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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在老巷里伸延得漫长无边。
夕阳西下,沉沉欲颓的太阳已够不着火烧云紫红的裙角,只来得及打翻暮色的明烛,最后一次用煌煌的光将西边的天燃得灼烫,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到山坡子下边去。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有噼里啪啦的炒菜声传将出来,油烟味顺着纱窗飘了满街。
“晓晓,该回家吃饭了。”
“再等一会儿。”姜晓低头不抬,用砖块在地上勾勒出一个小小的房子: “我在等爷爷回来。”
一个背着书包,骑着老式单车的少年嬉笑着拐进巷子,像一条游鱼一样从她身边划过。其中一人伸脚踩在她刚刚画好的房子上: “姜晓,如果你不回家,等天黑了妖怪就会来抓你了!”
女孩嘴角微扬,窃窃私语般地等待着单车消失在街角,然后认认真真重新装扮房子。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只有尾随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吧嗒,吧嗒”,那是爷爷最大号草鞋踩在地面上的响声。
“爷爷!”姜晓放下手中的活计,像一只小鹿般飞奔向巷口。爷爷穿着宽大的白布衫,肩上挎满了菜,手里小心翼翼地握着一串糖葫芦。他看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朝自己奔来,高兴地脸上洋溢着笑容,张开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女孩娇小的身体,另一只手连忙递出那串糖葫芦,宛如珍贵宝藏。
姜晓迫不及待地咬下一个山楂,那红透了的果实填满了她的嘴巴,金黄色糖浆包裹着它,嚼起来甜甜脆脆的。一边费力地咀嚼着满嘴的山楂,一边指向那串糖葫芦,对爷爷说:“总共有五个,三个给晓晓,爷爷留两个!”
姜晓今天不开心,因为爷爷没有给她带糖葫芦回来。
爷爷真小气,她想。一串糖葫芦也就三个铜板,才跟一块绿豆糕的价钱一样,怎么就不给她买呢。
姜晓本来永远都不想和爷爷讲话,可是爷爷态度很诚恳地向她道了歉,还承诺明天给她带两串糖葫芦回来。于是姜晓就动摇了,她决定明天等爷爷兑现诺言再理他,下午还是在巷口等他回家好了。
还没到下午,姜晓的妈妈突然来了,她来接姜晓回城里,今天下午的火车。
“我不想去,我还得等爷爷,爷爷说好了给我带两串糖葫芦……”
妈妈很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
“城里什么没有?你想吃糖葫芦,下了火车给你买五串都可以。”
“可是我和爷爷说好了……”
“姜晓,你现在怎么不懂事了?赶紧走,再晚赶不上火车了。”
妈妈的语气变得生硬而淡漠了,她的面容冷若冰霜。于是姜晓害怕了,她乖乖地跟着妈妈走了。
窗外青山绿水的景致一帧一帧闪过,一朵朵白云,一棵树,一只只小鸟。后来天暗了,车窗外的一切都开始模糊不清,只能看见西边很远的地方已经难以辨认的太阳,像一枚裹着暗金色糖浆的山楂果,一点点化开再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碾碎,碎到面目全非。
火车拉响汽笛,轮轨钝钝地敲过枕木,背离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驶向不知名的远方。
六岁的姜晓躺在床上,困得睁不开眼睛。
她胡乱地想着,打雷了啊,晚上可能会下雨。爷爷睡觉前要是忘了关窗户,明天会着凉,膝盖上的旧伤又要痛了。
生活近六年的小镇终于被火车远远甩在身后了。
城里有着乡下没有的快节奏生活,每天上学和越来越重的课业负担让姜晓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当她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在车水马龙拥挤的路口钻头觅缝地穿行,这时候街对面卖糖葫芦的老人看看暗下来的天色收摊推走了车,她眼里只有汹涌的人潮和差几秒就变绿的信号灯在闪烁。
这个忙碌而仓促的六年,连回忆都无法打扰。
姜晓在这个六年里弄丢了她的童年。
一个家乡打来的电话让姜晓再次坐上了通往小镇的火车。奶奶在电话里讲,爷爷因为高血压引起突发性心梗,现在正躺在病床上。
十二岁的姜晓怎么也想不到,她这辈子第二次坐火车竟然是要去奔赴爷爷的死亡,像是一场注定会输的与时间的赛跑,赛道沿途是很渺茫的希望,她无法抓住的渐行渐远的时光,终点无可奈何地越来越近了,那是一间被死神占据的病房。
下了火车冲向医院的路上,姜晓与一辆卖糖葫芦的推车擦肩而过,她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掏出三个铜板想买一串。卖糖葫芦的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的老人,而变成了一个年轻的高大的货郎,他用奇怪的目光瞥了瞥姜晓,开口道:“小姑娘,一串糖葫芦五个铜板。”
姜晓愣在原地了。她忽然发觉自己已经有六年没回家乡,也没再吃过糖葫芦了。
当姜晓举着糖葫芦跑进病房,床上躺着的爷爷让她感到极其陌生,他似乎就是在强撑着一口气等着见到姜晓的这一刻。
姜晓不敢相信,这个菱缩、干瘪、孱弱的老人是她的爷爷,爷爷明明那么高大健壮,精神矍铄,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
她很快地扑到床前去抓爷爷的手。
“爷爷,爷爷,晓晓回来了,我给你带了糖葫芦,这次我把我的那一份全让给你。”
泪水哽住了喉咙,她感到内心泛上从未体验过的悲伤和苦楚,整个人疼痛到难以呼吸,眼睛已经模糊到无法分辨颜色了,只有刺目的白光晃呀晃,连病床上人的面容都看不清了。
“爷爷,我好想你,你开眼睛看看晓晓好不好.……”
老人像是认出了姜晓的声音,慢慢地将眼睛张开了一条缝,干裂而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姜晓急忙把耳朵凑上去听。
她只听见了很小声很小声的话音。
“别哭。”
接着爷爷一直紧攥着的手掌摊开了,六枚铜板滚落到姜晓的手里。
“爷爷答应晓晓的,两串糖葫芦。”
爷爷怎么也好像活在六年前。
姜晓握着六枚铜板哭得不能自已。
又是老巷很长的夏天。
姜晓看见几个女孩子在巷口玩着跳房子。余晖将她们的裙子染红,天边的光丝吻过她们的笑脸。
姜晓似乎又看到了六年前的自己,穿着碎花裙,羊角辫一跳一跳地奔向从巷口走来披着一身夕阳的爷爷。
“一串糖葫芦总共五个。”她看见自己攀着爷爷的肩膀娇娇地笑,“晓晓三个,爷爷两个!”
她忽然觉得,爷爷的笑容像一颗在夏夜里守望黎明的星星。
可是天已经黑到好像永远不会亮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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