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到死心如铁 113 君子豹变

作者: 青色百合99 | 来源:发表于2019-02-20 13:29 被阅读487次

    目录|第一百一十二章  匪我思存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君子豹变

    岳朗蹲下身,掬起一捧水,贪婪地喝下喉咙。

    湖里的水都带着点盐卤的味道,又咸又涩,但他们已顾不得这些。

    他带的一万骑兵,在戈壁滩上整整追击了五天,这是遇到的第一个有水源,适合宿营的地方。

    幽州之战后,第二年刚春暖化冻,北军凌厉的兵锋就直指王城建州,没给北鄢以丝毫喘息之机。

    宇文照还没从上一年的惨败中缓过神来,未免举动失措,顾此失彼。

    更可怕的是岳朗根本不跟他们硬碰硬,而是经常组织几百上千人的小队,沿着一条路径,只奔袭一个点,一打下来,扭头就跑。

    这种打法充分发挥了铁骑军的长处,被人形象地形容为,锥子扎牛皮。很快的,北鄢这张牛皮,就被锥子扎了个千疮百孔。

    一场又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叫人完全摸不着头脑,更无法进行有针对性的防守。才短短几个月,岳朗斩首俘获北鄢上万人,建州逐渐露出土崩瓦解的颓势。

    到了这个境地,北鄢国主宇文照心里一万个想与卫议和罢兵,怎奈当年卫景帝在北鄢做质子之时,他把事情做得太绝,根本没留后路,所以虽然景帝已经崩逝,卫国却根本不给他和谈的机会。

    在卫军的频频攻击下,北鄢内部迅速四分五裂:先是几个汉化程度较好的军将,带领部下投奔卫国。后来在铁珩的建议下,朝廷把北鄢贵族中更多贪图享受的人招到关内,分给土地房舍养了起来。

    这世上,有多少人会和财帛与安逸的生活过不去?

    卫国特地在淮西设了几个州县,专门安置这些人。

    这一招不啻于釜底抽薪。

    除了逃往卫国的,另一些与西隗关系紧密的贵族,更不计两国因为东珠几乎陈兵相见之仇,拖家带口投往西隗。

    人心一散,宇文照再也支持不下去,只好舍弃建州,带领余部踏上了茫茫的流亡之旅。

    不过短短的两年三个月,岳朗不光收回幽蓟二州,连北鄢的王城都一鼓而下,彻底实现平定北鄢国内的战略目标,以不凡的战绩向世人宣告,大卫最耀眼的一代名将,已经横空出世。

    戈壁沙漠,东西绵延三千里,南北纵横上千里,将广袤的草原划为漠南和漠北两大块。戈壁中到处都是贫瘠的石块和沙丘,偶尔有些地方长着稀疏的草丛和灌木,甚至有暗河与浅湖。

    那是沙漠中唯一有生命的绿洲。

    宇文照凭着对这片荒芜之地的了解,率部远徙漠北,以图隔断北军对他的追击,有朝一日可以东山再起。

    岳朗怎么肯功亏一篑,当然要乘胜追击,彻底荡平阴山以北,瀚海之南的全部北鄢势力。

    所以在卫桓帝昭武二年春,浩瀚的大漠上空弥漫起战争的阴云,鸣镝和着风沙一次再次尖利地响起。

    苍茫大漠,有时像一位含羞的美人,风景旖旎,惹人遐思。更多时候则像一个难驯的怪兽,奔腾嚎叫,无恶不作。

    细小的沙子无处不在,只要一刻,人们的眼里、嘴里、甚至头发丝里都是沙子。

    如果刮起风,天地马上混沌一片,小石子像箭头一样,打得人身上生疼,转眼间连岳朗的帅帐都会被埋掉一半。

    白天热得像在烘炉上烤,晚上却冷得连唾沫都能冻在嘴里。连绵的沙丘下似乎长着脚,时不时挪了个地方,面目全非。

    在这一望无垠的大沙漠里,生命渺小如蝼蚁,哪怕是一万精骑,一夕之间全数死在这里,也毫不出奇。

    唯一叫岳朗坚定信念的是,宇文照的日子比他好不了多少。

    北鄢虽然在沙漠中占了一点地利,但这种战术使自身兵力分散,更利于北军各个击破。岳朗率领北军离开建州之后,大队人马殿后,他率精骑只带少量辎重补给,追着宇文照余部痛击,不断斩断他的指抓,打得他痛入心肺。

