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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一叶红茶
01
“你说你还要不要脸，人家都上大学了，你还惦记着他干嘛？”
“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破鞋！”
“你倒是说话啊！疯子也会说话的吧！”
“那你就一辈子别说话了！我已经替你答应陈家的婚事了，下个月十五一过，你就嫁过去吧！省得天天在家里不让人省心，别到时候影响你哥讲媳妇儿！”
空荡的院子里，女人的声音震耳欲聋。吓得家中的大黄狗歪在草堆里，一动也不敢动。
女人似乎是吼累了，叉着腰，大口喘着粗气。
她看向弯腰在桂花树下捡桂花的女儿，两只眼睛的怒火仿佛能把草堆都给烧了。
被骂的女孩儿好似没听见母亲的声音，专心致志地拾着落下的桂花，再小心翼翼的把它们存进一个小玻璃瓶里。
过了一会，瓶子里装满了金色的小小花朵，女孩儿旋紧盖子，笑了。
“傻啦吧唧的！我当初是脑子进屎了才会生完你哥还生个你！赔钱货，贱人坯子！”
女人啐了一口，扛起锄头出了门，只听见大门落锁的沉重声。
女孩儿捧着瓶子，看向即将落山的夕阳，许是余晖刺眼，竟流下一行清泪。
02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村里人都知道了许家的疯女儿十五一过就要嫁人了。
“听说啊，那家人在镇上开个小饭馆呢！”
“那还挺有钱啊！真是的，肯定是不知道许家女儿是个疯子吧！不然谁还要她！”
“就是，肯定是她那妈没告诉人家实话，造孽哦，白白要害人家一家人呐！”
“我们就看着吧，肯定要出洋相的！”
一群戴着草帽的妇女边扛着锄头走路边小声议论着，说着还不忘瞥瞥看后头有没有人。
许家这边呢，张灯结彩，大红喜字贴满了窗户。
许妈数着手里的八万块钱，笑得合不拢嘴。
什么聘礼嫁妆酒席，统统免了，什么都没这厚厚的人民币实在。
过了两天，媒婆送来了出嫁那天要用的喜服，红袜子、红鞋子。许妈正仔细清点着看有没有少东西，忽然听见院里的女儿淡淡说了一声：
“我要穿婚纱。”
许妈和媒婆都呆呆地看向女孩儿。
她已经很多天没说过一句话了，一张口才觉得嘴角扯得疼，摸了摸，出血了。
“别跟我提要求！有什么穿什么！”许妈丝毫没念在有外人在场，依旧声音粗放。
“哎哎，你别激动呐，要我说这也不是什么事，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这么个愿望是可以满足她的。我明天就上陈家去说一声，小事小事，你别吓着新娘子了。”媒婆笑嘻嘻地打着圆场。
许妈这才坐下来，媒婆说的话倒是提醒了她，就这十来天了，可不能刺激女儿，万一到时候疯病来了，人家哪还敢要她。
03
没过两天，媒婆就把婚纱送过来了。
洁白的婚纱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大大的裙摆上布满了小小的白色花朵，像是坠落的精灵。领口是v字的，但是在胸口往上包裹着一层白色蕾丝直到锁骨处。
女孩儿看着出神了，她的眼里不再是空洞，这次，她充满了欣喜和期待。
她幻想着自己穿上这美丽的婚纱的那一刻，化着新娘妆的她一定会是全世界最美的女孩儿。
尽管牵着她手的新郎不会是她心底的那个人了。
“你们知道吗？许家女儿后天就出嫁了，看把她娘高兴的，定是收了不少钱！”
“妈，金桂姐是怎么疯的啊？”
“小孩子吃你的饭去！谁是你姐？她是疯子，你也是疯子吗？”
“说疯就疯了，听说她跟那个男同学还上过床，一起去旅社开房被人家都看见了。结婚前就跟人家上床，能是什么好姑娘！”
“就是啊，后来听说那男同学交了别的女孩子就疯掉了，可怜倒也可怜，不过也是自作自受！”
端着饭碗的女人们坐在大门口纳着凉风，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别人家的遭遇，就像她们亲眼所见一样。
太阳缓缓落入西山，叽叽喳喳的村子霎时陷入了宁静。
04
十六那天早上，金桂起了个大早。
不，她一夜没睡，在床上躺到三点钟就起来了。
她开了灯，坐在床边仔细抚摸着她的白色婚纱，那属于她的婚纱。
曾经有人说会让她穿上全世界最美的婚纱，那时她当真了，可是如今这婚纱却不是为他而穿。
她把自己套了进去，可是衣服太大，要紧紧系上后面的绑带才行。
她轻轻打开了母亲的房门。
“妈。”
“哎呦，你这死丫头，起这么早，吓我一跳，做什么事？”
许妈虽然气恼女儿一大早叫醒自己，可是听见那声“妈”心里也不免柔软起来。
有多久没听见她喊过妈了，疯了之后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天天见谁也不说话，真是疯了。
