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去年夏天我在本地一个有钱财主家当小工。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体形日渐消瘦,那是因为被剥削得体无完肤。
人缺什么就喜欢幻想什么,也就指着这些幻想过着没意思的日子,以防止自己看清事实而想自刎。一般来说,光棍喜欢想大姑娘,穷鬼喜欢想数不完的钱,酒鬼就想大缸大缸喝不完的美酒,赌鬼就喜欢想满盘皆赢。
像我这样的就什么都想,连出门被金子砸到头这种事也会想。
可是小刀就从来不想这些东西,他觉得太俗。
他只想当大侠。
02
小刀是我的发小,和我一起在狗财主家当小工。
我绝没有侮辱狗的意思,如果有那也绝不关我什么事,要怪就去怪这财主好了。
这狗东西整天除了逛妓院、调戏良家妇女,就只会想尽法子来克扣工人工钱。
我还记得我有次就因为放了个响屁而被罚了半个月月钱。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被压迫和反抗。
我是那个被压迫。因为放屁而被罚钱了之后就只会少吃点萝卜,这样就没那么多屁来放了。
可小刀是那个反抗。结合之前所有的被压迫,那个导致我被罚钱的屁就成了导火索,小刀决定反抗——他溜进财主的房间,偷了他的钱袋。
人骨子里的那点东西从来都不需要剖开来看,那太麻烦,盯紧小事就能发现,或许一个屁也行。
所以我一开始就知道小刀是和我不一样的那种人,有点像......
侠。
03
小刀在偷了财主钱袋之后,寻了个机会就带着我直奔酒馆吃大餐。
酒馆里。
“哥,我不想干小工了,没出息。你也别干了吧。”小刀喝着酒说道。
我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结果因为吞咽不及而被呛到脸红:“咳咳咳,那咱们能去干什么?”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咱俩不干小工肯定不会被饿死。至于我......我想当大侠,你知道的。”小刀说到大侠的时候,眼睛里全是闪烁的颜色,怪好看的,我眼睛里从来就没有这样的颜色出现。
“咳咳咳!侠是什么?能吃吗?老板,再上一盆大虾,喝酒根本喝不饱。”我喝多了,咳得更凶了,还红着脸指着隔壁桌的大虾大声嚷嚷。
小刀见我有点不清醒,也就没再言语。
其实我压根没喝醉,只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罢了。
在一种环境待得越久,越是熟悉这个环境,那种急于改变的志气就会越是磨损得厉害,直至沦为害怕改变的鬼样子。哪怕现在的环境是巨臭无比的茅房,可是待久了也不知其臭,就算是为了不丧失目前安稳的茅房生活,也会很不愿意改变。
换句话说,除了害怕脱离熟悉区,也还畏惧不可知的未来。
我没那个改变的勇气。现在当小工,一眼望得到底的生活让我有底气,即使是懦弱的底气也是好的。可是一旦全盘推垮重来,我不敢。
那天小刀跟我说的事儿我很快就忘了,直到我接连几天都没见到小刀,才意识到这事不对劲。
04
小刀因为旷工而在被解雇的边缘疯狂试探。
我拼了命的给他在财主面前说好话,溜须拍马累到不行。说完回来恨不能找根针插在头顶,毕竟谎话说多了容易遭雷劈。
我那几天除了跟在狗财主后头拍狗屁,还忙着打听小刀的下落。
可这小刀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找不到半点踪迹。直到有天我收到封信:
“哥,我拜了一名大侠为师,当学徒每月都有月钱可以拿。师父说还可以收一名徒弟,你来吗?地址在xxx。落款:小刀。”
我拿着信,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既然给人当徒弟也能拿月钱,那么为什么要在狗财主这被压榨呢?改变的结果再坏也不过是和当小工一样罢了,但机会错失可就不再有了。
所以我思索一阵果断选择去找小刀。
可是等热血凉下来,又在想小刀是不是遇到了骗子。哪有跟别人后头学手艺还有月钱拿的?不交学费都算好的了。或许是坏日子过得久了,乍一出现个好机会就会瞻前顾后,哆哆嗦嗦不敢伸出手去。
不过好日子的诱惑终究是大的,管他什么东西,去了再说。
05
所以本着“再坏也坏不过现在”的念头,我买了去小刀那儿的船票。
在水路上一路颠簸,我晕船晕得快要不知道自己是谁。所幸一下船就找到了小刀说的那个地方。
到了地儿,我远远的就瞧见小刀蹲在地上,穿得破破烂烂,比干小工那会儿穿的还要寒碜,活像个要饭的。
我纳闷的不得了,说好的学徒呢?就是学怎么要饭的?
