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素璎……何素璎?”我听到有人叫我。
黑暗与混沌中,外面的世界透不进一丝光线来。
来人继续努力,把嘴唇凑到我的耳边:“何素璎何素璎,快醒醒……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
我努力动了动僵直的手指,唇齿间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谁……谁叫我?”眼皮微颤,冰凉的泪滑落下来。一瞬间像回到了出生时的小山村,温暖和静谧包裹了我。头顶还有橘色的柔和灯光打过来。
一双温热的手迅速抬起我的手腕,绑上皮圈,轻拍了两下手背,感觉到轻微的刺痛。原来是一只针头扎进了肉里。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这里是那么陌生。周围站满了戴着蓝色口罩身着白色罩衣的人。我轻轻抬了抬手,问道:“你们是谁,这是哪里?”一旁有人答道:“这里是手术室,你被人刺了几刀扔到水塘里,是你的丈夫救了你送过来的。”
我努力去回想发生的一切,却又逐渐感觉一片混沌,只是慢慢觉得与外界的联系仿佛越来越弱。闭眼前一秒听到有人说:“别怕,刚给你打了麻药。放心地睡一觉吧,醒来就没事了。”于是,重回黑暗。
(一)
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一切又都像发生在轮回前。崔争,这个我念了上万遍的名字,终于在三年三年又三年的时光里重回了我的生命中。
可是脑海里,能回想起的仍旧是他当年不羁落拓的样子。轻垂的发梢,俊俏的眉眼。十八岁的夏天,他告诉我,他要离开我们的小山村外出闯荡,但是一定会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年回来娶我。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可是时间却随着沙漏的脚步未曾停留。我过了二十岁生日,又过了二十五岁生日,他始终没有回来。更加没有只言片语,一切难过得就像他从来都没有记得过我这个人。
家里的长辈来劝,同辈的兄弟姊妹来劝,我仍旧是一幅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他们没有办法,只好日日夜夜把我锁在家中。日升月落,从阳春三月一直熬到骄阳盛夏。我不哭不闹也不伤害自己,只是每日正常饮食起居。房间里一只小小的收音机是我与外界唯一的联系。父母长辈快要失去耐心,我知道他们快放过我了。
但是何建洪出现了。他一定是我命里的劫数。
他是我母亲家远房表亲的儿子,从小算是一起长大。他时常都是那幅木讷的模样,干农活很一般,读书成绩也很一般。除了身高稍微高一点,扔到人群中绝对不是亮眼的那一个。中学毕业之后我没有再见过他,只是听家里的老人说起两个人小时候差一点订了娃娃亲。那些年我还在暗自庆幸,谁知道噩运却来得如此之快。他居然来我家提亲。理由是从小就喜欢我。
我很怕母亲答应他的要求,因为这一切都违背了我与崔争的约定。那个从十八岁起就种在心间的秘密,至今仍在午夜睡回中带着的甜蜜与羞耻。我不能让他毁掉我的人生,我要做点什么。
最开始,是房间里裁布用的剪刀。刀口较为锋利,割在皮肤上没有撕裂的痛楚。鲜血流了一地,院子里的狗察觉到屋内的异样最先狂吠。然后我被送到镇上的医院,缝了针打了破伤风。
接下来,是棉线织的蚊账。我用手撕成一条条,再绑成大捆,却扔不上房梁。只能先爬上窗口的书桌,再从书桌上跳起来往上扔。结果蚊账刚挂上房梁,人却从书桌上跌落下来,意外摔伤了两只脚踝。刹那间锥心刺骨的痛,根本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很快,进房来收拾的母亲发现了我的窘迫。她只是噙着泪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毁,孝之始也。”
做老师的母亲自然有更多的道理,但她很少与我讲道理。更多时候,她对我都是采取一种放任自流的态度。我总是听到父亲私下偷偷问她对我的打算,她对我的所作所为不置可否,但坚定表明不同意我再等下去。她说,“女人的青春就像花朵,如果不能趁着花期早早地结果,那必然只能凋零。”
(二)
他们最终还是选定了婚期。婚礼当天,是哥哥亲手把我交到了何的手里。
婚礼前一天,我单独见了何建洪,告诉他关于我和崔争的一切,包括那场约定,甚至我们曾在密林中奉上了彼此的初夜。那一刻,我看到了他额头隐隐冒出的青筋,那种惶恐而兴奋的感受令我倍感鼓舞。我想他一定会受不了而放弃这场闹剧。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看着我不说话,厚实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字,“我会等你,不会让你再受委屈。”
