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讳言死亡,通常以“走了”、“去了”这种离开的字眼婉言。
苍老的子路曾经问孔子死亡的内涵,孔子以“未知生,焉知死”的反向思路回答了他。这个答案令人并不满意,因为子路问的是哲学问题,而孔子是伦理学立场。死亡的大虚无,极容易破坏敬慎的秩序。就像孔子所思考的那样,如果宣扬死后有鬼神,会引起生者的畏怖。说无鬼神的话,人们就肆无忌惮了。
儒家不好回答,道家却回答了。《庄子》《列子》都把人生比作逆旅,死亡是真正的归所。“视死如归”这个成语,正是道家语境。道家是哲学立场,是个人立场,生活态度充满艺术个性。因此,他们更像诗人。后来诗人讨论生死观,对道家也更倾心。
《诗经》有儒家气质,对死亡的讨论并不明显。而作为“风余”存在的《古诗十九首》,开始转变了态度。东汉后期的天灾和动乱,那种底层人如被社会和自然所遗弃的心态,使他们凝视这些话题,为迷迷碌碌的生命找到坐标点,确定我、自然、社会之间的关联。《青青陵上柏》,就是典型的例子。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叠词一方面更适合吟唱,一方面加重了词本身含义,虽叠而不复,表达有递进的意味。诗中的陵有两种解法,一是坟墓,二是山丘。按上下句所指,我倾向第二种,有陵有涧,更合自然。
眼界之上,是丘陵的柏树。这种树青翠如常,一年四季皆如此。它的生命是不变的,不老的。“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大雪塞天地,对它而言不过如此。从个性上说,是独立不群的,风摧之,雨毁之,皆不奏效。它的生命具有超越性,没有时间的限制。
柏树如此,石头也一样。眼界以下,溪涧在流动,在变化。石头没有生命,也无所谓死亡和活着,但它也是一直在那里,桑田沧海独在一隅。它没有呼吸,接受水波冲击,可还是磊磊落落,也具备了超越性,和柏树同样达到了生命的无限恒常。
俯仰上下,它们因为无限引起诗人的注目。如果我们把陵说成坟墓,它变得更加突出——人的生命,连棵树、连块石头都不如。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天地玄黄,其间广漠,四方上下无限远大。人生在其中,是极渺小的,如蓬如芥。时光迅速,我并非自然的主宰,并非自然之子。《道德经》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的身份对自然来说,和荒草野花无异。活着没有任何依赖,就像远行的客人。远行,则渺渺茫茫无踪迹,客人,则失去了故乡的安全。奔奔忙忙,虽有得,也是短暂无凭的,因为还要返乡。要返回的乡,就是土地,通过死亡来返回。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虽然能够远行,或者通过思维的远行进行逃避,但本质上是客,它要求人们关注自己的身份。这个身份和官爵无关,和尊卑无关,而是认清生命和自然消长的关系。
在之前的所有诗歌中,对于人的生存并没有特别哲学的表达,它们通过散文方式呈现,而这种特别明显依赖感性形象表达死亡的理性,还是第一次。
既然无定无住无恒,人们的心理状态会是怎样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借酒浇愁。他要用逍遥主义、游戏主义应对世界,把生命的历程当做娱乐狂欢。相比苦短人生,斗酒虽然不多,但此时的欢乐在人生远行中多么鲜亮!它让生命在密不透风的时间中露出了破绽,诗人越狱而去,去释放本来的自由。你愿意喝苦闷的酒十杯,还是喝娱乐的酒一杯?即便这酒再少,也让人体会到厚了。在这酒精的麻醉下,他尝到了美的滋味,爽朗的空气。
这两句,已经脱离了儒家的救世者身份,穿上了道家的衣服。儒家要责任,要承担不幸,要“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而这时候他想到了自己——“我”的生命是谁的?我为什么要责任?为什么要承担别人的不幸?此时的东汉,那些节义之士都被剿除了,封堵了,太学生和学者都被砍头了,我为什么要愚蠢的找死?我的责任在士族那里不值一提,没有一条生路可言,为什么要把精神担荷寄托给体制?
儒家思维不是全部,道家反而使人健全——我之不存,道将焉行?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驽马”,意为劣马。诗人从集会中告别,驱车游首都。东汉首都洛阳,又在南阳建立了南都,诗人路线,大概由南向北。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
洛阳多么热闹啊!诗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建筑,不是市民,而是冠带——达官贵人。也就可以说,这“郁郁”的繁闹,不是来自百姓,不是来自高楼,而是来自显贵。显贵正在“相索”——作客会面。如果说,洛阳城内贵族互相邀约也很正常,但不至于如此引人注目。那么,唱高调、显威风、摆阔绰的场面,就是极为重要的原因。只是,他前面又加了个“自”,也就是主动,就是不请自到。这就难免出于其他目的,不完全是交情。作者没说,我懂。我相信,你也懂。
首都多么繁华啊,达官显贵都在请客送礼跑关系。
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
长街为主干,罗织了小巷,王侯有很多整饬的住宅。皇宫两座,南北相望,台阙都有百尺之高。这二十字,是洛阳的建筑图景,有序、坚固、高档。
在一个荡子弃妇满民间的时代里,这些建筑图景活似一个盛平之世。野有啼哭,市有笑语,这就是他们身处的怪诞世界。现实是怪诞的,生命是虚无的,一切亮堂的声音都变得沉闷,那些崔巍的高楼渗出一股宁静,并不是因高贵而肃穆,而是隔绝了野外的空气,给人以压抑的窒息。看似空阔,实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那些极度豪奢的宴会,实在熏透了贵人的心肝。欲望逐龙肝凤髓,人情需推杯换盏,这样才算取得了尘土之世的一点满足。就这么空洞而繁闹的场合,才是他们证明自己是贵族手段。
在某个缝隙之中,有一双眼睛正在忧郁的看着这一切。“戚戚何所迫”?他预感到了大厦将倾,预感到了覆巢之下无完卵,也预感到了每个人死亡的不期而至。事实上,东汉之死确实属于熬干心血。从党锢之祸起,注定这个王朝奄奄而死。内无能臣,外无良将,内耗至极,分崩离析。王侯第宅皆新主,新人不闻旧人哭。这是一团死水做最后的诀别,山崩地陷以后,再高的楼宇也会夷为平地。
卢照邻在《长安古意》中冷眼旁观,这个无名的诗人是在洛阳下了谶语,比卢照龄早了四百年之久。一人之兴亡,一国之兴亡,最后只有南山的桂花,陵上的青柏。
既然大家都是远行客,那么——宇宙是否也在哪条路上远行?
本文系《古诗十九首》随笔第4篇。转载请联系我的经纪人:慕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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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桥流水无人家
古道西风立瘦马
夕阳再西下
断肠人行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