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七七说她喜欢上一个人。
朋友们问她是怎么喜欢上的，她憋了好久才说，她也不知道。
金沙湾是个小地方，小得别致雅趣。几乎每户人家都是独门独栋的房子，这个地方一有什么外人，整个湾的人都会知道。就是这么小的地方，却有全省数一数二的植物学科。对了，这里教学环境特别好，世世代代的人都可以待在这里一辈子不出去。当初建这所金诚大学的人也说：“这里的子子孙孙都该守住金沙湾这块宝地。”
金沙湾曾经出了一个很有名的女作家，她在散文集《金沙纪事》里这样写道：
“这里的白日也不十分喧闹，大家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比如西边那一块，他们从事海产业。东边那一块则是瓜果零售业，少数的后山那一片则是木工等工艺品活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平静地从金沙湾的日出做到日落，随后在金沙湾的浪涛声中安然入睡。金沙湾是个你不会想离开的地方，每天每晚看着七七那迷蒙的大眼睛，我对金沙湾的爱就会增添几分。”
曹七七，就是那曾名噪一时的作家庄俐的女儿。七七有一双迷蒙的大眼睛，以及与金沙湾相配的单纯心思。
曹七七说她喜欢上一个人。朋友们问她是怎么喜欢上的，她憋了好久才说，她也不知道。曹七七说不知道，我们也不该再问了，因为她是真的不知道。
曹七七喜欢的男生是金城大学植物学科的新生，尽管这里的植物学科全省闻名，但也好多年没有学生报考。今年终于招进一个学生，他也是今年进金沙湾的外人中唯一一个男人。曹七七也是金城大学新生，文学科。
七七是那种羞涩但并不胆怯的女孩。新生见面会上，你可以看见七七坐在一大群人中间，不说话但也落落大方。因为学校建制有限，金城并不大，每年就招生八百人。而这八百人之中只有四分之一是外来人口，因此，七七周围全是从小就熟识的玩伴。互相熟识的人在一起能够挑起大家新鲜劲的只有那外来的学生了。七七所在的文学科今年男生是最少的，只有一个。她们把新生聚会选在了整个金沙湾最大的餐厅，聚会到最后完全就变成了八卦的海洋。
七七偶尔会看看那个坐在一群女生中间局促的男生，偶尔听听周围的她们在聊什么，大部分时间在看露天餐厅的景致。她们好像在讲那个植物学科的新生，说他个子高，面相虽不俊但有一双可以勾人的双眼，那是一双可以让温度降10度的双眼。
真的吗？七七在想，若他真的是这样的，曹爷爷不知道会有多开心，他一直想要个冷静的学生。七七口中的曹爷爷就是植物学科的教授，曹教授是七七的二爷爷。
七七正望着湛蓝的夜空发呆，突然周围的顽闹声降了下来，身边的朋友拉了她一下，示意她看前方。一个男生，全身笔挺地走过去了，目不斜视。
“那就是植物科的新生。”不知是谁小声补了一句。
她们都伸长脖子想要看清他的脸，但男生的转身好像都计量好了度数，走得刚好让她们抓不住长相。倒是在后面的曹爷爷优哉游哉，大家都认识他，所以他热情地跟她们打了招呼。
这下，大家都议论开了，怎么新来的植物学科男生这么冷。好像是个不愿意讲话的人呢，怪不得有人说他的眼睛能让温度降下来。
晚上，七七回家后问了妈妈一个问题：
“她们说看着植物学科男生的眼睛，感觉温度都降下来了，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庄俐摸了一下七七的头，回去抽了一本书就拉着七七坐在花园的躺椅上。那是一本《古希腊神话选》，摊开的一页大大地标示着“纳西索斯”。在湛蓝的夜空下，七七手枕在脑袋后，听妈妈讲水仙花的故事。七七听得特别触动，尤其是讲到美少年得知自己爱上自己的倒影后，觉得全部生机都被从身体里抽走那段，那种痛苦让七七全身悚然。
听完后七七拉着妈妈讲出了她心里的疑问，“那植物科的男生是因为自恋吗？是因为身边人都不是真心爱他，他得不到爱才会有那样一双眼睛的吗？”妈妈没说什么，笑了笑把书放在她手中让她好好读。
“记得把大猫的门关上了，要不她会跑出的。”
“我哪天忘记过啊。”七七抗议般答道。大猫是七七养了三年的猫。
翌日，七七起得很早，她发现书桌旁的雏菊枯了，就打算去后山重新摘一些回来。后山是他们这些在金沙湾的孩子经常去玩的地方，七七熟门熟路就到了雏菊生长的田地。她蹲下来准备摘一些就回去，然而今天是个不同往日的今天。
“你知道这片雏菊田是谁种的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把毫无防备的七七吓得一哆嗦就倒在了田里，手蹭到了田里尖锐的东西。
“啊，好痛！”七七摸着左手，那里正一滴滴地往下流血。男生突然整个人俯下来，语音慌张地接过七七的手。
