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想回家

作者: 会错了意 | 来源:发表于2017-09-19 19:33 被阅读521次

    锄头举过头顶,

    阳光把锄头最锋利的地方照的熠熠发光。

    弯腰,直腰。

    把僵硬了一冬的土地,

    重新翻软,继续播种新的生命。


    “妈,我想回家。”我坐在地头擦汗,嘴里的狗尾巴草随着我的嘴型在阳光下来回跳动。

    我妈脱掉脚上的绣花鞋瞄准了我扔过来,啪!不偏不倚砸在了我的大腿上。

    “小兔崽子,带的饮料也喝了,揪的甜瓜也吃了,就不能安分点。”

    我皱着眉头,嘴巴像两腮裂开,嗯嗯噫噫的哭了起来,边哭边用满是泥巴的小手抹眼泪。那年我5岁,我妈25岁,我爸死了5年了。

    没错,我是我爸的遗腹子,我一出生,我妈就成了寡妇。

    7岁那年,我妈把我送上学,在班级里我看到了很多魁梧的男人,同学们管他们叫爸爸。

    第一天放学回家,我早早的吃了饭,躺在床上看星星,口里一遍一遍的练习:爸爸。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是那么的陌生,起初并不敢叫出声,只是做出这两个字的口型,再小心翼翼的吐出:爸爸。

    每叫出一声,我的身上都有一股电流涌起,有趣。我冲着月光,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才敢大声的笑出来:哈哈,爸爸!爸爸爸爸!

    隔着门帘,一只满是泥土的绣花鞋冲我飞来,这次砸中了我的脑袋。

    “周女,你睡不睡啦!”我捂着脑袋,翻了个身,把最后没吐出口的“爸爸”咽进了无穷的黑夜里。

    没错,我叫周女。

    有一次,幼儿园的同学们分享自己的小名,问我叫什么。

    “周女。”

    “这是学名,那你的小名呢?”

    “我没有小名。”

    “怎么可能没有小名呢?那你妈叫你什么?”

    “周女。”

    “那你爸呢?”

    “我没有爸。”

    小伙伴们突然都不说话了,不一会儿,成群的小伙伴都离我远去了,这其中有宝宝、贝贝、甜甜、丫丫。

    嗯...都是他们的小名。

    我的名字来的很随意,那天我妈去医院生我,一看是个女儿,我妈说:“叫什么?”

    隔壁的王二奶奶出主意:“一个女孩,就叫周女吧。好记。”

    我妈没说话,后来就默认了这个名字。有一次,老师让分享自己名字的来历,很多同学都娓娓道来,他们的名字都有美好的祝愿,不是花钱起的,就是爸爸妈妈起的,而我的名字却是隔壁邻居的随口之言。

    “你叫什么名字?”

    “周拂晓。”

    初二那年,除了户口本和学籍上,所有的人都开始叫我周拂晓,没错,这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拂晓是天快亮的时候,那是我一天当中最喜欢的时刻,也是我出生的时刻。

    从那之后,谁敢再叫我周女,我就会给谁拼命。

    我的成绩一直全班第一,学习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一件吃力的事情,据说,这点遗传自我妈。

    我妈上学的时候也一直是全班第一,每次下课身边都会围一群来问题的同学,所以我妈桌子上从来没断过零食。

    高二那年,姥姥强制我妈辍学。原因并不是交不起学费,而是苹果园的苹果熟了,要去摘了卖。

    我妈说,语文老师太喜欢她了。曾五次三番来我家劝我姥姥,还保证原意为她出学费。

    我姥姥喝了一口茶,漱了漱口,噗的一声吐在地上:“老师,你瞧我们是缺钱的人家么?”

    从那之后,老师再也没来过。姥姥家有将近三亩的苹果园,靠这个每年都能赚上好大一笔,姥姥不想让我妈上学,仅仅是因为苹果熟了,得去卖。

    初二期末考试后,我妈来县城办事,正好接我回家。路过街边小摊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本《意林》。

    “妈,我想买那本书。”

    我妈瞥了一眼《意林》,转身丢了个白眼:“什么不三不四的书,考试考么?”

    我在我妈身后吐了吐舌头,扮鬼脸。

    “问你话呢,考试考么?”

    “不考。”

    “不考看它干啥,钱多咋滴?看这些有得没得,还不如多翻翻课本。”

    我在自行车后面晃着脚丫子,不耐烦的说:“妈,快点骑,我想回家。”

    因为我妈的一句话,断送了我对文学的执念。初中加高中一共六年时光,全在数理化的支配下无趣的度过。还好,他们并不能难倒我。

    “周拂晓,你的情书。”

    “等会儿,我做完这道物理题。”

    最讨厌做物理大题的时候被打断思路,我奋笔疾书做到最后一步,翻到书的最后一页,瞅了瞅答案填了上去,步骤都写了,答案我就懒得算了。

    信封的材质不错,封面也很漂亮,我一把撕开。

    周拂晓,我喜欢你。

    你可以做我女朋友么?