    素来剽悍灵动的北鄢骑兵,竟然怎样也无法摆脱岳朗的穷追猛打。

    逃也逃不远,躲也躲不开,这个世上再没有比岳朗率领的这一万精骑再快的队伍了。

    本来宇文照已成了岳朗夹到碗里的肉丸子,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改变了一切。

    这是岳朗一个月来,距离宇文照最近的一次,也是离胜利最近的一次。两部短兵相接,岳朗在无边的箭雨中看到了北鄢的黑鹰王旗,忽然一阵大风从天而降,沙在飞卷,大地呼啸。

    整个世界黑黄一片,如同埋入了坟墓。

    等天色再次清明时,出现在岳朗他们眼前的,是一片空旷的大漠,还有丢了的一地兵甲和尸体,北鄢人全都凭空消失,不知去向。

    齐景和江离一前一后,分别纵马跑回来:“风一起,他们就跑了,我带着人往东追出去十几里,风实在太大了,眼睛都睁不开,没追上。”

    “我是往西追的,可惜没看清到底多少人,更没看见王旗去哪了。”

    宇文照这贼厮鸟,果然是一只成了精的王八!本来没想抓他像荞麦田里抓乌龟——手到擒来,却没想到这么难。

    连老天都帮着他!

    岳朗暗地里把能想到的粗话,全都在宇文照身上练习了一遍,忽然觉得他这些年走南闯北学的众多脏话,有点不够用了。

    “这老东西!”齐景恨得把战刀重重往沙子上一戳,“居然给我们玩了个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我们现在怎么办?”江离问道,“到底往东,还是往西?”

    岳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先下马,喝水吃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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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水咸涩,胡饼又粗又硬,啃起来像石头。

    岳朗灌满了水囊,环顾四周:“看样子,这里是宇文照存放粮食辎重的一个点。现在吃的喝的,都被他们拿走了。”

    吴为带着向导走到跟前:“这地方叫赤金湖,方圆百里之内,这是唯一一个有水的地方。”

    “向东,向西,有什么地方能容得下上万人?”

    向导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吴为给岳朗解释:“他说向东二百三十里,有个地方叫七支箭,那里不光有水,还有草木。向西一百八十里,是绿杨井,也是一个能藏人的绿洲。”他眼睛紧盯着岳朗问道,“你说,我们该去绿杨井,还是七支箭。”

    “你这个问题问的,太值钱了!”岳朗拍了拍吴为的肩膀,咧嘴笑,“可惜,我现在还没法回答。”

    他丢下席地而坐的铁骑们,一个人登上了旁边最高的沙坡。远远望去,大沙漠连绵起伏,无边无际,看不到一点点生机——没有人,没有动物,没有树,蓝到滴水的天上甚至没有一丝云彩。

    连风都不刮了。

    眼看着太阳就要西斜,宇文照已经跑了那么久,如果他们明早之前再不赶上他们,可能就再也找不到敌人的踪迹,真的被他逃过了一劫。

    等过上三五年,这些北鄢人休息停当,卷土重来,继续骚扰幽州蓟州,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们的补给,最多只能再坚持三天。前边有流沙,土海,一踏上去就崩塌的干涸盐湖,如果追错了方向,说不定连这一万精骑都得一起搭进去。

    岳朗久久没有说话,他太清楚眼前的困境,从围困幽州以来,北军大战小战就没停,几十万官兵像拉到极处的弓弦,绷得太紧了。如今他轻锋直入,后面还跟着大部队,不光要找到北鄢余部,还要与严苛的沙漠相抗,如果一味向纵深挺进,随着时间推移,不管是断粮,缺水,瘟疫,还是偶发的风灾,马上越来越热的天气,都可能变成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追?还是不追?

    如果追,向东?还是向西?

    一切决定,全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肩上。

    将者,三军司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一万精骑,甚至后面几十万北军将士的性命,可不就在他一念之间吗?

    就在几天之前,他还曾在给铁珩的信里写道,你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知道手里时时握着自己兄弟们的性命,每天晚上是怎么睡着的?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被沙丘模糊的遥远地平线,也不能给他带来任何答案。岳朗只觉一颗心越跳越猛,“大帅,大帅!”石海急匆匆地跑过来,“汴梁来信了!”

