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 partner ，江口，他是日本人。”女人开口，男人鞠躬，他应该懂中文吧，“这是泽克。不知道我读的对不对啊，泽克。”她指指我，并没有让我回答的意思，“房间还可以吧，我找了好久，这家很不错的。”
很不错？我想象着500元的 Dex Hotel 能带来怎样的体验，却强挤出微笑，把行李扔在地上。事实上，并不是我想将它扔下，而是三十公斤的背包实在是太重，又累又饿的我一只手已经没有办法将它提起。
“还……可以吧。你们来这多久了？”
“十几天，十三天十四天？我不记得了。”我这才发现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给人一种经常叫喊撕破喉咙的感觉。
“这么久？马杜赖这么好玩？”
“不是，只是不知道接下来去哪里。”还是女人的声音，但仔细听听，却让我感觉仿佛是在与一个五十来岁的中老年妇女聊天，“不过比北边那几座城市要好多了，反正花销不大，在这里住下来也没什么事情。”她的语调升高，两眼睁得越来越大，变得有些兴奋。男人一直在旁边腼腆地微笑，然后冲我点点头，趁女人吞口水的瞬间指了指左边，“我在那边做手工，先过去了，你们聊，happy，happy啊。”日本人的英语有些憋足，但是勉强能让人听懂，至少没有咖喱味儿，最后的两个 happy，happy 倒是让我有些不太习惯。
happy，happy？这应该是把失足少女推进了嫖客的房间里时，老鸨说的话吧。为什么我总会有种不祥的预感？
蕙冲着我微笑，脸色蜡黄，单薄的身躯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日本人就是这样，总是装作自己很清高，但根本不是这样，嘻嘻嘻，”她捂嘴笑，发出“嘻嘻嘻”的声音，干瘪的左手中手指上挂着一枚银白色的戒指，上面镶着一块不大的月亮石。在暗黄色的灯光下，戒指与她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戒指好好看，是谁送的啊？”
“啊，就是我的 partner 啊，那个日本人。”她放下手，将目光放在戒指上，仍旧有些兴奋，“跟你说，我已经有两个月没讲过中文了，自从我跟 partner 在一起之后几乎就没有碰到过中国人，他又不会说中文，我不会说英语，每天在完全交流不了，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中国人，我刚刚就在房子里又唱又跳，把他吓到了，真是难得，你是不是饿了，刚刚看你喝果汁的样子就觉得你肯定是饿了，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很不错的馆子，很实惠，很好吃！“
实惠？呵呵。心里一边想着，一边暗示自己，“只住一天就好，就一天，明天一早我就走！”双手则把包包放到角落，弯腰抓起自己有些干瘪的钱包，“是什么好吃的啊？”
“炸鸡，跟你说，不知道你吃过那种前段时间很流行的韩国炸鸡没有？比那个好吃多了，那个味道跟肯德基的差不多，但是这个不知道比肯德基强到哪里去了，可是国内没有啊，要是国内有，一定卖得好的很，就在那个旁边还有卖那个印度饼的店，别人都是用碳烤出来的，他们家是用铁板烧出来的，很像我们国家的那个手抓饼，但是比手抓饼好吃，而且很便宜，30卢比就一个，你现在肯定饿了吧，我们一起去吧，走路五分钟就到，你快点，我去问问他去不去……”
这一连串话，应该是我两个月以来听到的中文字数的综合乘以二，突突的我完全不知所措，只能嗯嗯的答应两声，“就一天。”我告诉自己。
蕙转身的一刹那，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我才发现外面竟传来许久未闻的吉他声，和弦有些慢，似乎是一个初学者正在弹奏。曲目是罗大佑的《野百合也有春天》。在异国他乡里听到熟悉的乐曲，一阵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对于家乡的思念，亲人的牵挂，在此时化成了鼻子上的酸，眼泪正欲冒出，声音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几句令人听得不太清的喃喃细语。
没过多久，蕙就拉着江口出现在我的房门前，然后冲着里面喊了一声，“泽克你快点！”被拉着的男人路过房门，挤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
我们三人并排走在马杜赖并不宽敞的街道的左边，我和蕙走在人行道上，江口则一个人大步流星地走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他的步子迈得很大，不一会儿就把我和蕙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一路上，蕙一直拉着我说话，讲述我们路过的每一家店的功能，在街区的位置，距离著名的马杜赖神庙的距离。我漫不经心的听着，只需要偶尔在她咽口水的时候点点头，说上两句“嗯，嗯。”
当我们穿越第一个街区，到达十字路口时，我的视线所及之处，已经看不见江口的踪影。我问蕙，江口呢？蕙用那嘶哑的声音回答，“他总是这样，一个人走的很快，一下就不见了，然后就在前面等我。放心吧我知道位置，那个炸鸡，我去过两次，就是对于我来说有点奢侈，偶尔去吃吃还是可以的，不过我知道怎么走。放心吧，江口一定在前面等我们，你走着就知道了。”
嘶哑的声音逐渐被街上的熙熙攘攘所掩盖，这一刻我发现自己宁愿听到小贩的叫卖声、小孩子的哭声、发动机的轰鸣声、突突车司机的对骂声，都不希望再听到她好像永远不停止的说话。
不出蕙所料，江口正在前面的一个十字路口东张西望，做出一副好像在等人的样子，我告诉他蕙和我走的都很慢，希望他走慢点；他点点头，放慢脚步走在我们身边。可是好景不长，在蕙突突突了几句之后，他的脚步又开始自然加快，一眨眼的功夫，就又消失在人群中了。
在步行了大约半小时后，我们终于到了蕙口中的“馆子”。那是一个仅有一口黑乎乎的油锅的小摊贩----严格意义上说，如果在中国，这种小摊贩在城市里是应该被城管追着跑的，而油锅作为非常不方便携带的生产资料，只有在早晨卖油条的时候才会被放在摊子上吧。
“就这里就这里！快点过来！”嘶哑的嗓音跑到前面，站在摊点前，回头向我打招呼。江口好像早就到了，冲我笑笑，“这个，好吃。”他指指油锅旁边的一个前方镶着玻璃的木头柜子，一层薄薄的玻璃上染了看起来比玻璃本身更厚的油脂，柜子里面由于光线的缘故显得黑黑的，完全不知道放着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
“鸡腿，鸡肝，还有鸡菌，江口最喜欢吃鸡腿，”嘶哑的声音转过去，对着黑皮肤的小摊贩说了几句英文，“这个，20卢比，这个，25卢比，这个，25卢比。”
我本想上去问她点了什么，却发现小摊贩从柜子里拿出来的东西都一个样，扔进了黑乎乎的，看起来好几年没有洗过的油锅。
我在蕙的嘶哑声音与日本人的憋足英语的夹缝中，点了一些看起来不知道是什么的食物，看着老板扔进已经发黑的热油中。突然间，整个世界安静了，油锅里的气泡不断上扬，我知道这是那些滚烫的东西在翻滚食物，香味四溢，从我的鼻孔侵进我的身体，进攻我的味蕾，让我分泌出了更多口水。
咕嘟。我居然不争气的咽下了一口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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