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天天刚黑,陈老汉家的老屋里便热闹了起来。
自从昨天出院,他便不吃也不喝,两眼真勾勾地盯着半空中。问他什么也不吱声。这可急坏了着急赶回南方照看服装生意的女儿和女婿。
女儿陈千红听闻陈老汉心梗病危的消息,前天连夜坐动车赶了回来,经医院紧急抢救已经基本无虞。南方生意一天上千块的流水,既然爹的病没有大碍,她着急赶快回去。
这下陈老汉病好了,却又不说话了,当真给她出了一道难题!
陈老汉平时就不爱说话,别人说话,他在旁边听,听倦了独自回家。有人主动打招呼,他倒是热心搭话,但很客气,像是见了领导的小兵。
陈老汉变哑巴了,全村人都觉得稀奇。不少看热闹的站在门外议论着,几个邻居过来劝说老汉,有的替千红出主意。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什么的都有。
家东老张最有威望,年纪和陈老汉差不多,平时爱和陈老汉下象棋。不过要真下起棋来,十局有八局陈老汉得输,输了,就脸一红冒一头汗。老张笑话他是吓“冒油”了。
这次突发心梗就是老张找他下棋时发现的,慌忙报了警,救了他一命。老张坐在陈老汉床沿说尽了人生道理,愣是不见效果。
家西的何老太,陈老汉自从没了老伴这几年对她很是热心,平时没少照应她。站在床边说了许多贴心的话,没想到陈老汉依然不识抬举,死活就是不张嘴,甚至连眼珠也不动一动,眼瞅着空气发呆。
家里的公鸡母鸡全都扑棱棱飞上了树梢的时候,陈老汉憋了两天,终于憋不住了。他转了转眼睛,要开口说话了。
没想到,陈老汉开口说话之后,众人又炸开了锅。
陈老汉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我想吃西瓜”。
十一月的天气,哪里弄西瓜去!大家都说陈老汉疯了,平时连肉都舍不得吃一顿,现在却想在冬天吃西瓜。
千红是大城市回来的,见过世面,她说这不难办,只要他开口说话,就有门路。千红去年回家过年给陈老汉买礼品的时候,看到县城最大的一个超市里有卖西瓜的。她赶紧打发两个邻居小伙开着农用三轮车去县城买西瓜。
天已大黑,众人顾不得吃晚饭,忍着饥守着,看陈老汉到底是不是真疯了。院子里15瓦的灯泡已经打开,昏黄地映着众人好奇的脸。
不大光景,西瓜买回来了。放在脱了漆条几上,切开,沙瓤裹着黑籽,鲜红的样子十分可爱。送一块到陈老汉的嘴边,他坐起来呲溜呲溜吃了。
连吃三块,用手背一抹嘴,他说了第二句话,“我要见孙正强”。
(2)
孙正强是陈老汉的战友,家住在邻县。
他与陈老汉同一批入伍,后来又一起参加越南自卫反击战,相扶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俩关系非常好,陈老汉常在家中念叨孙正强和他是“过命”的交情。
并且孙正强为人很豪爽,敢做敢当,因为私下里读些闲书,又有些才气,无论走到哪里,很快会笼络一帮铁哥们,同时还有不少妙龄少女对他倾心。他很得领导赏识,常陪领导们一起打牌吃喝,平时也能有机会单独出去办事,虽然级别一样,别人都对他另眼相看。
陈老汉却是一个平庸得有些懦弱的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特色,起初连写信都不会,还是孙正强教的。陈老汉平时也不会溜须拍马,很少人会注意到他,孙正强和他认识三天,才知道他的名字。
其实陈老汉心里最佩服的人就是孙正强,甚至有些羡慕他。只是碍于面子,他从来没有对孙正强说过。陈老汉曾在心里比较过他俩的不同,常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成为那样的人!自己结了婚,还得挨老婆管教。看看孙正强,潇洒豪爽,过的多痛苦。如果能交换人生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和他换。
退伍后的前几年,他们联系还很频繁,经常写信问候,约定有时间重聚叙旧。
说起来千红的名字还是孙正强给起的。
退伍三年后,陈老汉给孙正强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生了一个女娃子,想让他给取个名字。
孙正强就给起了“千红”这个名字,说是出自古人的诗“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陈老汉一看回信,乐开了花,连连夸赞孙正强文采不减。诗对他来说是多么高深遥远的事情,他连字还认不了几个呢!自己女儿的名字出自一首古诗,多么文雅啊,仿佛自己也跟着沾了光。
千红小的时候,孙正强曾来过一次,提了不少东西,见了面四只手就握在了一起,又来了一个有力的拥抱。
孙正强比当年憔悴许多,谈话中几次低头舔湿嘴唇,陈老汉看他欲言又止,再三追问下终于说出了要借钱的事。
这以后大家都过起日子,事情也多了起来,通信逐渐少了。两年后孙正强还钱是通过邮局打来的,地址却不是邻县的老家。陈老汉起初还有些纳闷,也不便多问,从此慢慢断了音信。
一晃将近三十年过去了。今天陈老汉突然说要见孙正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千红起初也想不起这个人,满脸狐疑地思考这个名字在哪里出现过。
经老张提醒,千红才想起来,小时候陈老汉总提的就是这个名字。记得有一次爹妈吵架,结尾陈老汉说了句,我要是孙正强,看我不揍到你服气!