    飞翎看样子赶上了刚才的那场暴风,满身沙子,身上的羽毛也被吹得七扭八歪,岳朗刚从它的爪子上把装信的铜管取下来,它就哗地飞了好远,好像生怕岳朗会再写一封信,叫它马上送回去。

    “扁毛畜生!”岳朗笑着骂,“不叫你送信还不行?这么远,一去一回,说什么也不赶趟。”

    铁珩的信很短:如果睡不着,吃过晚饭,就不要再喝茶了。

    岳朗噗地一声笑出来,咬着后牙自语道:“这笑话讲的,一般人还真未必受得了。”

    他把白绢翻过来,果然背面还写着一行小字,好像极无心,随手抄录在那的:“君子豹变,再靖边方。”

    ---

    简易的地图上有好几只手,有的指向东边,有的指向西边,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疑虑,谁也说服不了谁。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战机,更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大家的眼睛,再次落在岳朗身上。

    岳朗微闭双目,把附近的地形地势,北鄢游猎的各种习惯,宇文照的秉性爱好,还有天气、水脉、风向……在脑子里翻过来倒过去想了几十遍,一颗头几乎要想得炸了,只想找块冰贴在额头上凉一凉。

    最难的决定,永远没人可以替你做。

    “大帅……”吴为刚开口,还没说出来。

    岳朗举手止住了他:“你们先走开,去和底下的兵们乐呵乐呵,齐景留下。”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默默离开,把湖边的一小块空地留给他们两个。

    岳朗捡起一块石子,使劲扔了出去,石子一弹一弹,在湖水表面跳跃不止,带出了一个又一个涟漪:“知道吗?我最会打水漂,有一次在青城山的月沉湖,一块石头足足跳了四十几次。”他随手又捡起一块石子,“知道我留下你干什么吧?”

    “嗯,你想跟我说几句私房话?”齐景板着一张黑脸,丁点笑模样都看不见,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子扔了出去,谁知咚的一声直接就沉底了。

    “哈哈,谁想跟你说私房话,我本来想跟你打一架,最好是那种刀剑连碰不带停的,最过瘾!”岳朗忍不住大笑起来,“你扔石头,腕子上的劲儿使错了。”

    “打一架不是不行,可惜这里地势太开阔,咱一打,大家肯定围过来看热闹,万一我一失手赢了你,没的损了你骠骑大将军的虎威。”

    “嘁,想赢我,下辈子吧!”岳朗嘴里不停,脚下也来回踱个不停。看似轻松,其实一点也不轻松,眼睛里满满,都是血丝。

    齐景一把拉住他:“坐下!你总这么来回走,我眼晕。”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酒袋,扔了过去。

    岳朗拔开木塞,使劲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冲着喉咙。

    虽然他平常总是一副吊儿郎当,一点没个全军统帅的样子,但他当着士卒从不饮酒,此时真是万分紧张,需要做出生死抉择了,才会有此意外举动。

    “说吧,我听着呢。”

    “齐景,”岳朗再灌了一口酒,慢慢说道,“我就觉得,自己像个走山道的人,一边是万丈深渊,一边是陡峭山崖,既爬不上去,又万不能摔下来,你说该怎么办?”

    “你问我?”齐景吊着眼,“硬着头皮往前走呗!”

    岳朗嗤笑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说,如果现在铁经略还在,他会怎么做?”

    齐景正色说道:“我虽然比不过兰邢陈三位,可从铁大人建立铁骑开始,训练,上战场,一次都没落下。我也跟了你这么多年,你的脾气秉性我更知道。我今天说一句话,你信,还是不信?”

    岳朗也收敛了笑容:“当然信!所以才只留下你来。”

    齐景对着他的眼睛:“如果我是宇文照,老天能叫我选,我宁可在阵前对上铁大人一千次,也不要对上你一次!”

    岳朗这回露出的笑是真心的,因为他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齐景继续道:“铁大人其实更善谋划,运筹帷幄之中。而你,天生就是为了打仗而生。你诡计多端,刁钻古怪,该出重手时手比谁都黑,该无耻时特别卑鄙下流,该装孙子时装得特像孙子……”

    岳朗再一次大笑:“谢谢啊,我就当你是在夸我。”眉目流转间,那股无时不在的傲气,又回来了。

    “当然是在夸你!”齐景笑得很欣慰,“要不然我能挖空心思,想这么多词?”

