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窄门世途》上卷第三章 5
作者: 以琳
“李浩然，收拾东西，出来。”
终于解脱啦！李浩然飞快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欢欢喜喜地往门外走去。快到门口了，他停住脚步，回头向愣愣地看着他的蔺文瑄和郭怀英笑笑说：
“您二位，好好保重！”
李浩然欢快地走了，蔺文瑄隔窗看着他一蹦一跳的背影，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怎么会出去的呢？
“他是因为什么？”坐在床上的郭怀英问。
“噢，练气功。”蔺文瑄转过身来看着郭怀英。
“我觉得……”
蔺文瑄话还没说完，一个红卫兵打开门对郭怀英说：
“郭怀英，出来。”
郭怀英心头一惊，忙抬着伤腿下床，蔺文瑄走过去扶他起来。郭怀英抓起立在床头的一截木棍，吃力地向门口走去。蔺文瑄看着他拄着木棍的背影，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那木棍是李浩然从山上折来的。
郭怀英向隔壁的审讯室走去，那红卫兵并不离开，看着郭怀英走了进去，便转身进屋来，径直走到蔺文瑄面前，颇有深意地看蔺文瑄一眼，伸手推开他，一把揭起了铺在郭怀英床上的被子，一床的书露了出来。
“不！”蔺文瑄扑上去阻拦，年轻人转过头来用严厉而又冷漠的眼光盯着蔺文瑄。蔺文瑄收回伸出去的手，愣愣地看着年轻人把书摞成摞，抱了出去。
墙的那边传来了皮鞭声，听不到郭怀英的声音，他晕过去了吗？……蔺文瑄茫然地坐在床沿上，他心里很清楚，这一回是在劫难逃了。
郭怀英被两个红卫兵拖进来扔在了地上。蔺文瑄急忙奔过去，郭怀英的腿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蔺文瑄愣在那里，他睁大眼睛看着郭怀英皮开肉绽的身体，那些鲜红的血又让他的心里涌起了说不清楚的欲望，在他的胸中迅速地燃烧。他慢慢走过去，蹲下身，一股鲜血的腥美窜进他的鼻孔，让他的欲望更加强烈，他缓缓的伸出手去，想要扑在这个浸在血水中的躯体上……他愣了一下，使劲地摇摇头，用伸出的手扶起郭怀英的身体，慢慢拖到床边，把他放在曾经铺满书的床铺上……
蔺文瑄一点点擦去郭怀英身上的血水，用极强的意志克制着自己，把自己从产生于生殖器官的欲望拼命拉回到来源于心脏的情感和源自大脑的理性……此刻，他已能确定李浩然听到了他们的一些谈话，而且出卖了他们，换取了他的自由。这个卑鄙的小人，他表面的良善甚至已经骗取了我们对他的一点点信任，但没有想到他长着一只躲在黑暗中的耳朵，而且还有一个掩藏在简单与无知下的阴暗灵魂。
蔺文瑄已经是义愤填膺了，为着李浩然这个叛徒，也为郭怀英被彻底打断的腿。
郭怀英被一次次地施暴折磨，本就瘦弱的身体早已没了人形，可就是这样一个文弱的书生，面对暴徒，从来都没说过一句话，使这群家伙气急败坏、恼羞成怒。沉默是最大的反抗，也是最大的羞辱。然而很奇怪，钟志刚他们从来不曾为难过蔺文瑄。就在蔺文瑄纳闷不解的时候，他的灾难还是如约而至了。
“蔺文瑄，出来。”
蔺文瑄和躺在床上的郭怀英对视一眼，转身向审讯室走去。曹有年坐在一张课桌后面，课桌上放满了郭怀英的书和笔记本，竟然还有我的日记。蔺文瑄心头一惊，终于在这儿等着我了。
“没想到，蹲了牛棚，学问见长啦！是不是给你这个地主阶级的遗少复辟找到了理论支持啊？什么‘唯有知识、科学和哲学的力量该受到供养，得到保护并担当治理国家的重任。’放你娘的狗屁，这跟孔老二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有什么区别？全都是诋毁劳动人民的反动思想！你这个深藏在人民教育战线上的阴谋家，土地改革的漏网之鱼，企图篡权复辟的阶级敌人，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了出来。今天就是揭下你的假面具，让人民大众看清你丑恶嘴脸的时候了。证据全都在此，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蔺文瑄两眼直直地盯着那些日记，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实交代，是不是刘少奇反革命集团的成员？他们都交给了你什么任务？”