疑惑归疑惑,我疾步走到小刀跟前,把他拉起来问问情况。
“刀儿啊,你怎么蹲这儿?好像个要饭的?”我皱着眉毛问道。
小刀抬起头看着我,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哥!你来了啊!什么像要饭的,我现在就是个要饭的!”
“你……你怎么了?你还是小刀吗?没病吧。”我拿手探了探小刀黑漆抹乌的额头,心想着好像没发烧啊。
小刀一把拂开我的手,一脸神秘地凑到我面前说:“我师父说了,要干好我们这一行就要会伪装。”
我还是不懂:“你们这行?你们哪行啊?丐帮?”
“我们……盗帮…”小刀的声音更小了。
06
“盗……盗帮???”我一头问号,因为从来都只听说过“丐帮”。
小刀没理我,拽着我的袖子把我带到了个小巷子。在拐弯抹角到了个小房子里之后,我看见院子里有个光头在撒尿。
“师父!我哥也来了!”小刀站在院子门口大喊出声。
“哦哟!谁?!”我看见那个光头虎躯一震,尿尿的声音也滴滴答答的停了。
快速整好裤子,光头慢慢转过身来。
“哎,小伙子想加入我们盗帮是吧?不错不错,有前途嘛。”老光头笑得一脸奸淫。
我低着头心不在焉,只看见光头鞋上的尿印子,想必是刚才被小刀惊着了之后尿在鞋上的。
小刀见我不说话,赶紧接过话头:“哎对对对,我哥想报名。”
“嗯,先把行李放那儿吧,让小刀先带你熟悉熟悉环境。”老光头盯着我肩膀上的包裹两眼放光。
我看着光头的眼睛,只觉得那和狗财主看美女的眼神很像。人的那点儿心思意念其实全装在眼睛里了,贪婪的、奸诈的、单纯的、幼稚的,管你是什么,都要从眼睛里散发出来。因为说难听点儿,这个就像你憋不住的屁,最后总能找到点蛛丝马迹。
不过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被小刀拖着出了院子。
后来我又觉得自己蠢,当时明明看到老秃瓢眼里跳动的诡谲,竟然还会甘愿待着任人宰割。
07
“那就是你师父?怎么是光头?看起来就像人贩子。”我拽紧小刀的破烂衣服,把自己的困惑问了出来。
“嘘……!哥你小点儿声!师父是从少林寺专门太学毕业的,可不得是光头。”小刀压低声音说。
“少林寺?那你师父就是和尚咯?我怎么在院子里看到吃剩的鸡骨头?”小刀挠了挠脑袋,眼睛里铺满了一片疑惑。不过顿了会儿他又辩说这骨头肯定不是师父吃剩下的。
我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咦?你师父是和尚还能成立盗……?”
结果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小刀打断了:“哥你问题比你放的屁还多,师父的事儿我们怎么能猜到?反正现在做好徒弟以后就能当大侠了!”