许妈替女儿绑好背后的带子，又替她仔细地梳着头。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梳着梳着许妈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忙用手擦去。
“妈，做什么哭？我又不是不回来了。”金桂看着镜子里的母亲，难得认真地说道。
许妈没有说话，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悲凉感从脚底遍布全身。
这两年来，所有人都说自己的女儿是疯子，她自己也只当她是疯子。
背后的议论声就像是一把把利剑戳着她的脊背，明里她装着没听到，背下也不知道哭过多少次。
只有这个法子，把女儿嫁出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样谁也别想再笑话她！
疯子又怎么样，疯子还能有人要呢！轮不到别人说去。
精心打扮过的金桂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唇红齿白，袅娜多姿，许妈见了也不禁唏嘘。
要是没这疯病，女儿怎么会这样就嫁人了，嫁的还是这么一个人。
“妈，我结婚你总叹气干什么？”金桂笑了，那笑，真好看。
“没什么！告诉你啊，结了婚好好过日子，少回来，最好，别回来了。”
金桂没说话，她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又一个圈，嘴角始终荡漾着一抹明媚的笑容。
05
天刚蒙蒙亮，外面就传来喜庆的鞭炮声，一路响着，直到许家的院里。
屋里娘家的亲戚也只来了几位，做做样子。
什么风俗礼仪都没讲究，一行人直接进了金桂的闺房。
金桂愣愣地看着来人，全都穿着便服，哪一个也不像新郎官。
气氛一时很尴尬，媒婆笑呵呵说着，新郎官腿脚不便，坐在车里等着新娘子呢。
金桂脸上的笑容僵在了嘴角，她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降至了冰点。
一位自称是新郎官的堂哥开口了：“弟妹，我弟弟不方便背你，所以就由我来代替，希望不要介意。”
金桂一早就知道大哥是不能背自己出门的，母亲说算命的算过了属虎的今年不能背新娘子，否则大祸临头。
可是竟没想到自己的丈夫也不能背自己，到头来还是要个外人背。想来金桂双眼霎时朦胧起来，心里生出一种屈辱感。
她正要起身伏到男人身上，门外响起声音：
“等一下，大哥。”
金桂抬起头，一个佝偻着身子，看起来和自己一般高的男人拄着拐棍缓缓走进来。
有人在起哄喊着新郎官来了。
金桂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仿佛要将他看进骨子里。那瘦弱的肩膀撑不起崭新的西装，就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金桂，你要是愿意的话，你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一起走出去。就是委屈你了。”男人薄薄的嘴唇动了动，看不出情绪。
“好。”金桂说着就挽起男人的手。
大伙目送着一对新人出门，从背影看，倒像是六十岁老翁娶新媳妇。新娘子手里还捧着一瓶子枯萎了的桂花。
车子扬长而去，许妈的姐妹们仿佛舒了一口气。
金桂终于是嫁出去了，从此好赖随缘罢了。
许妈看着车后飞扬的尘土，终是扶着树大哭了一场。
旁观的人只当是她是可惜了这么个女儿，谁知道她心里的痛苦和挣扎呢！
许妈呆呆地望着院里的桂花树，她觉得金桂就像是这满树的桂花，终是随着时节纷纷掉落了。
06
金桂坐在车里，一直笑着，她看着旁边的新郎，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武。”陈武也对金桂笑着。
“你会对我好的，是不是？”
陈武没想到金桂会问出这么直接的问题，一时间愣住了。
金桂也没再说话，只是眼睛里分明没了刚刚的光彩。
没多久就到了陈家，这是一座老式的居民楼，陈武家住在二楼。
进了门见了公婆和一屋子宾客，金桂没有怯场，跟着陈武招呼着大家。
金桂听见有人在背后说着，这新娘子也不像是疯子啊。
她丝毫没有理会，因为陈武紧紧牵着她的手，让她感受到了强大的一股力量。
令金桂惊喜的是，这是属于他们夫妻二人的房子，公婆并不住这里。
晚上送走了客人，金桂坐在软软的大床上，捧着她的玻璃瓶若有所思。
陈武洗完澡进来时就看见妻子坐在床边对着一瓶子桂花发呆，他咳了咳，金桂这才回过神来。
“陈武，你喜欢我吗？”
陈武喝了酒，有点头疼，他不知道他的妻子为什么总是问这样奇怪的问题。
“那你，觉得我是疯子吗？”
“不是，你不是疯子！”这个问题，陈武倒是回答得响亮。
“谢谢你相信我，我不是疯子。”
两人关了灯和衣躺下，静谧地能听见空气的声音。
真奇怪，明明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就像是不敢碰似的。