    我一只手扶着下巴,另一只手的指尖在桌子上敲来敲去:索然无味。

    嗯,我得给他回信。

    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你,

    会在经过窗边的时候回头看你,

    你的身影映在了玻璃上,梦中,和我的心坎里。

    我在落款处又加里一句话:兄台,情书起码要写到这种水平。

    后来,我再也没有收到过这个人的回信。

    高考前夕,我在宿舍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翻了墙头,偷偷回家。

    凌晨1点,我推开门,一个枯朽娇小的身子坐在院子里,旁边是成堆的没包皮的玉米。

    “妈。”我差点哭了出来。

    “你咋回来了。”

    “不想上了。妈,我回家帮你种地吧。”

    “滚回去睡觉。”这次我妈没有扔绣花鞋。

    说来你可能不信,一个农村的孩子却从来没有干过农活。我妈总舍不得让我下地,我妈说,我这双手是握笔杆子用的。

    上大学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我初中很多辍学的同学现在都开始赚钱了,我很羡慕他们。

    “妈,甜甜初二就不上了,现在在市里打工,上周还往家里寄钱了呢。”我试探性的询问。

    “你睡不睡了?别扯这些没用的,滚回去睡觉,明天早点回学校,今天三更半夜跑回家我还没骂你呢。”

    “我帮你剥会玉米。”

    我妈停下手头的工作,恶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知道,我再不走她就要发火了。

    我曾无数次试着和这个女人交心,试着和她说说我的想法,也试着去了解她。可她总会用那恶狠狠的眼神制止我,让我心生畏惧,让我止步不前。

    在她那里,我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让我觉得除了学习,我想一切都多余。

    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收到录取通知单的那天,我妈的目光温柔了很多,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慰藉,仿佛了了一桩什么心事。

    大一,我第一次进学校图书馆的时候,简直惊呆了。妈呀,这里竟然有那么多不三不四的书。我用指尖从书架的这头滑到那头,在每一本书上留下浅浅的指痕,那一刻,我像极了在电线杆子下撒尿的土狗。

    我穿着我妈改小的衣服坐在寝室里啃煎饼,室友们喷着香水卷着头发,举手投足间透着洋气。

    他们有着很多我从没见过的玩意儿。

    我难受,跑到电话亭给我妈打电话:“妈,我想回家。”

    上大学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我一直很讨厌做特殊的人,显得我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是幼儿园班上惟一一个没有小名的人。

    我是我们村那届惟一一个大学生。

    我是我们寝惟一一个农村的孩子。

    我是我们班惟一一个没有手机的人。

    想象不到。第一次寝室夜话的时候,室友们对我的评价是:想象不到。

    他们从来没想过,21世纪,竟然还有人这么活。

    妈,我想回家。你为何一直把我往外推呢?我知道上学是我离开这里的唯一出路,可是妈,我和这里格格不入。

    一周的时间里,我给我妈说了三次我想回家,每次都会挨骂。

    “您不就是自己当年没考上大学,然后憋着一口气,让我圆了您的梦么!你又没有想过我多难受,你知不知道你套的被子被他们嘲笑土,我穿的衣裳被她们嫌弃旧,走在路上不敢抬头的滋味?”

    我妈第一次没骂我,电话那边沉默了好久,这次也没有因为闲电话费贵而匆匆挂掉。

    “妈,我想回家。我和这里格格不入。妈,我想让你过得轻松一点。我知道很多人都觉得上了大学就有出息了,可是妈,这里不属于我啊,我那么聪明,不一定要上了大学才会有出息的。”

    那是我妈听我说的最多的一次。我很开心,从小到达我都在尝试的事情,今天终于做到了。

    我妈什么都没说,挂了电话后,给我打了1000块钱。

    过了一周,邻居来电话,告诉我,我妈死了,死在了水泥厂的搅拌机里。

    这些字眼很冰冷,冰冷到让人瑟瑟发抖。

    “你说什么?谁妈死了?”、

    “你妈。”

    “你妈?”我重复。

    “你妈!”邻居气急败坏,我两眼发黑。

    我妈为了多给我攒点生活费,去了镇上的水泥厂做零工,因为太久没睡觉了,一个瞌睡倒进了搅拌机里,顿时血肉模糊,染红了整缸的水泥。

    我,精神恍惚了一个月。

    这个女人好像近在眼前又好像远在天边。

    这个女人之前给我扛着所有生活的压力,而此刻,每走一步我都要自己计划。

    这个女人给我留下了3000元的存款,每一笔钱都是她的血汗。

    这个女人必生的梦就是考上大学,但她没有抵抗她妈的决定。

    这个女人守寡守了小半辈子,一心想供我上大学。

    这个女人是我妈。

    妈,我不回家了,我不回家了还不行么,你别让我没有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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