曹有年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这边钟志刚的皮鞭就在地上响亮清脆地抽了一下，蔺文瑄清醒过来，他抬起眼盯着眼前的曹有年，仍是一言不发。被他这么一盯，曹有年忽然一阵惊愕，他在蔺文瑄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让他不安的东西。
一阵沉默的对峙，屋子里忽然变得很安静，只有坐在炉火上的一壶水发出滋滋的响声，越来越大，水马上就要开了。
钟志刚耐不住了，拿鞭杆敲着手心，慢慢地踱到蔺文瑄面前。
“怎么，背着牛头还不认赃啊，看来你是想找死啦！ ”
说着，钟志刚手里的皮鞭已经举了起来。
“钟队长，且慢。蔺文瑄应该是个明白人，给他一点时间好好考虑考虑。”曹有年站起身来，走到蔺文瑄面前站定了接着说：
“只要能交代那个郭怀英都对你宣传了一些什么反动思想言论、刘少奇反革命集团是如何指示你的，你的这些日记……我们可以不往上送。你是咱们镇上最明白事理的人，好好想想吧！ ”
蔺文瑄还是一言不发，转身走出审讯室。
“嘿！还牛逼起来啦。老东西……”
身后传来钟志刚的骂声。
“还好，他们没有为难你！ ”
郭怀英看着默默走进来的蔺文瑄说。
“这只是一个圈套，狂风暴雨马上就会来的。”蔺文瑄望着窗外干枯的柳树的枝丫说。
半月过去了，他们还是继续折磨着郭怀英瘦弱的身体，对蔺文瑄还是威胁加利诱的阴阳手段。
这一天，已是阳春三月了，又一个春天回到了人间，窗外的柳枝抽出了嫩嫩的绿芽。
“蔺文瑄，出来。”
还是那间审讯室，但这回没有了曹有年，只有钟志刚带着几个小年轻歪七竖八地斜靠着桌子抽烟。
“怎么样，想好了没有啊？要不要说点什么？”
钟志刚叼着烟，一个溜圆的烟圈从钟志刚那厚厚的嘴唇里吐出来，向蔺文瑄慢慢地飘过来。蔺文瑄转过脸去，还是沉默。
“呵，好有志气的一张脸！ ”
钟志刚挥起手来，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让蔺文瑄的脸从左边转到了右边，一个红红的手掌印留在了蔺文瑄的左脸颊上。钟志刚又转到右边，看着蔺文瑄的脸说：
“好一头倔驴！让你尝尝火烧驴屁股的滋味。”
“哈哈，哈哈哈……”
小年轻们一阵哄笑。钟志刚举起手里的烟头，一点一点向蔺文瑄的右脸颊凑过来。眼看烟头就要触到蔺文瑄胡子八茬的下巴上，蔺文瑄忽然举起左手一把攥住了钟志刚的右手腕向后拧去，钟志刚疼得噢噢乱叫，小年轻们一哄而上，把蔺文瑄七手八脚地按倒在地上。
“反啦，反啦！给点颜色就想染个大红。反啦，反啦！给我拷上飞机拷。”
钟志刚气急败坏地吼着。几个小年轻，一个压住蔺文瑄的头，把右胳膊从肩膀上扯到后背，另一个把左胳膊从体侧扯到后背，钟志刚扑上来，从腰里抽出手铐，把蔺文瑄的两只手死死地拷在一起。
“啊……”蔺文瑄一阵惨叫，扑倒在地上。小年轻们一阵拳脚踢在蔺文瑄的肋骨上，汗水从蔺文瑄蓬乱的头发里渗出来，滴在砖地上。
“押回去，看他还能尿多高！ ”
蔺文瑄被拖回监牢，扔在了地上。郭怀英拄着木棍，拖着一只残腿，一步步蹭到蔺文瑄身边，他侧身蜷着身体，两只脚使劲蹬着，但就是无法让自己站起来。郭怀英想蹲下去扶起他，不想自己也倒在了地上。他伸出手把蔺文瑄的肩膀抬起来，蔺文瑄蹲起来又用自己的肩膀去扶郭怀英。这一对难友相互扶持着慢慢走到床边，蔺文瑄的汗水已湿透了上衣，郭怀英赶忙给他喂了几口水。蔺文瑄无力地依在墙上，胳膊像要断了一样。
“不行，受不了啦！”蔺文瑄咬紧牙关使劲地掰着两条胳膊，恨不得它们此刻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终于，两个手腕全磨破了，鲜血流下来，但蔺文瑄什么都感觉不到，胳膊钻心般的疼痛已让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手铐终于松动一些了，慢慢从左肩滑到了左臂上，他开始试着慢慢把肩关节耸到了极限，关节一阵咯咯作响，疼得蔺文瑄浑身只打哆嗦，可手拷只能停留在肩侧就再也下不去了，右胳膊已经转了90度。
“不行的，胳膊会断的，我来给你抬着点，说不定能稍缓解一些。”
郭怀英眼看着蔺文瑄的痛苦，却是急得团团转也无从帮忙。
“帮帮我，替我掰一掰，再稍掰一点就可以了！”
蔺文瑄大汗淋漓地说。郭怀英迟疑着，伸手去帮他。但他的手抖得很厉害，生怕掰断了蔺文瑄的胳膊。
“别怕，来，慢慢地蹭，一定能成的！ ”
郭怀英点点头，靠住墙根站定了，定一定神，双手扳住铁铐，慢慢地往下蹭，蔺文瑄疼得大叫，郭怀英的手就开始发抖了，蔺文瑄手腕上的血也流得更多了，郭怀英都看到了露出来的骨头。终于，手铐从肩头溜了下来，蔺文瑄使出了浑身的劲儿穿出了右胳膊肘，飞机铐终于变成了背铐，蔺文瑄大喊一声晕倒在地，郭怀英不知道蔺文瑄的胳膊是不是断了，赶忙洒些水在蔺文瑄的脸上，蔺文瑄慢慢睁开了眼睛。
