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而工作

周二被告知，我被暂时辞退了。

初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感觉是有些失望，意料之中的失望。在几乎都是白人的同事中，我这个黄色人种中的黄脸婆当然是首选目标之一。我忽然反转地想起了宋丹丹的那句“公鸡中的战斗机”，哈哈。虽然被告知是暂时调整班级而导致的短时失业，但还是免不了失望。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第二感觉是不舍得我的学生。我不舍得这些刻苦学习的学习者。他们是我的学生，但他们逐渐变成了学习者。学习时，他们绽放着动人的光彩，每个人都变得那么可爱。他们认真写字的时候，认真读书的时候，认真看我的时候，认真回答问题的时候，都是那么地震撼和美丽。想起他们，再想起那些油头粉面，整容整形，手持高级皮包虚伪游走的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动物，还有满嘴仁义道德，实则利益熏心的所谓良民，厌恶至极。

他们的进步不光在表现在学业上，待人接物也有了改观。以前的粗鲁行为越来越少了，礼貌用语和肢体语言表明他们正在被这个所谓的文明社会驯化，这是他们立足于这个社会的基本前提。或许他们以后也有可能变得道貌岸然，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但希望他们永保生命当中的这几个月时表现的纯真和至爱。当然他们偶尔还会有人挖鼻孔，做作业打小抄，身上还散发着浓浓的洋葱咖喱味道，但他们未被污染的心灵已经逐渐征服了我。昨天每个人过来拥抱我的时候我居然没闻到任何味道，只有幸福。这是不是很神奇！

第三感觉是对自己很不公平。身在众多母语为英语的同行当中，自己的水平应不算得高，但若从敬业角度来说，估计没有几个能超得过我。其一因为我生来就喜欢语言，各种语言。为了更好地了解学生学习英语的障碍，我尝试学习他们的母语。开始接触到他们的各类语言我就感到很兴奋并且信心满满。他们听到我说他们的语言也会异常开心。其二我喜欢教师这份工作。我喜欢帮助他们度过在这片土地的最难时段，因为我对他们的感受有共情。然而在白人主流的社会中，有色人种永远是被优先淘汰的，除非有过人的本领。而我没有这种过人的专业技能。

昨晚上课学生们知道这个消息后，他们先是震惊，既而伤心和失望，随后愤愤不平。女同学们都失声痛哭，男同学也都黯然神伤。每个人都给了我一个结实温暖，涕泗横流的拥抱。课间休息时，全班一起跑到办公室去讨说法。中途有个男同学还特意跑回来问我他们这么做会不会对我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一开始我是想阻止他们这样做的，怕闹出不好的影响。中国人向来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切身感受到的不公平让我话未出口。这种不公不光是我自己的遭遇，也是对学生的不公。在这个学校教了几年的英语，每学期都会有以前的学生跑来和我抱怨他们当时的老师。每个老师的教学法不同无可厚非，但听到学生说老师将他们打入冷宫从不眷顾的时候，我深深为他们感到不平和愤慨。这些饱经战乱贫穷的生灵让人心疼，我不忍心再看到他们受到不公平对待。所以在我的课堂上，公平和尊重是第一位的。所以如果他们的作为能够警醒一些老师也许是好的。

有人可能会觉得我有病，因为世人对这个群体的偏见和怀疑。我只能说，人心和人性只有在真正接触过后才会有领悟。我觉得他们被妖魔化了。他们其实是很真诚可爱的。我相信如果自己做到最好，与他们为善，或许会改变一些什么，我的学生或许在心里记得这些，再把这些信息传递给他人，世界或许会变好。读到这里有人或许在笑我，我知道。但我不管。因为这个时代真心为你哭为你笑的人不多了。

感恩这学期让我遇到了这个班。刚接手这个班时，曾有一些犹豫，因为全班都是有些人所谓的“文盲”，而我也曾经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文盲这个词是如此刺耳，但又如此贴切，因为他们没怎么上过学，有的甚至是到了这里以后才学会怎么握笔写字的。接手这个班意味着我又可能会被学生的无厘头问题轰炸，意味着上课时有可能还要解决他们的争吵，意味着期末要面对因为分数对我的厉声质问。他们当中有几个是我以前就教过的，有一个很爱挖鼻孔，有一个很爱夸夸其谈，又一个很爱脱鞋，有一个很爱迟到.....总之以前对他们的印象不是很好。

