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凤姬回去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透,她和夜里走的一样急,只是步子仿佛轻盈了。
她发现严海的时候,严海的身体已经有些僵了,也是发凉的,像那深秋的早晨。凤姬哭了一嗓子就把村庄的一切都惊破了,接下来凤姬开始嚎了,她几乎是不顾一切的。
来的最快的就是住在隔壁的严海的母亲,她看见儿子倦缩的身体已经僵了,但儿子的眼睛还是睁着的,瞪的特别大,一只手紧攥着。她似乎全明白了,她揪起哭号的凤姬顺手就是两个耳光,凤姬悟着脸质问:“你凭什么打我 ”?严海的母亲怒斥道:“凭你是个不要脸的贱货。”她慢慢的跪下来,扶起儿子的头,伸手抚在了儿子的眼睛上,她要为她的儿子闭眼。
她知道严海是死不瞑目的,但那又能如何?终归还是死了。她冲身后的严晨喊:“严晨,赶紧找人给你哥穿衣服吧,再晚了这身子更是难直了,你哥活着的时候腰杆都是挺直的,不能叫他死后屈着走”。严晨应了声:“知道了,妈。”就快步走出去了。
严海的身体是他母亲亲自擦拭的,他的母亲顾央擦完身子后想给严海把那攥紧的手掰开,可根本没用,手已僵了,再说顾央也没那气力了。严海的手是穿好入葬的衣服后严晨和小柟掰开的,但是已经伸不展了。
严海入敛后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棺木停放在严家院内西墙边搭好的灵棚里。涂了彩的棺木晕着阴气,棺木前方摆放着香火和各式的水果。凤姬穿了白孝跪着守灵,小柟被严晨带着去各处的亲戚家报丧去了。
秋风吹的挂在灵前的岁头纸唰唰唰响个不停,卷起的地上的尘沙透着冷森森的萧瑟,亡人的魂仿佛就盘旋在上空。凤姬低着头,她想着严海就这么走了,这事实与她不知是好是坏。那时严海活着,她总觉着严海是个障碍,如今严海走了她的心却一下子觉得空了,前面的一切都茫然了,她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感觉。
凤姬在严海的灵前哭了一场又一场,悲悲切切,泣不成声。
严海出殡的日子定在了七天后,这期间按照当地的风俗,棺木要一直停着,接下来便是请阴阳先生看坟地,看好了才能动土打墓。看坟地的风水是相当讲究的,即要让逝者安息也得为后代祈福,顾央把这事看的比较重要。她请了好几个阴阳先生,看了好几处才把墓地的位置定了下来。
墓地开始动土了,位于村子西面的山坡上,一面向阳,一面背阴。顾央说这位置好,即能望见早晨升起的朝阳,也能感受到日落西山的黄昏晚霞,离村子也不远,还能经常来陪他说说话,省的他寂寞凄凉,站在家门口抬眼就能望见。
墓地是三天后打好的,严海的二弟严波和小妹严霄急匆匆的从外地赶回来了。他们的心底早都清楚大哥的病是总有这一天的,但这一天真的来了他们又无法接受。严霄一进院就扑在棺材上哭到:“大哥,我们回来晚了,你怎么就这么走了。”直哭得嗓子都哑了,谁也劝不住。
顾央自严海走后还未在人前掉过泪,可严霄这一哭,把顾央内心压制的悲恸全都撕扯出来了。顾央哭的几度昏厥,严家上下乱成一片,严波严晨严霄看母亲哭成这样,他们也不顾一切的跟着哭,凤姬哭的更厉害。只有严家老头严尚农没有哭,仿佛这事与他无关,仿佛看不出他的悲伤。
严海出殡的前一天下午请好的丧葬司仪过来了,这里请的丧葬司仪就是旧时的鼓匠,八个人一班,用的都是唢呐喇叭笙锣鼓镲,他们过来时都是搭一个临时帐篷。顾央请了两班鼓匠,将近黄昏他们就开始了,轮番的吹打,此起彼伏,昼夜不停。
来参加丧礼的亲戚朋友也大都过来了,花圈从灵前一直摆到大们外面好长一段。尤秉承也过来了,他把花圈放在了灵前,对着严海的棺木鞠了一躬,严晨就过来了,他没好气的说:“你来干什么,赶紧滚。”尤秉承望着跪在灵前始终低头未语的凤姬,没说话走了。
晚上八点钟,安魂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孝子鼓匠和干活的人都上路了,安魂走的路很长,一般要绕着村庄和土地大路走整一圈。走在最前面是给亡魂点指路灯的,一般是两个人,一个放灯,一个点火,灯是实木屑拌了油用长勺放堆的,一勺一盏,大概十步一放,放灯的人走前面,点火的跟在其后。点了一路的灯火在黑暗里望去,影影绰绰明明暗暗,叫人心里生了无限的感叹,生时的繁华与死后的荒茫。
