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之心

【一】

她蒙着面，坐在月下抚琴。

月光如玉，温润中透着一丝寒意。

而她也如月光一般，温柔中带着几分孤傲。

深秋时节的风已有些刺骨，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安静地摆弄着琴弦。

衣袂在风中凌乱舞动，亦偶尔有稀疏的枯叶滑过，摩挲着她的裙角。

她弹的是凤求凰，只是本应充满喜气的一曲在她的指下变得清冷，变得如她一般孤傲。

弦音轻滑，断断续续地似在空气中泛起一阵蔼氖湿雾，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世界。就仿佛穿上了华丽的外衣，掩埋了她的叹息，也掩埋了经年的孤独与压抑。

【二】

每年的此时她都会来到这里弹琴，在那颗银杏树下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凤求凰。

却只是为了寻找活下去的理由。

院落四周的墙早已破落不堪，唯一的一间小屋也已积满了灰尘。

她没有擦拭灰尘。也许她害怕，害怕看到那段尘封的记忆暴露在她的眼前。又也许，她害怕曾经美好的回忆脆弱地消失在第二天的阳光下。

黑暗中仿佛有无形的口，咆哮着，狞笑着吞噬她的一切。

直到她的心湖再也漾不起一丝涟漪，直到绞干了她心中的最后一滴血。

琴音便在她指下变幻着，由起初的撕心裂肺到而后的哀而不伤，如今已如一湫死水般平静。

只是这平静中聚集了更多。

更多的无奈，更多的冷酷，甚至是更多的悲伤。

【三】

岁月的风霜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过明显的痕迹，也许这是苍天对她最后的补偿，她依旧如十八年前那般美丽。

只是她的眼睛里藏了越来越多的东西，不再如十八年前的透明与单纯，却有了另一种韵味。那便好像在原本清澈的镜面上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湛蓝的眼眸被朦胧中特有的美笼罩着，深邃得令人痴迷。

据说江湖中所有见过她的男子都会爱上她。即便只是一个背影。

据说所有人都能从她的眼中看到一些特殊的东西，一些属于他们自己的特殊的东西。

于是有人说，那是双有魔力的眼睛，是海洋中的蓝色漩涡，吸引着人们无法自拔。

【四】

她爱在没有月光的夜晚望着天空，望向遥远的南方。

她的视线仿佛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看到了世界的另一个尽头。

她爱在下着细雨的草地上凝视乌云，寻找只属于她的阳光。

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阴霾，在寰宇中遨游，在飞逝的时空中寻找迷失的自我。

当她仰望着漫天繁星，青丝如银河长泻，她绝美得就如同坠落凡间的天使。

当她斜躺在湿漉漉的软草垫上，晶亮的雨露自她额前滑落，她清纯得就如同偷至尘世的仙子。

但是没有人会真正视她为仙女。

当她的故事在江湖上广为流传时，血腥的杀戮亦在愈演愈烈。

【五】

十八年前的深秋，她如横空出世般出现在世人面前。

带来一个预言，带来一个诅咒，也带来了江湖从此的血雨腥风。

世间开始流传着一个魔咒，一个被人们称为潘多拉之心的魔咒。

当夜幕被紫色所笼罩，唱响寰宇的梵音隔世而来，主宰世间一切的真神将会诞生。

算命的老人沙哑而又有些神秘的声音在街头萦绕。

“找到她，爱上她，杀了她。谁拥有了她的心，谁将会成为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真神。”

【六】

夕阳西下，染红了海边的云，也染红了整个天空。

仿佛世外桃源般，小渔村外的空气格外宁谧。

年轻人坐在离海浪冲刷不远的沙滩上，一遍又一遍地磨着一把生锈的剑。

被阳光晒得微黑的脸庞上带着一丝坚毅与倔强。

一个苍老的身影在远处驻足而望，布满皱纹的脸上不时滑过几道汗迹。

叹息，久久的叹息。

“你不会成功的。即便你找到了她，也不可能杀一个你爱的人。”

“世事无常，未来没有预料，只有结果。我的信念决不允许我的放弃。”年轻人的神色愈发坚定，“父亲，难道你不憧憬一个完美的世界么？”

“未来其实早已确定，它终归只是历史的一部分。真实不一定真实，而传说更只是人们的梦。世界不可能是完美的，未来也不会。”

“至少我应该尝试。否则，于心难安。”

“杀了她，你更于心难安。唉……”老人转过身去，背影被斜阳拖得愈发模糊，也愈发苍凉与孤寂。

【七】

她吃惊地看着他的剑刺向自己，眼中满是浓浓的苦涩。

心被刺破的瞬间，她感受不到疼痛。只听到轻微的，破碎的声音。脑中仿佛有什么如琴弦般绷断了，尖锐而又凌厉地划过耳畔。

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绝望。

她看着自己的心被他捧在手中，透明的表面流淌着妖异的紫晕。

霎那间，盈盈的紫色从破碎的缺口中溢出来，化作流星在夜空下舞动。沉寂了千年的丝竹之音响彻大地，如梦呓，却又多了几分真实的质感。

仿佛听到佛前的长明灯下传来一声叹息，她奇迹般地站起来，向虚空走去。

也许，从此远离凡尘，青衣古佛，相伴一生。

她回眸，白衣皓雪。

【八】

湿热的雾气自琉璃间盘桓，空旷的淡蓝视野被越来越深的朦胧感逐渐填满。

她跌坐在地上，眼前满是他的影子。她看到了当他的剑刺向她时，他脸上转瞬即逝的忧伤与犹豫。他的眼神，充满了不舍，却又带着几分决绝。

“也许，他的选择没有错。”她喃喃自语，眼中泛起一阵异样的色彩，“与他心中的完美世界相比，他应该放下对我的爱。”

“选择和完美从来都不可能并存的。如果完美需要以牺牲来成就，那完美便不能算是完美了。”

“可即便他的选择不符你意，你对人类的惩罚也太重了。”

“你错了，从头到尾，这所谓的惩罚都只是你的选择。”

“什么……”

“万物相辅，你的心中藏有毒，也必有爱。当他杀死你时，心毒弥漫，扼杀了原本的爱。心被取出，而毒也便自然地释放了。”

“不……不会是这样的……”

“你无需自责。本无恶，亦毋谈善。真实的完美并不存在，却能以人的希望为依托，以完美主义而存在。而所谓的完美亦须不完美的衬托。你的选择代表了人性的不完美，而他的选择代表了人性的完美主义。完美主义是人的优点，使既定的世界在历史中进步，它也是人的致命弱点。你可知，它造就了人的执著，却蒙住了他们的双眼，使人看不到其自私与充满不可行矛盾的本质。凡事因果循环，细节虽由选择而未可知，历史却早已注定。你只不过完成了其中的某一个环节罢了。”

“难道人追求完美，反而是在自食恶果？”

“何谓恶？何谓善？世间万物互可转化，相对的，只是立场不同而已。所谓求天下大同，只是造就更多的杀戮；所谓潘多拉的惩罚，令人类在苦难中求存，或许比生存无忧要走得更长远。”

“你所谓的智慧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始终都是个罪人……”

“唉，也许，你更适合呆在尘世。”

……

【九】

她蒙着面，坐在月下抚琴。

在那颗银杏树下，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凤求凰。

院子里，有他们尘封的记忆。如封藏于窖中的酒，每过一年，便多几分醇香。

而她的眼中也便多了几分醉意，愈发朦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