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背景
自明代以降,条形茶成为主要的成品茶叶形态,改变了宋朝团茶的烹煮点茶形式,而进入瀹泡法,即工夫茶泡法的雏形。
明清江浙一代茶事鼎盛,而临近省份福建武夷早在宋代为主要产茶地(北苑御茶),至明清更是产制与贸易不断,加之宁波、泉州港口的开发,使得此间两地交流以及对外茶叶和器具的输出变得寻常化。以此为辐射地,一脉由日本僧人团体和商人来中国交流、贸易等而带去并在日本演化为有别于之前“抹茶道”的煎茶道(与中国唐代“煎茶道”不同);一脉南下至潮州(现今的潮汕地区),此地曾有一种说法:福佬人种茶,潮人喝茶,便可见两地之间的茶事交流。
而随着朝代更迭和战事动乱,工夫茶文化鼎盛的江浙一带渐渐消失匿迹,在2013年之前,国内多以为茶道之丢失,那一年《三联生活周刊》出版了一系列关于茶道的思考和寻访交流等文章,并引起广泛的讨论和关注。那时很多人不知道,国内有一块天边海角的潮汕地区,历经朝代变更与动乱,因偏安一隅而保留下较完整的工夫茶道,只因少为外人所知,以致以为中国茶道断代而不知道此地的茶道延续。
二、一脉相承
在明代张源《茶录》一书中就记载着详细的泡茶步骤:备器,选水,取火,候汤,温壶,投茶,注水,酾茶,品茶。
清乾隆年间《梦厂杂著·潮嘉风月》:“工夫茶……先将泉水贮铛,用细炭煎至初沸,投阅茶于壶内冲之,盖定,复遍浇其上,然后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非拇战轰饮者得领其风味……”。
直至50年代新中国建国初期的翁辉东所著《潮州茶经》中讲到“工夫茶”茶事也与《茶录》极为相似:取水,活火,治器,候汤,纳茶,冲点,刮沫,淋罐,烫杯,洒茶,品饮。时至今日,又是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潮汕当地工夫茶,基本还是遵循《潮州茶经》里面所记载的步骤,只是条件不同,寻常百姓家,多在取水和活火两者上不做讲究,余者相同。可见潮州工夫茶对明朝造端讬始的泡茶道的传承。
三、工夫茶道精神
清代俞蛟《梦厂杂著·潮嘉风月》:“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
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顾问兼学术委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潮州工夫茶传承代表陈香白老人在接受三联周刊的采访时,也认为潮州工夫茶跟陆羽茶经是一脉相承。并提出:“中国茶道”、“中国工夫茶”、“潮州工夫茶”,是三位一体的。
对此,我们应该从茶道精神的层面来理解。因为如果只是从茶道的外在形式来说,则唐代煎茶道与明清泡茶道多有不同。陈香白老人说:“……潮州工夫茶法改饼茶为叶茶、改煎煮为冲泡,由此产生的程式和茶具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但就其总体逻辑程序而言,两者却有着本质上的类同,传承关系非常明显。”
潮州工夫茶道之所以一直延续未断,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茶对于本地而言,更是一种饮食习惯。“民以食为天”,一旦落到饮食文化的层面,则“顽固性”要更强,更经得起外在动乱因素的摧残。在本地有一则故事,说在“三年大饥荒(1959年-1963年)时期”,有人发现邻居在泡茶,都饿的没饭吃了怎么又可能喝茶,怀疑他私藏粮食,于是向公社举报,结果公社派人下来,发现壶里泡的不是茶叶,而是地瓜叶。借泡地瓜叶解瘾,其茶瘾之重也就可见一斑了。如果说这样一则民间故事有点街头巷闻不可全信的意味。那么当你到了潮州,则会发现它并非空穴来风。任何外地人来到这里,都会大呼吃惊,寻常百姓,家家户户都有一套茶具,无论是在街头巷尾,甚至在工地、作坊和办公室这样一些要求做事效率的地方,你都可以看到工夫茶的身影。他们会告诉你,不喝茶浑身没劲,无力干活。其茶瘾之深,已不是精神层面的追求,而是更“顽固”的生理之需了。
因为更接近“饮食”层的,所以顶住了历史潮流的翻涌,至今重新探视,它无疑成为中国茶文化一块不开或缺的瑰宝。不过也因为它在本土更接近“饮食”层面,所以罕有人将它提升到“道”的层面,甚至在本地,喝茶人有种“羞于言道”的心理。为此即使本地人也不觉工夫茶是一种茶道,竟有种“民日用而不知”的现象,更何况外人呢?著名美食作家蔡澜便是潮汕人,他曾写过一篇文批判当今国内茶道的浮夸之风,其立脚点以及影响他思维的,便是作为潮汕人他经常泡在寻常的喝茶氛围里。然而“日用不知”只是现象,其内在实则蕴含有“道”。