千红知道这个孙正强已经很久不联系了,以为陈老汉只是一时糊涂才说想见他。于是哄他说今天太晚了,先吃了饭明天带他去找孙正强。众人也大声附和。
陈老汉自昨天中午到家一直未进食,确实腹内空空。他眼睛在黑暗里转了三圈,竟然点头同意了。千红和女婿去准备饭食,众人像看戏结束,议论着散场了。
第二天,陈老汉一切如常,没有吵着去找孙正强,好像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千红见他不提,倒省了一事,和陈老汉商量定,中午便赶去了南方。
女儿女婿走后,陈老汉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去邻县找孙正强。
(3)
陈老汉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孙正强,他只觉得自己必须要出发。
他懦弱了一辈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定要找到孙正强。从头开始学着像他一样生活,学着豪气冲天,学着大碗喝酒,学着交一堆朋友,再也不去低三下四地求人。
他孤身一人,什么也不用牵挂,何况前天他在鬼门关溜达一圈,差点再也回不来,他还怕什么呢?也许不知道哪一天阎王爷就彻底把他叫走了,剩下的日子能再像以前一样吗?当然不能。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以前是个畏首畏尾,胆小如鼠的人。过去的生活简直就是在混沌里瞎撞。
跟着孙正强学写信时,陈老汉早就记住了孙正强家的地址。他匆匆收拾几件衣服,趁着中午头坐上汽车兴许天黑之前还能见到孙正强。
坐在汽车上,陈老汉想到前天自己策划的那出戏,不禁笑出了声。
原来两天不说话也不吃饭,是陈老汉自导自演的闹剧!他想让全村人知道他是有脾气的,说不吃饭就不吃饭,说不说话就不说话,他不是他们眼中的“蔫瓜”,三棍子戳不出一个响屁。
不一会,又想到自己年纪确实大了,想从头改变只怕不可能了。
如果孙正强问自己为什么突然来找他,怎么回答呢?
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把自己以前不敢说的话都说给他听,说他是自己最佩服的人,对他说实话,彻底地拜倒在他的脚下,不再想所谓的面子了。这话不说出来,他心里像有一块巨石一直悬着。
又想到当兵时他身体不协调,连长时常辱骂他,孙正强暗地里塞给连长两盒“中华”,替他解决了许多麻烦。
在越南时,孙正强有一次偷偷给他一盒药,那是预防疟疾的药物,非常珍贵。是孙正强从熟络的军医那里得到的,只有军官才能用的上的好东西。
这样思前想后,几经周转、颠簸,陈老汉在一个路口下了车,打听了几人,走了半小时,才到孙正强住的村头。
又是一路打听着找到了他家。
大门没关,院内两个孩子在嬉闹,陈老汉敲敲门框,孩子喊了声“爹,有人”,屋里钻出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后面跟出来一个手拿针线的妇女。
“请问,孙正强是住这吗?”
“你是谁?找他……有事?”青年男子问。
“我是他以前的战友,我姓陈,也没有特别的事,就是想他了,今天正好路过来看看他,他在家吗?”
