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年的清明节没有下雨,春光明媚。
市殡仪馆的骨灰安放室内,斜斜的阳光温柔地照射进来,轻轻叨扰着这个间或有人来往却仍然静谧异常的地方。这里静置着数百个逝者的骨灰,不少橱窗前别着黄色或者白色的菊花,几分清幽几分寂寥。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清明将至,人们怀着或是思念、或是忧伤、或是缱绻的心情陆续来到这里纪念逝去的亲人。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流泪,想来是时日渐久,当初不管多么难以割舍的离别伤痛历经弥久都变成一年一度来悼念的惯例。
在殡仪馆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张怡莲正在有条不紊地给前来祭奠的人们做着登记。张怡莲胖胖的身材,和蔼可亲的面容让人没有距离感,矮矮的鼻梁卷卷的头发,鼻梁上挂着的眼镜总是滑落下去。“亲和力强,适合做接待工作。”馆里这样给她安排。今年清明节前她又添了一项工作,这是第四个年头这个城市实行海葬,有意愿的市民前来登记,到时在民政局的统一组织下到青岛参加海葬仪式。这种新型的殡葬方式还不太普遍,不过报名的人数也是一年多过一年。因为工作地点和性质的特殊性,张怡莲很少和前来登记的人交流,顶多是几句事务性的问答。这天,张怡莲忙碌地做着登记,抬头间隙看到了一个面容熟悉的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她的脸颊左侧有一块小小的红色斑点,可能是胎记。虽然每天经手的人很多,张怡莲还是记住了这个老妇人。
是的,就是她。大约一年前先来寄存了一份骨灰,登记的和逝者关系是妹夫。不知道是不是预知到了未来的事情,老妇人特意选了一个双格骨灰存放处。仅过了不足百日,她又来寄存了另一份骨灰,登记的和逝者关系是姐妹,说逝去的两人原是夫妻。这次老妇人也认出了曾经打过交道的张怡莲,沉默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算是打过招呼。这次,老妇人登记了两个海葬名额。几天以后,她手捧着两份骨灰坐上了开往青岛的动车。
这几次交道之后,张怡莲也串起了这个令人唏嘘的故事。
2
老妇人带着前去青岛海葬的两份骨灰,正是她的妹妹和妹夫夫妻俩。夫妻俩生前都在一所规模不大的小学工作,妹妹岑惠是学校的图书馆管理员,妹夫于子千是数学老师。如今算起来两人结婚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年找对象时,于子千的要求就是找个“踏踏实实过平淡日子的媳妇儿”。于子千喜欢安于现状的生活,大概是源于父亲人生的充满了辛酸苦辣和跌宕起伏。父亲年轻时做生意起家,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前后做木材生意发了家,后来木材生意渐渐衰落,父亲的经营也一蹶不振。他还记得十岁左右时,父亲带着全家从居住在筒子楼里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风风光光地搬离,迁到了一幢崭新的精致二层小楼。好景不长,没几年父亲破产,房子卖掉还债,全家只能另寻一处居处落脚,富裕热闹的生活很快就归于算计柴米油盐的平淡。打那以后,于子千年轻时就觉得“富贵当如草上霜”,能安稳平静的过日子就是最大的知足。所以,他没有继承父亲浮沉的商人生涯,而是选择了一份最稳定的教书工作。如果他愿意,他能一直在这所学校教学直到退休。
岑惠也认同丈夫的人生观。他们给女儿取名叫“静好”,来源于《诗经》的“琴瑟在御,岁月静好”,意求夫妻俩的日子能够波澜不惊到白头,女儿也能有一个安静美好的人生。日子渐长,每当妻子抱怨女儿成绩不够好,女儿花空心思只想变瘦变美,或者是稳定的工资赶不上飞涨的物价时,老于总是颇有几分自我安慰地说,别求太多。没病没灾熬到白头,就是老天爷最大的赏赐。
倘若不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人生中突然飞来的横祸,老于夫妇的一生大概会这样渡过:既不会做出什么惊心动魄的成就业绩,也不会一生碌碌无为;也没有惊世骇俗的举动,也没有悖离社会发展的方向;既非春风得意也非穷困潦倒,既非一帆风顺也非颠沛流离,就是一个再最寻常不过的人生。女儿大学毕业后也算是顺风顺水地进入了一家国有企业工作,工资不太高却也衣食无忧。几年后,老于亲自给女儿物色了一个职业是铁路工程师的对象,说是“一看就是踏实过日子的男孩”。女儿出嫁前夕,老于跟女婿邹文强说,我们并不希望静好能做出多大的事业和经营多么宏伟的人生,不需要她去拯救世界,只要平淡的幸福一生就好。
生活的轨迹似乎都在老于既定的轨道上不疾不徐地继续着,他甚至可以预见自己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后的生活。直到于静好婚后一年,有次夜班——其实也不太晚,晚上九点左右下班后骑着电动车回家时,被一辆飞速行驶的汽车撞上,抢救了一天最终还是因为伤势过重而不治身亡。新婚的喜悦尚未散去,死亡的阴影便笼罩了这个原本安宁幸福的家庭。老于既定的生活轨迹被命运硬生生地折了一个弯儿,他们措手不及。
不是绝大多数人都会正常终老吗?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始终纠结在绕不出来的思绪里:不图大富大贵出人头地,只图一个清净日子的夫妻俩却迎来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失独苦果。
3
