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琴

推开窗的时候，爬山虎的绿色像潮水般涌来。这家新开的青旅却有着十几年的味道，每一块砖石都似乎有着故事，开店的老板也是个怀旧的人，旅馆的装修简单而有韵味，大部分的地方都保留着原始的建筑风格。十年前的旧别墅，如今除了来往匆匆的过客，还有一些怀旧的人想在这里找到归宿。与记忆想比，这里只是门前多了一个花架，铁门上重新漆了颜色。

“我想回去看看，最近的琴弦总感觉调不好。”沈溪看着镜子中疲惫的自己，身后的书架顶端，琴盒上长满了灰尘，琴弦想必也早已蒙上了晦暗。这些年，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曾为自己的成长沾沾自喜过，也曾为自己左右逢源的人际而暗自欣喜。原以为成熟后会更加温柔地对待世界，却不想烦躁和焦虑时常相伴而来，却还不如年少时的单纯，那个时候心中虽有轻狂，却也能安守一份恬淡。

“师兄，我想回去看看师父，听说你上个月回去了。”

“那是我师父，不是你的，你又没拜过师，不算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钟师兄还给她开着同样的玩笑。

沈溪在屏幕上打了一连串的鄙视，那边的则是一顿开怀大笑，这样的对话几年来连语气都没变。

“你如果回去，可以住在陶子那，她跟她老公在巷子口开了家青旅，名字就叫知琴。”好熟悉的名字，师傅练琴习字的那间屋子不就叫知琴吗。

沈溪的家跟师父原是邻居，很小的时候，每逢周末，沈溪总能看见三四个人背着古琴到隔壁练琴。她总是跟在他们的后面，老人教他们练琴的时候，沈溪就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安静地听着。母亲刚开始怕沈溪打扰老人授课，可在窗外偷偷看了几次，见她很安静，也就不再管她，只是时常会将沈溪父亲出差带回来的好茶给老人送上几包。

那个时候，偶尔老人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在傍晚弹几首曲子，沈溪还能伴着琴音入眠。老人是个斫琴师，斫琴的人似乎都很安静，老人平时话也不多。在夏季的夜晚，风起微凉，总能嗅到刨花的香气，那种极其自然却又蕴着故事的香气。

吃过早饭，窗外飘起了雨丝，这雨细而稠密，把手伸在窗外，没有一点知觉，只是时间久了，就有忧郁的泪珠凝结在掌心。

“怎么感觉你有心事，在想什么？”陶子端上来一壶薄荷柠檬茶。

“没什么，就是最近琴弦总是调不好，想让师傅帮忙看看。”沈溪有意无意地拨弄着伸在窗沿上爬山虎的脚，并不敢去看陶子，怕被她一眼看穿了自己近些年的浮躁和疲惫。

“恩，你下午去吧，师傅还是要样子，只是皱纹多了些，脚步慢了些，手却没以前稳当了。”陶子放下茶壶，把房门悄悄关上。

钟师兄说，这么些年来，师傅的习惯还是没变，上午练琴习字，下午斫琴修琴，看来的确是。

雨下得很缠绵，这种不急不躁的雨丝虽细，却正好能刺痛人心。酸酸的柠檬中带着些薄荷的清爽，两颗冰糖又将柠檬的余味延续得如此绵长，陶子竟然还记得自己喜欢的茶。

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也只有陶子这么文艺的人才能将这里装饰成安放心灵的故乡。她懂得那些人的流浪和疲惫，知道那些人的故事和感伤，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是一只受伤的兽，被现实所围剿，却拼命撕开了一条逃亡的生机，流浪到这里平息自己的惊慌。

中午的时候，雨就歇了。阳光透过法桐的罅隙散落在这幽深的巷中，斑驳的光圈里能看见飘着的尘埃在时光中肆意。这里跟十年前并没有多少变化，沈溪背着她的那张古琴，走在十几年前就踩熟的石板上，沿着脚印决绝的反向，刹那间仿佛回到了童年。

湿漉漉的青石板被磨得光华如镜，这条窄巷装满了回忆和童年的欢笑。一走进来，视角全部都变了，沈溪又开始注视墙角里的苔藓，注视墙上缓慢爬行的蜗牛，注视着孩子们的纸飞机挂在密密的树枝上。

还没到师傅家，久违的刨花香气就飘了过来，这条巷子一直都很安静，也只有在安静中，才能嗅到这淡淡的桐木香。

沈溪到了门前，却发现门虚掩着。从缝隙里往里看，老人的身上系着长大的围裙，戴着袖套，正拿着一块木头，在耳边轻叩，听它的品质。木质纯良，发出“空空”的声响。

“师傅。”看着老人略显佝偻的脊背和花白略显蓬松的头发，沈溪眼圈一红，哽咽着叫了一声。

老人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这个小姑娘。

“是小溪吗？”老人怀疑着自己的眼神，向面前的这个背古琴的姑娘询问。

老人放下手中的工具，将沈溪让进知琴斋，水已烧开，透明的玻璃杯中，仍然是淡淡的茉莉花。茉莉花还没在水中开放，屋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墨香。

十年了，这里还是那样，和自己第一次跟着钟师兄他们一块进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师傅，你看这琴，近些年来越来越调不出合适的音调。”沈溪放下背上的琴。

老人打开琴盒，从围裙前的口袋里摸出一个老花镜，摁开落地灯，凑了上去。

“听你师兄们说，近些年你过的很好，只是有些太拼了。”老人一边看着琴，一边问着沈溪的过往。

“你这琴有几年没怎么动过了吧，琴弦都暗了。”老人把琴盒合上，眯缝着眼透过窗户射进来的一缕阳光，和蔼地看着沈溪。

“琴没有问题，只是琴心乱了。这把琴从你十五岁时跟随着你，到现在也有十几个年头了，你已与琴心相通，琴心就是你的心。你的心浮躁了，琴心也就必然乱了。”这把古琴是沈溪十五岁时，老人送她的生日礼物。

老人斫琴、修琴一辈子，什么样的琴都见过，什么样的人也都见过。

从师傅的知琴斋出来，沈溪又在陶子的知琴青旅住了几天，这几天细雨潺潺，日夜下个不休。看着陶子打理着自己的小店，闲暇的时候一杯清茶，一本闲书，好生羡慕，只是并不明白当初陶子为什么放弃了自己在古琴上面的成就。陶子却说，把爱好当成了事业的时候，有时候会给自己增加很多世俗，原来单纯的喜欢也掺进去了功利，当自己感觉到功利的比重远大于爱好时，就知道是自己必须要放弃一个的时候，要么是爱好，要么是功利。

沈溪想了想，确实是。人生没有什么是两全其美的东西，你选择了一条路，必定会丢失掉另一条路上的风景。她还记得从师父的知琴斋出来的时候，师傅说了一句话：你带着你的琴来修，其实琴无大碍，需要修的是你的心。

——2015年12月20日，晚，夜空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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