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里知世故却不世故的姑娘

01

红楼里，探春的笔墨并不多，但无论从才华还是能力上看，她和任何人相比都毫不逊色。印象最深的是她和李薛三人暂管家事和检抄大观园这两处，就像晴空里的一道天雷滚滚，令人耳目一震。

先来看看别人眼中的探春是如何的？

兴儿评价探春是朵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

几个办事媳妇评价道：只三四日后，几件事过手，渐觉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只不过是言语安静、性情和顺而已。

王熙凤说道：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虽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

可见，探春在荣国府上下人的眼中是个有能力却不外露的人，她年纪虽轻，但绝对不是个好得罪的主儿。

红楼梦里，写探春的笔墨主要放在五十五回和五十六回她管理家务兴利除弊上，向我们展现了一个优秀管理者所具备的能力和素质。

先是吴新登的媳妇来回事，说是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她欺李纨无能，探春年幼，不急着献计献策，而是干等着看笑话。

没想到，探春素日也留心到府上的事务了，说得问得头头是道，她只能用忘记的借口来搪塞。

探春明知她有意如此，却笑道：“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

吴新登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账去，此时却记不得。”

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厉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象我们没主意了。”

探春的这两个“笑道”是滴水不漏，锋芒毕露，狠狠地打了这群刁奴的一个嘴巴子。同时，她又留有余地，给别人一个台阶下。真真是朵玫瑰花，又红又香，刺戳手。

探春果断地解决了这件事，回头赵姨娘为了争一口闲气却兴师问罪来了，还一下子戳到了她的痛处。

探春说到后面忍不住哭了起来，“依我说，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静些养神罢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的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太太满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务，还没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来作践我。倘若太太知道了，怕我为难不叫我管，那才是正经没脸。”

赵姨娘还不知好歹，上纲上线起来，探春再次气哭道：“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

探春的这两个“哭道”正说明了，她的软肋是庶出，她为此深感痛苦。然而，更痛苦的是，生她的人不能为她争取些什么也就罢了，还时时在她用尽全力争游上岸的时候，将她一把扯落下来。

探春的能干是建立在她的痛苦上，因为她是庶出的。就是因为这个身份，就算她再有能力，终究是没有说话余地。这也罢了，将来的终生大事比丫鬟好不到哪里去。

诚如王熙凤对平儿说的话，“你那里知道，虽然正出庶出一样，但只女孩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说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别说庶出，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

探春非常芥蒂自己的出身，芥蒂到时时处处要跟赵姨娘和贾环划清界限，明明白白告诉众人，她是主子，赵姨娘是奴才。

王熙凤是个精明人，眼介力了不得，她知道探春在王夫人心中的分量——虽面上对她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得，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

因而，探春很清楚，在这个没有人情只有秩序的荣国府，作为亲身母亲的赵姨娘都护不了她，甚至是她上位之路上的一块绊脚石，那么她只能靠自己。

荣国府是个侯门，一入深似海。别以为是个小姐就能对奴才呼风唤雨，随心所欲的。更多时候，但凡是有些年纪和脸面的奴才，这些小姐们为了自己的口碑，还得给她们做人。

如王熙凤这样在荣国府几乎能够一手遮天的奶奶也得讨好退休的老奴才，还落不得好话，更何况自己这样庶出的小姐了。

探春很清楚自己在荣国府的地位，除了担有小姐的名头，本质上这个地位并没有占多少优势。然而，她不像迎春和惜春那样，一个木一个冷。她远比她们有才干和洞见。她也不像黛玉和宝钗，一个傲一个稳，她远比她们热衷改变自己的命运。

因而她极尽所能去做自己能够做的事，隐忍和顺、言语谨慎，只是因为她在韬光养晦。她没有被痛苦打败，而是在痛苦中积蓄力量，直到机会终于来了。

02

李纨是个没主意的，薛宝钗又是个明哲保身的，因而这场大观园的“改革”大部分仰仗探春之力。这对于探春而言无疑像是手持一把双刃剑，是施展自己抱负的机会，却又是处处得罪人的活计。

当王熙凤听说探春要蠲掉一些支出，她连说三声好，好，好。她早就有心减省，只是怕落人口舌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既然探春主动站出来，她乐得早抽身。

如今她既有这主意，正该和他协同，大家做个臂膀，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他这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回头看了看，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他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

如探春这般聪慧的人，她又怎能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不管是出于讨好王夫人，还是展现自己的才能，探春确实站在风口浪尖，做出了对荣国府最有利的决策。

无疑，王熙凤是最知世故的那个人，但薛宝钗在这方面也是不分上下，她凡事都是一问三摇头，轻易不肯开口得罪人。在探春提出兴利除弊这事后，感叹道：“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

薛宝钗大抵是早就想到这个主意，只是不提罢了。她父亲早逝，母亲年岁渐大，哥哥又对家事撒手不管，家中的事基本算是她料理的。可想而知，她在管理家事上绝对是一把好手。只是她太清楚了，事情无论办得好还是不好，都是得罪人的。

对比王薛，这正是探春知世故却不世故的可爱和可敬之处。

03

检抄大观园时，探春的言行举止不但体现出了她知世故却不世故的品质，更是体现出了她的魄力。

探春知道检抄的原委，知道这其实是对女子的一种侮辱，她不但是护着自己的丫鬟，更是为了自己的自尊。

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

王熙凤知道探春不好得罪，全程皆是陪笑安抚，但是探春不买她的账，冷笑道：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了，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翻。

探春的这两个“冷笑”既看出了王熙凤的虚伪，更是不惧她的威严，为了自己的自尊而战。

王善保家的素日虽闻探春的名，那是为众人都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这么想着便趁势作脸献好，掀起探春的衣襟，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

一语未了，探春啪的一声甩给她一个嘴巴子，大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

探春每一次怒怼刁奴的话并不是瞎嚷嚷，而是气场一米八，言词有理有据，进退得当，说得她们辩无可辩。

整个过程看得我大呼痛快，她巧妙地利用着这个空有衔头的小姐之名来维护自己的利益。大观园里聪慧的姑娘很多，但有此胆魄的只怕只有探春一人了。

无论探春在照理家事上的精细，还是怒怼刁奴的魄力，亦或是坦言心中的痛楚，展现在我眼前的都是她知世故却不世故的样子。

王熙凤太精明，算计太过都算到自己头上去了。薛宝钗太世故，世故到失去自我。林黛玉太清高，清高到不肯为自己的爱情去争取。唯有贾探春，她取三者之中，又立于担当。

探春的判词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她最终远嫁，成为异国的王妃。

这对于她而言并不是悲剧，相反，更可能是解脱和自由。凭借探春的才思、洞见和魄力，迟早会把他乡变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