行吧,小刀还是那个老样子,说起“当大侠”这仨字儿就跟魔怔了似的,其他的都不想关心。
或许人都是这样,当内心有一个无比期待的东西的时候,就会强迫自己忽略除了这东西以外的一切。就好像人贩子,不愿挣正当钱,只想通过卖人赚钱。那么人贩子眼里就只有能卖出好价钱的人,管他最后会不会掉脑袋呢。
反正我跟小刀来都来了,就这么瞎鸡儿过着呗,路都上了哪有回头的道理。
08
自我跟老光头见了面之后,他也成了我师父。我还真没想到这老光……我师父竟然能收到这么多徒弟。
那天听说是例行集会,所有人都要参加,我瞧见小院子里站了乌乌泱泱一群人。院子前面的台子上站着师父。
“咳咳咳!安静安静!你们加入我们盗帮也有半月有余了,前面教了你们怎样伪装自己,这里面小刀学得最好,要回来的钱最多!”师父说到“钱最多”的时候,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
虽然我每次看到师父的笑都觉得很不自在,但这并不妨碍师父继续他的解说:“伪装是‘盗’之前,现在为师来教你们‘盗’之后的要诀——‘跑’和‘打’。”
跑很简单,师父让我们绕着这片使劲儿跑就完了。有师兄问他跑成什么样才行,他说跑到你觉得狗都追不上你就行。
于是我们就开始跑。白天跑,晚上也跑。最后有个师兄因为跑得太快而被宫里人看上了,于是他就跑不成了,要去宫里担差去。
有人羡慕这师兄——马上就可以去皇宫吃皇粮了,也有人同情这师兄——去宫里干活是要被阉掉的。其实小刀也颇同情这师兄——因为他觉得就算吃皇粮又怎么样,当鲜衣怒马的大侠才是他心之所向。
旁人听到小刀的言论只觉得他蠢,我也有点觉得,毕竟吃皇粮才是主流方向,想当大侠的全是非主流。
小刀不以为然,仍然坚持自己的大侠梦。
后来我想,就算小刀没当成大侠,他的这份愿意抵抗全世界来坚持自己的勇气,也实属难得了。
09
我们跑了一个星期之后,师父又开始教我们打架。
我是最后进帮的,所以是所有人的师弟。小刀是最早一批进帮的,所以是师兄。不过在盗帮里,时间不分先后,谁有本事谁就是师兄。
说回打架,师父让我们以晋级的方式对打。
小刀打架的时候永远是嗷嗷嗷往前冲得最凶,可“雷声大雨点小”这句话不是没道理的,他只是声音大罢了,人家听见这声音还以为他有多能打,于是在他身上下狠手。
我怕疼,打架的时候不敢大吼大叫,怕人家听见还以为我示威,于是我就拼命笑。可到我这儿,“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又没了效力。
最后我被人家打得进了一星期医馆,小刀进了两星期医馆。
我们俩成了所有人的师弟。
这说明前人留下来的话不能全信,要有自己的脑子。谁全信了谁就要当小弟弟,还要进医馆躺着。
10
跑也跑完了,打也打完了,可师父还是没有要把真正的技术传给我们的意思。
帮里的人也越变越少,原本一院子人慢慢就剩半院子了。
我跟小刀说:“要不咱俩也走人?”
小刀还舍不得走:“再看看吧,兴许他是想考验我们呢?”
我撇撇嘴,耸耸肩,没说话了。
“考验”这俩字有很大作用,一旦谁说要“考验你”,那么你受的苦就好像可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似的。比方说组织要考验你,那么你因考验而吃的苦就可以一笔勾销,甚至还要感谢组织考验。
说回来,在院子里的人只剩四分之一的时候,老光头终于愿意教点儿实在的干货了。
11
每天在教正经东西的之前,老头儿总要给我们先讲一段孔孟学说,讲仁义礼智信这些玩意儿。
小刀觉得:好!师父这是在教我们江湖道义!