陈老汉被让到屋内,妇女客气地倒了茶。他捧着茶杯,打量着房子。
“他明年才能出来。”那个青年平静地说道。
陈老汉不知所以地望向青年。
“他进监狱了,你不知道?”
陈老汉惊愕地张大了嘴,一片茶叶贴在嘴唇上,颤悠悠几乎要掉下来,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已经进去快十年了,明年就到期了。”那个青年望着陈老汉的眼睛说。
细问之下才知道,陈老汉才相信,孙正强真的进了监狱!
那个青年是孙正强的儿子,叫孙义,妇女是他老婆,门外的两个孩子是他的一儿一女。
几年前孙正强因为贩毒被逮捕,判了10年。
陈老汉无助地望着门外,好像被判进监狱的是他的自己。两个孩子正坐在门前玩耍,刚才还白亮的天,不知何时已经黑下来了。
陈老汉想不能白跑一趟,明天去县监狱看望孙正强。孙义留他住下,他也没有推辞。
晚饭时,孙义给他倒了半碗酒,他刚喝两口就满脸通红,再喝两口,连眼泪也下来了。
他不顾眼泪,呜咽着、就着灯光给孙义讲他们当兵时的事,讲他们的交情怎样铁,讲越南那场惨烈的战争和难熬的疟疾中死去的战友,还特意告诉他说他爸爸是他最佩服的人。
孙义也讲了一些从老辈人口中听说的孙正强的经历。
孙正强在家种地嫌弃收入太少,开始筹钱去南方和人合伙找生意做,合伙人骗了他的钱跑了,他只能卖了几台机器回家。安生种了几年地,后来又被几个哥们撺掇着倒卖烟叶,想赚些钱就抽身出来,做正经营生。
没想到,慢慢地客户多了,生意大了,想收也收不住了。人的胃口越大就越难满足,索性开始夹带做毒品生意,毕竟收入比卖烟叶翻了好几倍。不到一年,警察就捅了他们的窝点,几个合伙的哥们有的一道被捕,有的逃至各地。
再后来他老婆就撇下孩子和他离了婚。
十来岁的孙义跟着爷爷过活,前几年爷爷也死了。
他们每半年去监狱看望孙正强一次,给他带点东西。
这天陈老汉和孙义都喝醉了,陈老汉哭个不停,嘴里直骂“老天爷,日恁娘!”。
(4)
第二天醒来,外头飘起了大雪,两个孩子在一尺厚的雪窝里开心地乱跑。
陈老汉吃过早饭,坚持要冒雪去看孙正强,孙义怎么劝说他也不听。
陈老汉出发时风雪正紧,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中行进,槐树叶大小的雪花无声地堆在他的肩头,像是两座小山。蹒跚了一个多小时,走到等客车的路口,他已经成了雪人了。
公路上的雪越积越厚,汽车迟迟等不来,陈老汉步行着向前,一边留心后面的车。
他顾不得抖落肩头的雪堆,一步一步踏在纯净的大地上。宽阔的公路,不见一辆车,也没有一个人。他留在身后的一排脚印,顷刻便被风雪掩盖上,前方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时陈老汉突然想起孙正强给千红起名字的诗句“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又想到孙正强现在的处境,不禁悲从中来,脚下一软,跌了一跤,把肩头的小山跌不见了,脸上也跌出了红扑扑的热气。
不知走了多久,周围的建筑多了起来,进入了县城。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来到了县监狱门口。
陈老汉刚欲进门就遭到值班人员的呵斥,说是有规定,不允许探监。陈老汉不知哪里开的规定,他像前天老张对他那样,对值班人员说尽百般好话,可依然不见通融。
陈老汉咬着牙转身去不远处的商店买了一条“黄金叶”,从衣襟子底下偷偷塞给值班人员。这才换来一句中听的话,“上午已经下班了,领导都不在,你下午再来吧”。
陈老汉走了一上午,这才知道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在附近的小饭馆匆匆扒拉几口饭,等到领导的小汽车长龙一样驶入大院,他又来到值班室前。
这次终于给予报告,并且有幸得到半个小时的探访许可。
经过几道检查,他来到会见室等候。
有一个人被领着进来了。刚进会见室的门,陈老汉忽然从椅子上站立起来,盯着看了几秒才认出是孙正强。
三十年不见,当年背着火箭筒在越南现场东奔西窜的小伙子,现在已经是一个沧桑的老者!孙正强弓着背,脸上堆出许多褶子,花白的胡茬糊在下巴上,连走路都有些跛脚了。这早已不是“万紫千红总是春”的青年了。
“老孙!”陈老汉的喉头有些发堵。
“老陈?!”孙正强不敢相信地叫出来。
两又大手又一次握在一起,四目相对,陈老汉想来个拥抱,看到孙正强带着手铐,只得作罢。
陈老汉和孙正强面对面坐着,从彼此的脸上鉴赏这几十年的时光如梭。
陈老汉说起自己去找孙正强的经历,“我见到了孙义一家,他的两个孩子多么好啊,一男一女,等明年你出来,就能享受天伦之乐了!”
