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还坐在这里。刚刚，就在和HR面谈的过程中，我下定决心放弃这次的面试。当然HR并不知道这一点。当时她正在向我介绍公司的规模，并强调整栋楼都是自家的。我问她这里一共有多少层，她说有十层。也就是说，每天我都要和另外九层楼的人抢三个电梯。我讨厌挤电梯，尤其是碰到看起来眼熟、却死活叫不出名字的人。

我想着该说些什么才能让HR讨厌我。我说，自己前东家的办公室在二十二层，每天等电梯就和等地铁一样要等差不多三趟，而且食堂的午餐太过油腻，自己经常去老远的一家清真面馆换口味。她听完后表现出同情的表情，并在纸上记下了些什么。我猜是类似“对工作条件要求多”或者“心眼小”之类的话。她们的工作就是在一个小时里用几个词概括一个人，以便让老板在几秒内作出判断。

“你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她问。

“没有了，谢谢。”我努力笑了一把，但马上停止了尝试。我知道所有的面试技巧里都会强调表情管理。去他妈的表情管理，我就是不喜欢傻笑。

“确定吗？”她似乎对我的回答有些惊讶，或者说还没到面试结束的指定时间，反正肯定不是和我聊得意犹未尽，“没有什么想要进一步了解的事情吗？比如你想入职的部门和岗位的情况，工作时长，福利待遇……”

“好的。”我觉得如果我再说“没有”，可能会让她觉得自己在面试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我想问一下工作时长的问题。贵司的加班多吗？频率如何？”

她的话都是老一套的东西，我早就已经听腻了。我接着问她自己平时是否加班。可她就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开始没完没了地说起来，兴致甚至比我还大。她举了些例子，向我区分正常工作时间和特殊工作时间，有几次几乎就要说出真话了，可最终还是机敏地圆了回来。我一边点头，一边打定主意不再问问题。她终于停了下来，再次向我确认那个问题。

“没有了。这次真的没有了。”

“好的。请你在隔壁的会议室稍微休息一下，我们还需要面试最后一个人。等她结束了，我们就开始群面。”说完，她直接跟着我来到门口。我本想这轮面完就直接走人，可当着她的面这么做实在有些过分。我并不是一个我行我素、不在乎别人感受的人。你们以后有的是机会了解到这一点。

按照指示，我来到了现在这个房间里。房间很大，里面坐着三个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的女生。她们都在低着头看手机，其中一个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去。我于是来到她身旁的位置坐下。让我有些不爽的是，她挪动了一下椅子。我明白，身边坐着一个陌生男人总是不太令人舒服的。可我就是觉得不爽。我只是想找个人随便聊聊，可还没开口似乎就已经被拒绝了。

于是我无所事事地环顾起四周的摆设。两排桌子将整个房间隔成了三块，也不知道为啥留出这么一大块空地。对面的桌上摆着名卡，什么“张文玥”“董筠庭”“毛筱倩”，一看就知道是费了不少心思起的。不过，最让我受不了的是下面那串英文。是不是这里的所有职员都得有英文名？一想到这我就瘆得慌。不经意间，我瞥到了她面前的简历。那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名字：李山。她的年龄一栏写着25岁，可照片明显要年轻得多——至少比真人要年轻。我知道这种操作——直到26岁前都在用毕业照。别问我怎么知道是26岁，反正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吁了一口气，双手抱住后脑勺向椅背靠去，脑袋朝右侧歪着，忽然发现她的眼镜似乎很容易滑落到鼻尖，刚推上去没多久又滑下来，就像是西西弗的滚石。虽然看着很累，可如果你习惯了，就知道这动作其实是会上瘾的。曾经我的化学老师就戴过这样的眼镜，整整一年时间，我见过他用各种东西推眼镜——书脊，粉笔，汽水瓶，肩膀，黑板擦。直到结课那天，我注意到他换了眼镜，眼镜框死死地贴着眉毛和脸颊，可他的手还是忍不住做出推眼镜的动作。可李山似乎并不是因为上瘾。过了一会儿，她摘下了眼镜，对着镜面检查着，然后哈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餐巾纸擦了起来。她擦得极其认真，连鼻托和桩头都不放过。额头因为没了眼镜的干扰，滑落下一撮头发，正好挡在两眼中间，稍微歪一下脑袋就会遮住其中一只眼睛。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刚刚发呆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闲着，而是一直在想刚开始该聊些什么。

“你知道群面的流程吗？”我小声问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压低声音。

“什么？”她果然没有听到，或者是听到了但没想好。我于是重复了一遍问题。

“其实我是第一次参加群面。”她抬起头看向我，戴上眼镜后果然要比照片上老了不少，“网上说，群面的流程有好几种，不知道这家公司采用哪一种。你知道该怎么群面吗？”

“我也是第一次。我原本以为没有群面。肖红霞通知我的时候并没提。”

“‘小红霞’是谁？”

“就是面试我们的HR。‘肖红霞’，不是‘小红霞’。我的普通话应该还没到音调不分的地步。”

