见抱住他的人闷哼了一声,以比她更快的速度倒在了地上,场上众人震惊之余,也立马反应过来,将那反贼置于死地,反贼头上,身上,被插了好几把刀,死相极惨——那又怎样?
是暗夜,暗夜救了她,用自己的命。凉音也随暗夜倒坐在地上,却并未再继续倒下去——她本来是要倒下去的,本来是要死了的,可就在她脑子将将要混沌的时候,有人抱住了她,她的头埋在那人的衣领里,闻到了熟悉的檀木味道,这味道硬生生地将她从混沌的边缘拽了回来,让她一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何事,随即只觉周围天旋地转,头脑几近炸裂,她嘶声裂肺地喊叫出声:“不!暗夜!”然而在场上众人眼里,此时的凉音是目眦尽裂,似是想喊出声来,却只是发出虚弱的哼唧声,费力地抱住暗夜的头,不让他再往后倒。
天道有轮回,凉音能成为云崖上使,掌管凉音府,手上杀戮之多,数不尽数。为了泊子筝,她的崖主,凉音从来也都不在乎,甘愿成为他的一把利器,杀人成魔,她替他掌管第一杀手组织,从不言输。可是,苍天饶过谁?不,老天爷从未善待过凉音,从凉音成为凉音的那刻起,她便一直饱受苦难,她自己却甘之如饴。
余生很长,无妨,我会记得你还记得那年梨花灼灼,婀娜多姿,泊子筝白衣胜雪,站在梨树下,与漫天的片片梨花融为一体,对还是白落的凉音许下山盟海誓:我如磐石,卿如蒲丝,两不相弃,永不相忘。
于是,白落义无反顾地抛弃了当时祭司的身份,背叛了白氏祭司一族,凭借聪颖的天资,以祭司所学的本领为基石,学得各派绝顶武功,化为己用,倾力相助泊子筝成为云崖崖主。因她极爱玉箫,吹箫时音凉如水,便改名换姓,唤作凉音,成为云崖上使。泊子筝终为崖主之时,凉音已记不得她为他斩杀了多少魑魅魍魉。
到头来,万事皆变一场空,终究不过是为她人做了嫁衣。云崖百年以来能得昌盛不衰,白氏祭司一族功不可没,若要站稳根基,少不得白氏一族的支持,泊子筝最后权衡之下,娶了大祭司白衣为崖主夫人,以得到白氏一族的匡扶。
暗夜是凉音府的第一暗卫,是凉音的贴身杀手,有时凉音倦了累了,崖主派下来那些的见不得光的任务便由他代劳。其实凉音知道,他不爱杀戮,从第一眼见到他便知道,那时他眉目清朗,手上戴了一串紫檀佛珠,离得近了,便可闻到他的身上也沾染了淡淡的檀木气息。可是又有谁喜欢杀戮?凉音也不喜欢,不过凉音未曾把那些任务看做杀戮,只是单纯地看成是觉得泊子筝需要她做的事。
暗夜确实不喜欢杀戮,可是他把那看作是凉音需要他做的事,所以他便也甘愿去替她做。记得那日他初见凉音之时,他正被一个江湖组织追杀,那时他已经逃了五六天,就在快要绝望之时,是凉音救了他,就犹如天上的神仙妃子,就那样从天而降,给了他重生的机会。旁人或许永远也不懂真正的绝处逢生时是何等的感受,可是他懂,并且铭记在心。后来他也无处可去,凉音便让他替她做事,允他随时离去,此后他便一直伴在她身边,她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这一伴,直至他死的那一日,便是许多年。
余生很长,无妨,我会记得你这许多年,直到他死,他都从未想过要离她而去。
无言问苍天,到底,谁是谁过不去的劫?
最后,暗夜还是离凉音而去了,以一种叫死的方式。弥留之际,他未曾留下一句话,只是抓着手里的佛珠,眼神涣散地看着凉音。
凉音始终都忘不了暗夜死时的面孔,他可曾后悔?凉音一直在问这个问题,终不得解,只好郁结于心。
后来凉音想,郁结于心,也挺好。总归自己是会永远记得他。这便足够。
“阿弥陀佛,女施主”,良久,老方丈终于发了话,凉音也从神游中缓了过来,“众生皆苦,我佛慈悲,你的这位故人既是一心向佛之人,老衲便依施主所言,从死者之愿便也无妨。”
听得此话,凉音深吐一口气,说道:“既如此,便多谢方丈。刚才多有得罪,请见谅。”说完她便收了长鞭,从袖口里掏出几瓶上好的伤药,扔给了被她打伤的几个和尚,便走上台阶跟着老方丈一行人向寺里走去。
大风刮起,正在上药的和尚抬了眼往前看了看,瞧见凉音瘦削的身子向前行进,在风中颤颤巍巍,却让人觉得坚不可摧。
余生很长,无妨,我会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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