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炉边,格外寒冷。
新年的黄昏冻透了。
我拔起一只红皮肤的萝卜,在归家途中,遇上了六月小孩。他慌慌张张,仿佛在躲避什么,仿佛在追逐什么。
山路狭窄,小孩碰掉了我手里的萝卜,一脚踩住了我冻僵的脚趾。我疼得眩晕,直想发作。他连忙道歉,从泥泞里捡起我的萝卜,小心擦净。
“这么冷的天,还吃萝卜?不冰吗?”
我一个人住在山里,好些天没人搭话,这下让我十分欢喜。我装着余怒未消:
“冒失鬼,急急忙忙,偷了人家东西?”
“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偷?我赶路。”
六月小孩从六月里来,他匆忙地递给我萝卜,折身欲走。
“不准走。除非你告诉我去哪里。”
“回去。”
“唉-唉,还没让你走。”
“你要干嘛,大哥?我真得走了,还有好远的路。”
“回哪里去?”
“回六月。这下可以了吧?”
本来,我应该放他走了,可是他的回答让我非常好奇。
“为什么?”
小孩瞪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弯下腰身挽裤腿。我清楚后一个举止只是他对前一个动作的掩饰。我假装不知道,心里偷偷作乐。
“没有为什么。我是从六月逃到冬天的。冬天太冷了,我得赶回去。”
我有点明白了。六月骄阳,直使指头冒汗。那个时候,他一定觉得万里冰霜是多么凉爽。六月里的六月小孩或许想着,只要逃到冬天,就在冰河未解之时,打碎冰块,到河里游泳;就仰卧水中,静静看眼前雪花飞落;就在江山尽展的高岩上,取下几支透亮的冰条,夹在腋下取凉。如今,他真的到了冬季,感到的却是彻底的严寒。
“小孩,不急回去。玩儿会儿再走。从这里走过去,那边有很多冰条,一支一支挂在棕树叶子上,漂亮极了。”我拉着他的袖子,做好拖他同行的动作。
“不要不要,冰!你看我的手,紫色的。我要赶紧回去,捂一捂六月的太阳,不然它就废了。”
“真不去?那么多冰条挂着,风一吹,相互碰撞,叮叮叮叮,好听得很。你不去听一听?”我逗他,心里想着其实我也不会去。
“不去。我生在六月,六月才属于我。六月最温暖、最美。我要赶紧回去,再也不离开那里。”
小孩真诚的大眼睛里放射光芒,似后悔,似期望。看着他的样子,我也不忍心继续拿他打趣。他的脑子里此时一定浮现出烈阳下的大荒漠,他纵情奔跑,高声喊叫,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暑热。我仿佛还看见他在盛夏斗室里大汗淋漓,他还上前关上了风扇,关上了门窗。小孩对我微微躬身,又说了声对不起,向前继续赶去。
“等等……”
“不是,我真不是故意的,你还——”
“这个给你。”我把萝卜递给小孩。
“哦。不,不,天这么冷——”
“带回去吃吧。”
小孩十分勉强地接过萝卜。其实我明白他不是接受了会吃萝卜,只是他不想跟我继续纠缠。我真拿不准他会不会在途中将它扔掉。它是那么的冰冷。
这一年夏天,我从桃林回来,不巧又碰上了那个小孩。我请他吃桃,他却问我是否还有萝卜。
“这么热的天,萝卜胜水果。我想吃一个萝卜,冰冰的萝卜。”
“夏天没有萝卜。怎么,你来就是为了向我要萝卜?”
“不是,我也是路过。”
我已经猜到他是从冬天逃出来的,现在又要赶回冬天。这次我并没有寻他开心,而是怀着一点小小的心事明知故问:
“去哪儿?”
“冬天。”
我没有跟他说,但我心底很是渴望他能给我带来一颗红皮肤的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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