婚礼举行后我搬到了镇上。最初何建洪只是做点水产批发的小生意,早起晚归。我们也一直分房睡,日子过得相安无事。
一年后他开始承包果园,生意有了起色之后他让我帮忙算账,于是我们有了更多接触。他始终待我温柔,呵护备至。慢慢的,我不再讨厌他。冬去春来,这年梨花盛放的时候,我和他走到了一起。
仲夏将至,我偶然间发现自己怀孕了。即将成为母亲,这个消息令我欣喜不已。何建洪知道之后开心得满脸通红,却也说不出别的话,只是嗫嚅着告诉我:“素璎,你真好……你对我真好……”于是他对我更加小心翼翼,很多时候连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帮我承担了。双方父母也很满意我们的现状,母亲告诉我,等到下半年,哥哥的小孩开学后她就来镇上照顾我。
生活似乎正在朝着预定的轨道前行,一切看起来是那样完美。仿佛戏台上人物脸孔表面的釉彩,光鲜妍丽,闪闪发亮。
(三)
就在秋风乍起的时候,村里有人告诉我,崔争回来了。
刹那间,兴奋、愧疚、疑惑,甚至带着委屈齐齐奔向了胸口。我瞒着父母,瞒着何回了村里。我告诉自己,只要远远地看看他就好,不管有没有答案都已经不再重要。想着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步履匆匆跨上了熟悉的田间小路。
去崔争家的路早已烂熟于心,一路上却跌跌撞撞好似学步的孩童般走得蹒跚。刚抵达他家后院门口,就看到他背着包袱物什仓促出了家门。我实在忍不住,在跟了他近十分钟的时候叫了出来:“崔争……”
匆忙的他明显愣了愣神,遂缓缓回过身来发现了我。
那一刻,千言万语只能换来无言的两行热泪。他注视我双手托住的微隆的小腹,明显有些难以置信。我亦没有辩驳,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行至一处,他再次回过头来看我,清俊的脸上布满沧桑:“你胖了。看起来我都快不认识了。”我被他突然的开口吓到。那一刻的他嗓音低沉沙哑,不像是我曾经认识的崔争,甚至感觉陌生。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双眉很狰狞地拧到了一处。似心里憋了长长的一口气,郁郁吐出,“很好啊何素璎,当初说过的话,都当成放屁了。”我有些羞愧,只能无力地争辩:“不是的争……你听我说……当初我等了你七年,即便从来没有人带来过你的消息,哪怕一封口信都没有,我也让自己执拗地等下去;妈妈让我不要再等了,我甚至以死相拒,可是你知道吗,她告诉我这不是孝道……我实在是无法再让自己伤她的心了,争……”
“够了!”他一挥手,差点扫向我的面庞,吓得我往了后退了一步。“你简直和你那个假惺惺的妈一样,嘴上说着一套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套;你们不就是看不起我和我妈孤儿寡母出不了聘礼么,老子十八岁高中毕业就借钱进城做生意,干过苦力做过菜贩,还帮人寻仇催过烂债,睡公厕和银行门口,不就是为了存点可笑的聘礼想要和你家提亲么……呵,想不到这次回到家里板凳还没有坐热就听到你已经结婚搬家的消息。你不找我不怪你,可是为什么要嫁给别人!啊……还这么快就有了小的!你是嫌我被生活还抽得不够惨么,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崔争,所谓的约定在你心里就是个笑话?!”
“不是的争……真的不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表达自己的亏欠和难过,只能无助的摇头。
我的双眼被泪水迷蒙了视线,崔争愤怒扭曲的脸却逐渐逼近。
突然间,胸口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没有办法呼吸和言语,只能紧紧地抓住崔争。他的手臂仿佛铁铸的雕塑般僵硬,并且凶猛地将我摔倒,再用力刺向了我的肋间。那一刻,整个世界开始快速旋转,耳朵里灌满了嘈杂汹涌的声音。我无法再正常思考,只能任由黑暗将我覆盖。失去意识的那一刻还在回想,何建洪说过两天就要给孩子取名字,都怪我,这下名字也来不及知道了……
(尾声)
何素璎走的时候很安详。整个手术室里除了外科医生无言的叹息,还有护士们无声的啜泣。他们都知道了这个故事,那个深爱着妻子的男人,以及那个失踪了的丧心病狂的疯子。所有的人都是受害者。他们没有办法像警察一样去查案或者做怎样详尽的调查,只能把死者身上的刀伤程度告诉给周围人。而我,作为她生前最后一刻的目击者,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告诉大家这样的故事。以及,一个可怕的道理。
那就是入了魔的恨,会让人从灵兽变为修罗。别再试图去改变一个已经疯魔的人。
愿她带着他的爱安眠。从此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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