“你没事吧，给我看看。还好只是蹭破了表皮，你先别动啊我给你包一下。”
时值盛夏，俯下来的男生遮挡住一大片阳光，七七觉得这片阴影凉凉的。男生神奇地从大背包里拿出一整套护理工具，抓起几样就要给她处理伤口。
“天啊，你怎么东西这么齐全？”
男生没有抬头看他，他在专心致志地给七七消毒伤口。
“我是植物学科的，但难免会遇到无法辨别的植物，带着这些以防万一。”
植物学科？七七听到后全身一个激灵，手也稍微抖了一下。
男生着急地抬起头，问：“我弄疼你了吗？”七七只是觉得印象中的他与现实中的他突然合二为一的冲击有点大而已，她看向男生看过来的眼睛，就是这双眼睛啊！七七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进去，那双眼睛的担心正渐渐散去，被些微的局促代替，瞳孔微微缩起。七七将视线取出来。
“没事，不疼的。”
男生也没如释重负地笑，只是瞳孔周围的局促消散了。
终于伤口处理好了。男生这才如释重负，他站起来双手一摊，冲七七笑了。
他笑了，七七看进那在阴影源头的双眼。她觉得这片阴影也在慢慢发热，从中心慢慢热起然后嘭嘭嘭地爆了。妈妈说纳西索斯的笑容迷倒了所有见过的男人和女人，七七接过他伸来的手站了起来，纳西索斯说他叫林维之。
七七忘了维之问过他什么问题，只知道维之最后看着那片雏菊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啊！”七七跟他说了那是金城校长为妻子种的吗？七七说了她小时候特别喜欢这里吗？七七说了曹教授是她二爷爷，他从小教了七七很多植物学知识所以她认识很多植物吗？七七要跟维之告别了，今天的告别，太阳都还没落山。七七看着他走进曹爷爷在学校里的家，过了好久，才想起要转头回家。
七七径直进了房间，她拿起空花瓶想要插花，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她摊开手坐在地上很久，夕阳照满她全身，热热的暖暖的，就像他的眼睛。渐渐有一丝凉意侵起时，七七才如梦方醒般站了起来。她霎时有了一个想法，她要移种一个水仙盆栽到她的大窗台上。
庄俐回家时，刚好就看见这姑娘干劲十足地在挖土到一个仿古花盆中，问她在干什么也不爱搭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庄俐摇了摇头就进去做饭了。
“女孩子啊！”庄俐边走边嘟囔，尤其是她的这个七七，总是沉浸在迷蒙的世界里不知道在干什么。
当七七把水仙放在窗台上时，一股欢喜直直地冲向心里眼里，尤其是月光刚好轻柔地撒在每株植被上。七七不由得想起妈妈跟她说的神话故事，纳西索斯看向水中自己倒影时的目光与喜爱，跟自己此时看向水仙的喜爱是不是一样？究竟差了几分？
晚上吃饭时七七没能从自己的思索中走出来，平时，看七七吃饭是件幸福的事情。而今天七七似乎当饭菜是什么东西般在研究，研究完放进嘴里却好像没解决进而掉进去另一个疑惑中。
庄俐刚想开口问七七怎么了，没想到自己女儿竟然问起了这样的话：
“妈妈，你当初是怎样喜欢爸爸的啊？”
庄俐隐藏住快要溢出来的笑容，这小妮子！她翘了翘上嘴角，一脸笑意地看向七七。
“你知道的，爸爸当初爱跟在曹老二后面转就跟你小时候一样，我啊每天给你爸爸送一把家里种的玫瑰，送到花园里玫瑰快没的时候，你爸爸突然就懂了。要说你爸爸还真是迟钝，我都那么明显了啊。”
“送玫瑰？真的有用吗？只是送吗？妈妈没跟爸爸说过什么话吗？妈妈你以前给我读过《罗密欧与朱丽叶》，你有像他们那样跟爸爸表白吗？”
庄俐一个弹指就上了七七的额头，七七生疼，脑袋往后缩。
“你看看就你爸爸那糯性格，我要是那么奔放，还不早把他吓走了。我送玫瑰还是因为全湾只有我们这玫瑰最特别最好看，有其他地方没有的品种，刚好给你爸爸那个呆子做研究！”庄俐看着女儿微微缩回去的小身板，不由得好笑，这女儿倒没有爸爸的糯，只是多了几份热诚与乱闯乱撞。
临睡前，庄俐提醒完七七要把大猫的门关上就进屋了。七七铰着一双手在大猫门前走来走去，送玫瑰吗？送给他？送给维之？嗯！送给他！明天就送！明早早起摘好就送去曹爷爷那里！妈妈说不能吓跑别人，那我就说是送给曹爷爷，然后顺便给维之一点就好了啊！
七七想完一身轻松，她转身就进去了。
夜晚的时候，大猫趁着夜色跳出了花园。
一大早，七七披着晨露摘好玫瑰园里第一个品种的玫瑰就匆匆向曹爷爷家走去。
曹老二打开大门时看见是小七还有点惊愕，当七七把身后的玫瑰分出一半给他，说出另一半是要给维之时，曹老二心里乐开了花，努力维持住老皮不笑出来。这时，维之刚好走了出来。
七七固执般将一半花给了曹爷爷，感觉曹爷爷是一脸茫然，他没看出来太好了！维之依旧是一脸的没表情，看到七七时表情还是有些许变化。七七迎了上去。