潮州工夫茶之“道”则如陈老所说的观点,潮州工夫茶传承了陆羽《茶经》为主要代表的中国茶道精神。只要观览《茶经》一书,我们可以很清晰的看出作者著书的逻辑思维,从茶叶的生长环境、到茶叶采摘制作、进而描述烹制之器具,再到烹制之法和品饮之道。归纳起来,也就如何从茶叶原料到制成优异的成品茶,到最后的烹制出一杯优质的茶汤。而潮州工夫茶从冲泡武夷岩茶到服务本地凤凰单丛这一乌龙茶品种的演化沉淀过程中,也遵循着这一茶道核心精神,即如何泡好一杯茶。
所以,当地资深茶客,会从单丛茶品质的优劣审判,到器具、水、火等等的种种严格要求,以达到杯中品饮茶汤是心中追求的那杯好茶。茶必凤凰乌岽、老枞甚或单株;水要凤凰山泉水,城市里取水不便则选采自凤凰山泉水的品牌矿泉水;火选密度坚实的荔枝炭或是炭质更佳的备长炭,甚或痴迷者,夏日里也会开着空调起炭炉;器具上煮水器必要透气性好泥料纯正的砂铫,壶要宜兴朱泥壶和潮州红泥壶,也有一说当地茶性与当地泥性最配,所以会首选当地潮州手拉壶,泥料都讲求纯正,以陈腐泥为首选,至于名家巧手之壶,则争相求取;杯要小巧玲珑的白玉令,因为当地凤凰单丛是以香之魅力多为人心动的乌龙茶系,小所以聚香,白所以衬托汤色;品时细口慢啜,口腔喉腔细细感受品味,如遇好茶,饮后多会不自觉嗅闻杯底,以欣赏茶香之迷人。
而当地资深茶客的这一番对茶、水、火、器以及冲泡到品饮,此种细节之处多是言语难以详尽,且各人于此基础上加之自己的口感的喜好人生价值观的不同等等因素,在细节处衍生出不同的个人要求。这些则非短短一文能够说清。总之,如能做到当地资深老茶客这般对茶事的“挑剔”,则如翁辉东在《潮州茶经》里所说的:境界至此,已得“工夫茶”三昧。
为此,我们可以看到,潮州工夫茶道蕴含着两种精神:一者为“无论如何也要喝上一泡茶”的饮食层面的生理需求;二者是从选茶、择水、活火、选器,冲泡,品饮等等细微处要求以期达到“泡好一杯茶”的形而上学的精神追求。前者令工夫茶有着肥沃的土壤,即使时代变更动乱不已也不曾断了根,后者则是肥沃土壤里长出的工夫茶道灵魂之花。
四、中国茶道思考之工夫茶道两种精神的交融
一味寻求达到“泡好一杯茶”容易掉入外物追求的迷狂、陷入拘谨的外在形式——再好的茶还有再好的;再好的器还有更好的,如果泡茶人的心被外物捆绑了,而外在动作纵然条件反射般顺畅地遵循所谓的茶道程式,也无法碰触到茶道灵动的精髓。最为讲究外在形式与细节的日本民族文化里,茶道的形式不可逾越性犹如宗教仪式般庄严,然而有日本茶圣之称的千利休却说:“须知茶道之本,不过是烧水点茶”,他将茶道的外在形式追求抹掉后,透出了茶道蕴含的简单质朴却又是活泼泼的源泉。犹如工夫茶道里的“无论如何也要喝上一泡茶”的精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便是对外在茶道形式的拘泥的消解,正如蔡澜在看到当今国内茶道出现的拘泥于外在行为的矫揉造作后痛批茶道,那便是潮州工夫茶里“如何也要喝上一泡茶”的茶道精神力对过度追求外物的“为了泡好一泡茶”的精神力的反抗。在讲究中庸的中国民族文化里,二者的互相制约和平衡,才得以令大到整个茶道不至于走向偏颇,小到个人的人心不会在茶道里迷失。
正如上面说的,工夫茶道里的“无论如何也要喝上一泡茶”的精神力长养了“泡好一杯茶”的形而上的精神追求,同时也制约着“泡好一杯茶”的形而上的疯狂发展。而一味地只是觉得能喝上一泡茶即可,则会令茶道精神失去呈现的载体,显得随意、粗鄙而停留在纯生理需求层次,关闭了人类追求内心世界和灵魂完善之门,所以“如何泡好一杯茶”的追求则将茶人从纯粹生理层面带出来,进入能够谈论茶道精神的可能性范畴。
这也正如太极之道,阴阳两股力互相制约互相融合与增长。
参考资料:
《梦厂杂著·潮嘉风月》,俞蛟
《潮州工夫茶经——工夫茶》,翁辉东
《茶经》,陆羽
《茶录》,张源
《大观茶论》,赵佶
《茶疏》,许次纾
《煮泉小品》,田艺蘅
《茶之书》,冈仓天心
《潮州工夫茶:一脉相承的事实茶道》(三联生活周刊)
《寻访茶道:中日茶道的碰撞与回归》(三联生活周刊)
《日本茶道对禅的活用》(三联生活周刊)
《日本茶室之道:禅的外观体现》(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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