她太美好了，今天一整天牵着她的手，那光滑的肌肤就像是温玉一般，大大的眼睛甚是好看。要说自己不喜欢她，那也是不现实的。
可是真到她问时，自己倒是回答不上来了。
陈武打心眼里觉得自己配不上金桂，光是年纪就比金桂足足大了十岁。小时候生病没医好，留下了后遗症，十五岁的时候又摔瘸了腿，一辈子就这么弯着身子拄着拐棍了。
被安排着见过很多姑娘，都难掩鄙夷地看着自己，更别提相处了。
金桂，也不知道能不能看上自己。
想到此，陈武轻轻叹了口气。
07
“你是不是不敢碰我啊，你怕我们会生出疯小孩。”金桂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宁静。
“不，不，我没这么想。”
可是身边的人没回音了，过了会耳边才传来低低的哭泣声。
陈武赶紧开了灯，看着床上的妻子，金桂脸上早已挂满了泪珠。
“怎么了？你信我，我真的没那么想。”陈武慌了起来，三十岁的他真的不会哄女人，没人教她怎么去让一个正在哭的女人停止哭泣。
“那你也相信我，我真的不是疯子，我不是。”金桂哑着声儿说道。
“好，好，我信你。”
说着说着两人情不自禁楼到了一处，陈武笨拙地吻着金桂的嘴唇，金桂紧紧地攀着陈武瘦弱的后背。
两人像是在沧海中抓住了最后一只孤舟，拼命攀爬。
听着海浪一声声撞击，直到后半夜两人才精疲力尽睡去。
陈武睡前没忘了刚才在进入时那一道强有力的屏障，死死地抵抗着外力的侵袭。
他知道金桂不是疯子，金桂的班主任是他的老同学，他早在两年前就听说过金桂的事，甚至他早就见过了她。
金桂被母亲拖着离校时，他正从学校出去，刚好撞见了那一幕。
别人说她疯，只不过是不明事宜的人又偏要装作可怜的样子来。
这种要非说是病，那它有个名字，叫抑郁症。
当母亲提了几个结婚的对象，有离异带着孩子的，有不能生育的，还有做过小姐的，当他听到许金桂的名字时楞了一下，说就她吧。
08
婚后的金桂越来越开朗，白天她总在饭馆里帮忙，端茶送水，给陈武打下手。
陈武腿脚不便，就专心地炒着菜。饭菜可口，又有绝色的老板娘，这家刚开不久的夫妻菜馆，一下子有了人气，宾客满座。
一天来了几个男人，点了一桌菜，席间他们让金桂开酒。
一般的客人都不会提这种要求，因为这不是大酒店，没有开酒这种服务。
可是生意人不能跟客人过不去，金桂想了想就去开了。
忽然一个男人一把摸了她浑圆的屁股，金桂吓得一个激灵，大叫出声。
陈武听见妻子的声音飞快从后厨赶来，一瘸一拐的身体甚是滑稽。
“给老子摸一下怎么了，谁不知道你是破鞋，那么小就被人睡了，还跟老人在这装清纯！我呸！”
“啊！”饭店一时轰动起来。
因为陈武抡起一个啤酒瓶砸向了男人的头。
男人的头开始出血，他指挥着同伴殴打陈武。
金桂看着那瘦小的身体被压在他们的脚下，她拉着他们哭着喊着让他们住手，却一次次被那些大手推到了地上。
有好心的客人报了警，警察来得很快。
金桂从未哭得这么凶过，看着陈武一身的伤，她的心都要碎了。
“没事儿，你看，我还能跟你说话。”陈武的声音明显有气无力。
“你傻不傻，他们那么多人，你傻你傻！”金桂哭着说。
“我不傻，我不能眼看着老婆被人欺负还无动于衷，我是个男人，我要保护你！”
医院里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
09
冬天的时候金桂检查出怀孕了，陈武高兴坏了，他摸着金桂平平的肚子，把耳朵紧紧贴在肚皮上。
金桂笑他，哪这么早就能听到声音！
陈武憨笑着，不理她，一个劲地听着。
金桂的身体越来越笨重，她不再去店里帮忙，陈武雇了个人。
一天金桂在家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那个装满桂花的玻璃瓶子，瓶里的花都已经枯萎成了褐色。
她抚摸着瓶子，眼里却没了当日的笑意。
她没有告诉陈武，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和他以外的人上过床。
高中的时候她是喜欢那个男同学，但是他们没谈恋爱，那些谣言都是喜欢他的邻班女孩散布的。
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床，可是当村里的人甚至是自己的亲妈都相信这些谣言时，她哭着喊着吼着，可是没人相信她，反而都说她疯了。
可是啊，那个男生真的和那个女生在一起了，从头到尾都没有站出来为她说过一句话。
他不是良人，可惜她当时不明白。
金桂一直记得男生说过：“金桂，我喜欢你，你叫金桂，以后看见桂花我就会想到你。”
年少的爱恋啊，就像流水，潺潺流过，带走的落叶也终会在一处停留。
水继续流着，而落叶，却要归根了。
金桂把玻璃瓶装进袋子里，出门右拐扔进了垃圾桶。
天边挂着一抹晚霞，她扶着腰缓缓向饭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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