“我怕是把你的胳膊弄断了……”郭怀英一脸的愧疚。
“没断，自由啦！ ”蔺文瑄的脸上漾起孩子般的笑容。
“真的吗？太好啦！ ”郭怀英忙扶起蔺文瑄坐在床上，替他处理手腕上的伤。
……
“啊，胳膊竟然能转弯！ ”第二天一早，一个小青年进来查看蔺文瑄的状况，不禁大吃一惊。抬头看见蔺文瑄正朝他诡异地笑着，忽然像见了鬼一样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边跑边喊：
“蔺文瑄不是人！蔺文瑄不是人！”
这一叫把所有的人都吸引了来。人们看见了被蔺文瑄变成背铐的那只手铐，看见了蔺文瑄几乎要断掉的双手，还有挂在他脸上的那种瘆人的笑。
钟志刚绕着蔺文瑄转了三圈，来来回回地看着蔺文瑄的肩关节。
“这个东西能转360度吗？”钟志刚象是在问大家又象是自言自语。
“转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对，转来看看。”
大家七嘴八舌地嚷着。
“转来看看？”
“转来看看！转来看看！”
钟志刚打开手拷，拽起蔺文瑄的左胳膊，使劲地拧，嘴里骂着：
“我让你转，让你转个够！”
蔺文瑄的身子随着钟志刚手中的左胳膊旋转着，疼得大喊大叫，豆大的汗珠又从额上滚落下来。
“你个老不死的，还老不老实？说！”
“哎哟，哎哟。”蔺文瑄只是喊叫并不回答他。
钟志刚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来。
“真他妈是头倔驴！给我结结实实地捆起来！”
蔺文瑄被五花大绑地捆起来扔在了地上。
“看你还能折腾出啥名堂来！”
钟志刚一伙骂骂咧咧地走了。
整整一个夏天，蔺文瑄就是这样被五花大绑着度过，汗水浸烂了腋下的皮肤，浑身长出了热痱子，让蔺文瑄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整个人已经瘦脱了形。但这两个被称为“茅坑里的石头”的反革命，他们的精神却是自由的，他们更加酣畅地汇集着思想的激流，让它们在彼此的灵魂里碰撞着眩目的火花。
又是一个秋季，柳树叶子又开始变干巴了。
“好快啊！天又要凉下来了。不过你腋下的皮肤已明显开始愈合了。”郭怀英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着蔺文瑄。
“我这点伤天凉下来很快会好的。只是今年修梯田你那腿可怎么办呢？又要受罪啦！”
“哎，听天由命吧，这把老骨头说不定就扔在这洮阳镇上肥田啦。哈哈，那地还能长些庄稼呢！”
这老教授总是这么乐观……
哐啷，门又开了，走进来的竟然是一个全身戎装的军人，蔺文瑄和郭怀英不免倒吸了一口冷气。
“介绍一下，这是上面派来的军代表谢国栋谢代表。响应中央的号召，军宣队向学校派出代表，全面管理学校的各项事物。”
曹有年说完看看谢国栋的脸，退到了一边。这位军代表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腆着将军肚，一张“国”字脸圆乎乎的，红脸膛大嘴巴，除了那身军装说明了他的身份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看出是一个军人。
军代表谢国栋此刻正盯着五花大绑的蔺文瑄。
“你是蔺文瑄？”蔺文瑄抬抬眼皮没有理他。
“这是干什么呀？怎么绑成这样？”谢国栋转身问曹有年。
“这家伙是个老顽固，不但不老实认罪，还动手打红卫兵！”
“不必这样嘛，我们要文明审讯、文明治理嘛！给松绑吧。”
曹有年的脸上显出一丝不快来，但也不敢违抗军代表的命令，转身向那一帮小喽罗们晃晃头，示意他们解开。蔺文瑄的胳膊此时已完全麻木，好久也转不回前面来。
“你是郭怀英？外来户？”谢国栋又转向靠墙坐在床上的郭怀英。郭怀英淡淡地点点头。
“现在，中央已经通知了，全国的大、中、小学全面复课闹革命，你们对自己的罪行需拿出一个书面陈述来，审查定性后如果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就可以一边进行思想改造一边上课，但如果是真正的敌我矛盾，就必须认真交代问题，上讲台是不可能的啦。希望你们端正态度，争取宽大处理。”
谢国栋说完这番话转身向门外走去，一个小喽罗把几页稿纸扔在课桌上。
“这是不是一线希望呢？”蔺文瑄看着郭怀英问。
郭怀英摇摇头，转眼看着桌上的稿纸，半晌才说：
“不管是不是希望，还是抓住它吧。”
“弄不好又会成为罪状的，我看这姓谢的挺阴！”
“先不痛不痒地轻描淡写一番，算是投石问路吧。”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