女儿去世以后,夫妻俩的生活节奏变得阴郁和缓慢了起来。他们不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不再参与或是同事或是邻居们的家常聊天,在单位也总是默默地坐在办公室角落里,除了上班之外经常紧闭着家门整日整日的不外出。有时候岑惠早上出去买早饭会特意早去一会儿,趁着还未明亮的昏黑天空不用和迎面撞见的熟人打招呼;下楼倒垃圾时,她总是低着头提着仿佛千斤重的垃圾顺着墙角迈着小步快步返回。若是偶尔遇上熟人打招呼,她润湿的眼神总是躲避着别人的目光,嗫嚅着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匆匆离去。晚上下了班,俩人也会看会儿电视或者看会儿书,家里总是静默得除了电视或翻书的声音再没有一丝动静。每当这时候,老于总是抬起老花镜看看日渐瘦削的妻子,想找出一两个话题来打破死一般的静寂。可是有几次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他知道哪怕是几句像是枯枝残叶般干枯无味的交流之后,回归下来的仍然是永无边际和尽头的沉默。他们害怕了这个世界的喧嚣和热闹,不敢再去触碰人世间的任何欢乐和美好。
老于夫妇去墓地看望女儿的频率比其他人密集得多。这也几乎成了他们生活中最大最重要的事情。女儿去世后,不管清明节、中元节,亦或是中秋节、春节,或者是家人的生日,女儿的生日,他们都会选一个没有阳光的天气带上几支粉红百合去看女儿。“明天去和静好说说话吧。”岑惠每次这么说,老于就知道明天又要去墓地。其实,去了又有什么话说呢,无非是相顾无言,无语凝噎。即便如此,久而久之,用这样的方式和女儿见面也成了他们俩心中的寄托和每个月必须做的事情。魂魄不曾来入梦啊,有时候,岑惠抚摸着女儿的照片,会觉得她真的没有离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和他们相处而已。
他们的女婿,当年老两口亲自看中的那个老实本分的铁路工程师,于静好刚去世后经常往老于家跑。但这又能解脱多少渗透到骨子里的相思之苦呢?逝去亲人的痛苦终究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只有这种痛苦永远只会有增无减——孩子先于父母离去。
邹文强来时,岑惠会打起精神张罗一点饭桌上轻易不见的新鲜饭菜,这是家里唯一有点生气的时候,厨房里升起一丝人间烟火的动静。憨厚不喜欢言语的邹文强会找些外面的新闻和单位的事儿说给二老听,刻意避开和于静好有关的任何话题。这些到底也是没有多少用的:他若是说有同事刚刚结婚,二老就会想起静好结婚时的事儿;他若是说有老年人被防不胜防的电信诈骗骗了,二老就会想起静好的信用卡被盗刷过;即便是他说起现在毕业生多就业压力大,二老也能联想到静好单位的用人情况。任何话题都能或是直接或者拐个弯儿甚至越过千头万绪的思绪跳到逝去的女儿身上,这终究是个无解的命题。
半年多后的一天,邹文强带着两条新鲜的鲫鱼上门,说是准备给二老做个鲫鱼汤。老于和妻子互相对视了几眼之后,还是岑惠开了口。“文强,以后你别再来了吧。”她缓缓地说,虽然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静好已经走了,你要是继续来看我们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可是你还年轻,慢慢地把静好忘了开始新生活吧。这一段就算是你人生中的一支插曲,别误了你应该走的正常的人生道路。
自那以后,老于夫妇的生活中再也没有第三个人出现了。
4
七年过去了。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三年五年都是指缝间的事,老于夫妇却是数着日子过了两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钟表滴答,时间流逝,没有人比他们更能捕捉缥缈的时间。就这样,岑惠也过了花甲之年,虽然身体没有太大的异样,精神却是一天短过一天。退休几年的老于却变得踟蹰起来,似乎每天都要绞尽脑汁才能想到做点什么,充实下干瘪单调的生活。忽然有一天,清晨起来后的老于正在想今天要做点什么时一头栽倒在床上,送到医院后昏迷了几天便去世,医生的诊断是长期高血压引起了心力衰竭。老伴儿忽然离世,岑惠没有呼天抢地地大呼,也没有撕心裂肺地哭闹,只是静静地看着姐姐帮她料理着并不复杂的后事。“先把老于寄放到殡仪馆安置吧,可能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去找他了。”岑惠这样给姐姐交代。姐姐去殡仪馆寄存骨灰那天,她没有同去。
不足百日之后,岑惠在沉沉的睡梦中再也没有醒过来。或许人就是这样,有时候看似很远的死亡是伸手就能触碰到的事。女儿和丈夫相隔七年后陆续离世,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牵念和惦记,生命里没有一丝精气和希冀的时候,这缕脆弱的人间烟火,自然也就散去了。
姐姐陆续把于子千和岑惠的骨灰寄存在安置大厅。除了中元节她送去几朵菊花,没人探望过,如此要到几何?倘若她又不能去了该如何安置?在殡仪馆见惯了生离死别,看透了活着亦或是死去意义的张怡莲思忖,倘有一捧骨灰安在,更大的意义是给后人缅怀。如果没有了后代即便是入土为安也无人凭吊,恐怕是死者身后更大的凄凉。
可能老于夫妇的姐姐也是这么想吧,于是这年清明,老妇人坐上了开往青岛的动车,将妹妹妹夫这对世间再无牵挂的夫妻,永远在葬在了大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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