“喏，这是我家花园种的玫瑰，我给曹爷爷送顺便给你一些，其他地方没有的。”七七坦荡荡全倒出来。
“是的啊！维之你还愣着干嘛，快谢谢小七，你刚好拿了那些做研究！”曹老二在后面朝维之挤眼睛。维之一脸茫然地接过玫瑰，平顺地说出了一声谢谢，然而心里却不明白，师傅昨天不是说让我去研究后山的雏菊田吗？那个可够我研究一年的！
七七看到维之接过花后定定地看住她，顿时身心沸腾地不知往哪里放好，殊不知维之只是在困惑曹老二的决定。七七抵抗不住他定住的眼神，顾不上说再见，挥了挥手就走了。
曹老二关上大门，失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这两母女还真是一家人，送花手段都不带变的，只不过这妈妈明显聪明些！哈哈哈怎么都看上我的学生，看来我曹老二的魅力也不小啊！他边摸着自己胡子边笑吟吟走了进去。
七七到家时发现家里出了一件大事，大猫不见了！
“妈妈，大猫跑了！”庄俐从侧门跑出来的时候，七七正一遍又一遍确认开关门的动作，嘴里还不停在说：“我昨晚明明关了门的啊，明明关了的啊！”
“大猫跑出了不用说那肯定是去了后山，七七你今天不用上学就去后山找找吧。”
七七应下后，慌慌张张就想冲回家换衣服。
“砰！”待庄俐看过去，发现七七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庄俐手扶额走了过去，这孩子这两天是怎么了？没等她去扶，七七迅速站了起来打开门就跑了进去，很快又冲下来跑了出去。
七七沿着山路边喊边找，却始终没看见大猫。很快就到尽头，尽头处凹下去的就是雏菊田。糟了！要是那里还没有大猫那该怎么办！
然而当七七转下去的时候，看到在一片雏菊田前，阳光下，抱着一只胖猫坐着的林维之。七七还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林维之眼尖早看见她了。
“七七！”
突然维之怀里的大猫跳出来朝七七窜去，转眼就腻歪在了七七手中。
“原来这只猫是你的啊，我今天刚来这里时发现这只猫在躺着晒太阳。”
七七轻轻拍了下大猫，略带嗔怪地说：
“以后不要跑了！我之前经常带她来这里，她趁机就自己溜出来了。”
维之正小范围地用表情表示着了然。七七抱着大猫，眼神再不肯从他身上转开。维之自顾自转过身，开始讲自己来的目的，然后他开始挑一种雏菊去画。两个人一只猫，就各自静静做着自己的事情。七七一来二去的，摸清楚了维之的时间，以后维之在雏菊田的时候，七七就静静地在凉影里读书给维之听。
有一次，七七读到了纳西索斯的故事。唯独这一次，七七读完后，林维之回过头来对七七说了一句：
“好美的故事。”
七七记住了维之那时的眼神，他完全笑开的样子，七七也只见过一次。这一次，维之的眼神不像平时那样一清二楚，而是雾蒙蒙的，就像金沙湾的早雾。
七七平时的状态很不一样了，经常托着腮看着远方，不说话。一说话就被那双迷蒙的双眼衬托得不在人间。花依然每天都在送，第一排的花已经摘光了。
七七终于跟身边的朋友说，说她喜欢上一个人。朋友们问她是怎么喜欢上的，她憋了好久才说，她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七七终于问了妈妈一个问题。
“妈妈，怎么跟一个人说喜欢他啊？”庄俐听到这个时并没有太惊讶，只是一脸开心得看着女儿，玫瑰被拔光了一排，这小姑娘终于问了啊。
“我跟你爸爸说的是，今晚的月亮真美啊。”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我就跟你爸爸散步去看月亮了啊。”
七七听完后，双手托腮陷入了沉思。我们的七七会怎么做呢？会像妈妈一样去说“今天的月亮好美”吗？可是这才刚月初，七七该怎么办？
一天早晨，七七照旧去送玫瑰，第二排快摘完了。
维之看见七七的时候，笑了。
“七七来了啊，今天真早！”这是属于七七的久违的笑容，他的笑容就像夏日的阳光一样耀眼。
七七傻傻冒出了一句：“今天天气特别好，阳光也很好，我们一起去雏菊田吧？”
曹老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没看清楚天气，刚刚明明还是阴天的啊！他赶紧跑出去看了一眼，乌云还在东边飘着。曹老二这一大早第二次笑了出来。
“这小姑娘啊！”他摇了摇头刚进去，却看到徒弟和七七说着话准备出去。
“维之你去哪里？”
“七七说今天天气好，我要去雏菊田观察它们去。”
“这…”曹老二指着天准备要说什么却止住了嘴。这两母女，一个两个的把我徒弟都拐走了。两个人越走越远。曹老二叹了口气，关上了大门，真是师门不幸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