孝子领头的是小柟,小柟的怀里恭正的抱着父亲的遗像,脸上是稚嫩的悲伤,在衬了安魂灯暗色的夜里显得更加浓重。他的左边走着他的母亲何凤姬,凤姬低着头,像极了深秋里落了霜的庄家,凤姬后面依次跟着严波严晨严霄,他们的手里都拿着哭丧棒,都带着全身孝。因为是英年早逝,所以没多少孝子。
顾央和严尚农没有走,他们呆在院子里守灵。在孝子的后面左右两边分别跟着鼓匠,鼓匠的后面跟着帮忙办事的人。唢呐声和喇叭声婉转哀怨,锣鼓笙镲也是跟着哀怨一个调子,一路上都是悲切低迷沉痛的。孝子的哭声响彻山村,她们泣诉着对亡魂的依恋与不舍,凤姬更甚。等安魂绕回村子里的时候大概也快十点了,村里的乡亲们都出来了。
安魂的列对走到每家人家门前主人都会点上大大的一堆麦秸,那串上夜空老高的火舌和熊熊燃烧的麦秸都是人们对逝去的人的祭奠。这时候列队就会停下来,鼓匠们使上所有的劲吹打,孝子们都跪下哭的悲痛欲绝,等麦秸快烧完了,就会到下一家。
等所有的人家都绕完了,安魂也就结束了。严海的安魂仪式结束时正好是午夜十二点。
回去后,鼓匠坐在临时帐篷里休息喝茶,而所有的孝子都跪在灵前,等待开棺。当地一直有这样的传统,安魂后最亲的人要开棺最后看一眼逝去的亲人。这仪式比较隆重,并且是安静的。
小柟在灵前敬了纸钱叩了头后,棺木就打开了。最先过去的是严晨,他望了望已经安息的哥哥,就转过身了。接着是严波和严霄,这是自大哥走后他们第一次看见大哥,严波从头到脚摸着大哥,早已泪流满面,他想着大哥真的要走了。而严霄才看了一眼就哭的瘫软在地,她是不忍心看大哥要走的样子。
接下来是十二岁的小柟,小手拽着棺木哭的稀里哗啦,一个劲的喊爸爸。顾央站在棺木前,像从前一样用手平了平严海的衣服,她摸着儿子的脸,她说:“海儿,我们要阴阳相隔了,你再睁开眼睛看看妈,妈舍不得你走啊。”顾央爬在棺木上整整说了一刻钟的话,是严晨使劲拽走的。
最后去见严海的是凤姬,凤姬走近时,就闭上了眼,她不敢看严海,她内心里也怀疑严海的死是与她有关的,她也知道严海是恨她的,恨渗到了骨头里。凤姬是鼓足了勇气才睁开眼的,她看见了严海,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与严海见面了,过了这一刻她们就永远的别过了。
她们这辈子的夫妻情份也到头了,严海的面目和那一晚她走时睡去的神情是一样的,温和敦厚。凤姬伸手摸了摸严海的脸,是冰冷的。凤姬哭了,流着泪没有声音,她对着严海说:“你好好的走,恨我就到梦里找我吧,我在那儿等你。” 所有的亲人都退后,小柟敬了纸,专人散了散单,棺木钉上了,严海这一生也就真正结束了。鼓匠的声乐又开始了,昼夜未停,一直吹到天亮。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大概是秋天的最后一场雨吧,所以下的有些骤有些暴,风刮的大了些,和着锣鼓笙镲喇叭唢呐的声音,急切狂暴畅酣淋漓,仿佛是替死去的人泄愤也替活着的人释放悲恸。暴雨是在后半夜停止的,空气清新了,暗夜里天也高了,一轮晚月依旧是清冷的,在天上晃着。
第二天晴空万里,满目深秋的景象,凉意渐浓。严海出殡的时间定在了上午九点,起灵的仪式非常简单,棺木被抬上送灵的四轮车上后,顾央抱了儿子的被褥枕头和一些病时的衣物燃在了自家的大门口,这大概也是一种讲究。
燃着的衣物被褥没有熊熊火光,到是呛鼻的浓烟一股一股,所有送灵的人都捂着鼻子嘴巴不停地咳嗽,而顾央却哭的悲痛欲绝,恁谁都无法劝阻。随着那缕缕浓烟与顾央的诉泣,孝子的哀嚎声遍及山野,此起彼伏,凤姬的悲恸更是无人能及。
送灵的车缓缓前行,到达西坡时,远望那送行的队伍也算是小壮观了。严海的棺木下葬后,很快就填平了土,凤姬在那个时候还扒着土哭,她大概在那一刻才真的感受到严海是走了,永远的。
花圈和纸钱飘满了西坡,送行的人退去后,凤姬独自坐在坟前,默默地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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