    “我今天才发现,你的口才不错。”

    “这可不是跟你学的,是铁大人教得好。”齐景重重往他肩上一拍,“瘦狗敢拉硬屎。说真的,兄弟们都信你,水里还是火里,我们都跟着!小岳哥,你就下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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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为啃完了半个石头一样硬的炊饼,把身后背的短琴放在膝头,缓缓拨弄着《猗兰操》。

    岳朗和齐景从湖边走回来,两个人都笑嘻嘻的,尤其是岳朗,顾盼神飞,简直与刚才判若两人。

    “大才子,给我弹一曲吧?”岳朗惫懒地往他身边一坐,吩咐道。

    吴为无奈地叹口气:“想听什么?”

    “王二姐思夫,你会吗?”岳朗笑眯眯地噎了他一句,“你随便,弹个应景的,最好有词能跟着唱。”

    吴为翻了个白眼,拨动丝弦,和着琴声唱道:“尘沙塞下暗,风月陇头寒,转蓬随马足,飞霜落剑端……”

    铁骑们纷纷静下来,围坐听吴为唱曲:“……伏堤时闻鼓,疑兵乍解鞍……”

    岳朗轻轻给他打着拍子,跟着一起唱起来:“柳城擒冒顿,长坂纳呼韩……”忽然他一翻身跳了起来,大喊,“等等!刚才唱的什么?”

    “什么?哪一句?”吴为不知所谓,“柳城擒冒顿?”

    “再前一句!”岳朗一下进入了自言自语状态,“对呀,对呀!我为什么没想到?”

    “你到底在说什么?”

    齐景忽然捂住吴为的嘴:“别说话!等着!”

    只见岳朗的眼睛越来越亮:“马鞍子!”他飞速地传下令来,“把刚才东西两个方向,北鄢人丢下的东西都捡回来再好好看看。”

    “早就捡回来了,刚才不是已经报了吗?两边都没有宇文照的王旗,更没有鹰徽。”聂水和岳五在旁边说道。

    岳朗笑得胸有成竹:“马鞍子呢,有多少上面描了花的?有多少包的牛皮,多少包的羊皮?马镫是白铜的,还是铁的?佩刀呢,有几把刀把上镶了宝石?刀鞘上有没有描金镶银?动动脑子!”他点了点太阳穴,“看我干啥,赶紧去看马鞍子去!”

    夕阳即将西沉的时候,岳朗率领一万精骑,顶着塞外粗粝的风,朝着一百八十里外的绿杨井疾驰而去。

    无数未知的危险就在前方,但这支追风样的队伍没有一丝犹豫,紧紧跟着他们的将军,勇敢向前。

    因为他们从岳朗的脸上看到了信心,看到了想要的答案。

    暮色如血,在古老的沙丘尽头,一轮熊熊燃烧的夕阳即将沉下去,这一万精骑仿佛是夸父的后裔,向着那轮即将没入地平线的太阳纵马飞奔。

    空气中扬起滚滚黄沙,渐渐掩盖了他们的身影……

    ---

    起风了,天空再次被昏黄的沙尘遮蔽,如同末世的景象。

    风盘旋在矮小的灌木头顶,模糊了沙山的轮廓。沙丘在风中发出低沉无比的声响,有点像陶埙上吹出的曲调。

    岳朗坐在马背上,望着黄沙和野草中竖立的一座又一座白色的帐篷,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北鄢的王帐,就在其中,谁又能看到他几乎喷薄而出的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地举起缚着铁骑战旗的玄铁枪,一声断喝,带着人马狂风一样,奔向那场渴望已久的激战。

    铁珩写的那八个字,君子豹变,再靖边方。

    《易经》说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意思是君子要像豹子一样,审时度势,迅速地根据事实变化而做出反应。也可以理解为,豹子小时花纹很平淡,而长大成熟后则斑纹多变而艳丽,君子的变化要像豹子一样。

    铁珩写这两句就是说,你已经像豹子一样长大了美丽了,要知道审时度势,自己拿主意。

    而这两句话,也是取自史记的《卫将军骠骑列传》,岳朗以霍去病为偶像,自然知道这句话的出处,明白铁珩对他的期许。

    吴为小哥哥唱的,是薛道衡的《出塞》。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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