“抱歉我没听清。哦，原来她叫肖红霞。是不是微信头像是一片彩霞的那个？”她拿来手机给我看，但我的注意点反而是她的微信头像。那是一只黑色的猫。我身边至少有十个人的微信头像是各种各样的猫，养猫的更是不计其数。不过我讨厌猫，尤其是那种尾巴能翘得老高的猫。

“不过叫‘小红霞’也挺好的。‘小红霞’现在还在隔壁面试最后一个人。感觉没半个小时应该没法结束。”

“要那么久吗？我只面试了十分钟诶。”

“看来HR对你很满意，没什么需要考核的。”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但我不可能当着她的面说出口。如果我和她再熟一些，我就直接说出来了。我得假定她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和每一个女孩交往前，我都会这么假定。至少和她聊到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能推翻我的这个假定。以后你们就会知道，这个假定会把我害得有多惨。“她问了我不少……问题，好几个我都没答上来。”我差点儿把“蠢”字说了出来。

“我也是。她问我未来的规划。哪有什么规划，只是想找个工作而已。我上个月刚交了三个月的房租，要是找不到工作，连住都没地方住了。而且今年疫情又这么严重。”

“大家都只是想混口饭吃。”我接着她的话补充道，并叹了口气。每次听到身边人聊房租，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叹气。

可她没再接着我的话说下去。在和我聊天的时候，她会不时张望旁边另外两位女生。我猜是在担心我们的聊天会打扰到对方。可过了一会儿，她却主动开口，“我还是想象不到他们会出什么题目。你应聘的岗位是什么？你应该是技术岗吧？”

“项目经理助理。我是文科生，不会编程，只会写写文案。”

“哦哦。我应聘的是新媒体部的岗位，主要做社群运营。”她沉默了半分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事，然后说：“我猜待会儿应该是让我们推广一个产品，让我们出方案。你知道这家公司的主营业务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投简历的时候，网站上只有文化娱乐的标签，我本来想在面试的时候问一问，可既然决定放弃了，就不想问了。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她突然将原本就很小的声音压得更低，甚至都不想让我听见。“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才会连面试公司的业务是什么都不知道。面试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问。我刚刚其实一直在搜索，可这家公司好像什么都做：游戏、影视、交友社群、电子书……什么类别都能搜到。我之前问了她们俩，但她们报的都是MCN部门，不太了解其他产品的情况。所以万一是我不熟悉的领域……”她说着说着，好像变成了自言自语。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在一旁听，然后不时回应个“嗯”。我趴在桌子上仰视着她，忽然觉得很像自己曾经的一个学姐，她们说话的时候都喜欢竖起食指，每说一个重点就摇晃一次。毕业后我就再也没有联系过那个学姐。我挺喜欢这种风格的，经常能让我想起动画片里的魔法少女们。

就在我数着她摇晃手指的次数时，门忽然开了，一个女生跟着‘小红霞’走了进来。明明这排也就五个座位，她却装模作样地看了一周，然后才坐到了我的身边。整个房间变得非常安静。“小红霞”说，群面马上开始，让我们等待片刻。我真的计了时。七分钟四十九秒后，开始陆续走进来几个人，总共四个男人加上一个女人。看着他们的脸，我忍不住吸了一口空气，没有一张是让人想主动打招呼的。几个人都自我介绍完毕后，女人站起身来，开始介绍整个面试的流程。

群面的事情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尤为让我气愤的是那个叫董筠庭的胖胖的家伙，非得在我回答完一个问题后追问我是不是还没谈过恋爱，然后根据我的回答来分析恋爱对于男职员和女职员的不同影响。关你屁事——我当时真的差点儿就要说出这四个字了。我的情绪管理就和表情管理一样糟糕。群面结束后，我们还得和他们一一握手，董筠庭甚至还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万幸的是，他如今已经离职。我一直都很不喜欢这个家伙。

面试结束后，我问李山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她说家里还有些事情，得早点儿回去，接着我们就进了电梯。也许是男朋友的要求？或者想找个结果把我摆脱了？无论是哪一个，反正我都能接受。和我这种人聊天从来就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在大门口，我们道了别。我忽然说，祝你顺利拿到offer。她也说，祝你顺利拿到offer。这话是真心的，我轻易不会祝福别人，除非我真想祝福某个人。

可事情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三天后，我竟然收到了“小红霞”发来的“恭喜入职”的消息。我当时几乎已经做好了回家乡考公务员的准备。就在面试前一天，我在网上做了职业心理测试，结果是不合格，也就是说我并不适合在企业里待下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前东家给我的解雇理由就是这个，虽然这根本就是鬼扯，以后有机会我再细说。简历里我写的是身体原因。这倒也没什么问题，心理问题也是身体问题，身心本来就是一个东西。

再三思虑后，我决定接受。第二天，“小红霞”将我拉进了公司群里，我却没有看到“李山”的名字。后来我才知道，那次面试的5个人里，只有我和最后一位女生收到了offer。看着公司群里满屏幕的“欢迎新人”，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即将离职的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