孙正强一脸苦笑地说,“我拖累他们了,我进来时孙义还小,我对不起他啊。他这些年没少吃苦,头几年他生我的气不愿意来看我,后来他凭自己的本事赚了点钱,娶上了老婆,生了头胎,媳妇就催着他带着孩子过来看我。好儿媳妇啊!现在孩子也不怕我了,见了面就喊爷爷。能这样我很满意了。”
孙正强问起千红。陈老汉说,“她和女婿以前在南方服装厂打工,后来看到批发服装有钱赚,就和服装厂合作做起了服装批发,生意还不错。忙起来没头没尾,至今也没要孩子。他俩几次要我把地卖了,去南方住,我种了一辈子地,不想去生地方瞎凑热闹。”说着叹了一口气。
陈老汉知道孙正强也曾经在南方做过生意,还没等他问,孙正强摇头叹息地说,“当年,我也在南方和人合伙开厂。唉!和两个不成事的朋友供的事,被骗了钱。他们跑了,我把几台破印花机卖了点钱,灰溜溜地回来了。”
“当时你去我那里借钱是不是为开厂的事?”
“就是那个事,亲戚朋友借了一圈,全被骗走了。我知道你怕老婆,卖了机器我第一个把钱打给你了。”
陈老汉咧开嘴嘿嘿地笑了,“还是你过的值啊老孙,一辈子轰轰烈烈,也做过老板,也当过农民,好日子苦日子都经历了,没有白过这几十年啊。当时在部队我就佩服你,我看你像有出息的人,。如果不是碰上歹人,说不定你现在也是百万富翁了!”
陈老汉正要趁机会把心里埋藏的话全说出来,这时,孙正强说:“老陈,我这一辈子是没少经事,风光的时候也交了不少多朋友,沦落到现在却连一个来看我的都没有,怎么也没想到咱哥俩还能见面。”
“你是海交啊,大家愿意跟你打交道。”
“老陈,其实你不知道,我身边经常有群朋友的真正原因。”
“因为你为人好!”
“错了!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一个人,所以我才不停的交朋友。我害怕孤独,于是千方百计地逃避,通过交朋友来逃避孤独。我总觉得陌生的人随时都会害我,我以为朋友多就是强大,到最后,没想到害我的不是陌生人,却是我的朋友。”
陈老汉静静地听着,他这一辈子也没交下几个像样的朋友,他无法理解朋友可以让人强大这样的话。
“我这一辈子啊,仗着朋友过日子,不断地躁动和挣扎,到最后却两手空空。相反,我非常羡慕你,你很从容,谁也不怕,谁也不依靠。安稳的过自己的日子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在监狱里不得不面对孤独,我对着墙壁反思了很多,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可不想要轰轰烈烈,那都是假的。我想明白了,敢于直面自己内心的人,才最厉害。”
陈老汉震惊地看着孙正强,好像面前这个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不止如此,他感到陈老汉也不是自己了,自己像是一个飘荡的灵魂,在一个陌生的躯壳中不停穿梭。
直到狱警大声宣布会客时间到了,陈老汉才意识到该离开了。
临走,他和孙正强约定明年一定去他家喝酒。
陈老汉默默地走出监狱,雪后的太阳异常刺眼,映得白雪泛出一层奇怪的彩色。他把雪踩的吱吱响,回味着孙正强刚才说的话,一步一步地走向回家的方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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