我只觉得这老头真他妈啰嗦,我又不当大侠,我只想挣月钱。后来回想起来才知道他这是在徒弟们洗脑,尽讲些效忠啊仁义啊的。
时间就这么过去,小刀的技艺果然也越发精湛了,百盗百中。可他也更听话了,老光头让他去盗谁他就去盗谁。
我是个不太灵光的,又没什么志向,所以从在财主家当小工变成了在盗帮里当长工。
看着小刀锋芒渐露,我其实也挺欣慰的。
直到有一天小刀告诉我,让我快跑。
据小刀后来给我说,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小刀偷完了师父给的任务,觉得无聊就去了妓院看看能不能盗些什么。
结果他眼神儿好,不知怎么恰巧就瞧见师父鬼鬼祟祟地进了间小屋。
“mua,翠花你可想死我了muamua……”师父果然不是什么正经老头,小刀想。
“哎你那个徒弟给你偷了不少钱吧?”这像是个油腻女人的声音。
师父说话了:“还行,没有其他徒弟卖出去的钱多。等那个傻子徒弟偷到足够钱,咱们就去京城过好日子去。老子也不搞什么盗帮,卖什么人了……”
后面这俩狗男女说了什么小刀就没听见了,他只觉得头有点晕。
12
小刀偷听了之后,回来拉着我收拾行李就准备走。
可刚踏出院子门,小刀就猛地顿住了。
“我不能走。”小刀定住不动,盯着远方一点。
“咋了?现在不走还等什么时候?”我很着急,因为这老光头是少林寺毕业的,很会些武功。我怕我跟小刀打不过他,会折在这儿。
结果小刀眼神坚定:“这狗东西祸害了不少人,我不能让他再这么害人了。”
听了这话,我更急了:“贱人自有天收嘛,等你成了大侠了再回来收拾他也不迟的。”
回答我的是小刀的背影。
我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字:
侠。
13
既然小刀不肯走,我也就没了走的理由。
小心翼翼地回去安置好了之后,我和小刀还得装出没事发生的样子。
但“装”可能是比憋屁还要难一点的事,“装”就意味着你不是在做自己,是在演别人。可是我又没有别人的脑子,所以再怎么演戏,还是能看出我本来该有的样子。
装得不好的结果就是被老光头看出些不对劲来。
我眼见着老光头对我和小刀的防备心重起来了,甚至隐隐有点想要对付我们哥俩的意思。
与此同时,院子里的人连四分之一都不到了,我猜这些师兄很有可能都已经被卖出去了,或许是被卖去当黑工,或者是被卖去当男宠。
“我们要先下手了,这狗东西把人卖得越来越少了,他现在好像有点等不及想去京城过好日子了,呵。”小刀低声说。
我答:“那我们明天晚上下手。”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小刀提前弄来了迷魂散,放进了老光头的饭菜里。
老东西晕倒在桌子上,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可就在小刀拿着刀准备为民除害的时候,这老东西竟然一跃而起,给了小刀一个当头棒喝。
14
这一招杀得我们措手不及。幸好小刀身形灵活,这才堪堪躲过这一棒。
少林寺毕业的果然不一样,老东西武功很高,少林寺没请他做优秀毕业生演讲都是浪费了。
情势紧急,我脑子里竟然还都是胡思乱想的东西,我也是fo了。
有时候你明明知道眼前事态急得很,可是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却要拼了命的往你脑子里钻,就好像嫌你不够着急似的。我猜可能是大脑怕你太紧张而晕厥所以找些别的事来分散你的注意力。
所以我又在想这个老秃驴是不是把棒子藏在裤裆里了......
......
老光头藏了个杀招,杀招就是他的毒针,尽是些不入流的偷袭武器。
我瞧着他朝腰间一摸,就知道他没准备干好事。
就在我呼吸一凛的时候,我看见小刀紧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你在找什么呢?秃瓢?”
这下轮到老光头呼吸一滞了。
“你......”
piu...ci...啊!
小刀用了他师父的针,把他师父给一针封喉了。
15
故事到这儿就该结束了。
那个老光头虽然不是什么好鸟,但他教给小刀的东西倒是不错的。
所以小刀在为民除害之后就去过他想过的那种仗剑走天涯的大侠生活了。
又因为他后来以偷东西出了名,于是他就给自己起了个诨名叫——
“盗侠”。
至于我,后来也想通了。
人想要什么东西就去争取,不去争取就只能一直做着虚无幻灭的梦。我不想当大侠,也不再想被金子砸到头了。于是就去酒馆谋了份差事,好好过起自己的生活来,只是偶尔会在酒馆里听到江湖上关于小刀的传闻。
嘿,盗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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