可这个学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变了。或许是因为看到他们有人拖着病体还来上课，或许是他们不停地说谢谢，或许是因为他们渴慕知识的眼神......这些影像和声音的碎片逐渐击碎了我对他们的成见。想起以前对他们的看法，自己觉得羞愧无比。居然以貌取人。那些外貌能说明什么呢？我变得无拘无束，任意发挥，课堂上段子频出，学生们经常笑得前仰后合。每个人都很享受。上课时有如小宇宙爆发，我们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有很多好的教学方法信心百倍地想继续摸索，然而却被告知下学期被辞退了。

我为什么工作？为了那一小时几十块钱？还是为了老师这个名份？如果我说为了帮助别人而获得的成就感，或许会有冠冕堂皇的帽子扣过来。但事实给我的感觉是我从未如此热爱这份工作，即使或许会暂时告别老师这个身份一段时间，或许三个月，或许一年，或许更长。

如今的世界，人们的心被钢筋水泥浇筑着，被电脑网络缠绕着，真性情难得一见了。而我的这一班皮肤黝黑的非洲学生提醒了我真心未泯，童心依旧。他们会因为在黑板上写对了一个句子而振臂高呼，会抢着要到前面做演讲，会自豪地回答问题，尽管完全答非所问。我反而觉得这样很可爱，因为他们在我的课上彻底放轻松了，不惧怕犯错了。他们会因为我的随口一言给我做一大盆好吃的带到学校，非洲风味的好吃的。好几次下班时候我带着浓浓的洋葱咖喱香味飘下楼道开车回家。我时常会想起以前学期末合影留念时那个紧紧搂住我的高个子壮壮的女生，她照相时嘴里一直碎碎念着：这是我的老师，这是我的老师；想起了那个因为我给的分数很低而不能晋级的那个女生，她一边痛哭一边说恨我，恨我一辈子，在我万般安抚之下，转涕而笑，说她又爱我了。此后每每见到我，老远就搬着自己沉重的身子灿烂着，憨笑着向我跑来。有一次她告诉我她流产了，没过多久见到她，她告诉我她又要当妈妈了。她是那么可爱！

《小王子》中那句话又浮现在心中：只有用心灵才能看得清事物本质，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肉眼无法看见的。我用我的心看清了他们。他们俘获了我，我也俘获了他们。这样形容似乎有些过分，但是真实的感受。感恩于他们，让我每周有两天从家庭主妇的身份中抽离出来，并且感受到我还能做一些积极的改变，虽然目前对很多家庭问题很无力无助，但他们让我感觉我还是有力量有价值的。在这个白人主导的社会中，虽然有时感到很无奈，但有了他们的认可，我还有什么可遗憾，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今早醒来，想起昨晚的情景，想起学生伤心落泪的情景，想起他们不舍离去的表情，想起他们沉甸甸的情感和信任，眼泪还是簌簌流下。我为什么而工作的答案也许对某些人来说冠冕堂皇，因为既非名也非利，但我坚信我要因着这个缘由工作下去，如果将来还有机会的话，我会更幸福。

除了这些不听话的泪水，关于我为什么而工作，我无其它话可说。

最后有几句学生的原话译文版，久久不能释怀。想起这些话，他们泪水婆娑的面庞就永远印在了脑海里：

老师，我在这个学校这么长时间了，你和其他的老师不一样，你尊重我们。我告诉了我的上帝，让他永远保佑你。

老师，以前的老师讲什么我完全听不懂，你讲的我都懂，全都懂。

老师，请把你上司的email给我，我们大家，每个人，要和他谈谈。（其实他们还不太会写句子，也还不太会发邮件）

老师，他们辞了你，你会找到更好的工作。非常感谢你，祝你余生快乐。

老师，我永远不会忘了你。

老师，我为你祈祷。

老师，今天真是不好的一天，我的心都快要碎了。

生而为人，时有所苦；生而为师，一生所幸。

❤️写于2019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