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爹爹,他不看我,他不着盔甲,只一身青衣和佩剑,双眼失神地往前奔,然后,他蓦地就站住了,我只看见他的背影,不动,像石头。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一股坚定的力量把月娘从我的怀里抽离了,“他是谁?”白色的月娘像白色的雾笼在爹爹的面前。
“爹”我下意识的,不知是回答月娘还是呼唤爹爹。
“岳……飞”月娘冷漠的小小的声音听在我耳畔却如惊雷,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爹直呼其名。爹原本失神的眼睛显出了惊疑,“你是……”
“我是刘玉莲的女儿周月娘。”月娘一字一顿地说,我能感觉到,那个“周”字她说的格外清晰格外重。
爹后退了半步,仿佛被人抽了一鞭,可是月娘的话还在继续,“这里是我亲生爹娘的合葬墓,他们永远也不会再分开了。您来找您的儿子吗?正好,我想谢谢您呢。我娘死了,我爹死了,月娘有一双手可以养活自己,所以,我们家没有人需要您仁慈的帮助了。您送来的五百贯我已经还给韩将军了,请有空去取回吧。”
爹愣愣地站在那里,脸色极其难看,他什么话也没说,目光跃过月娘,投向她身后朱红的碑文,迈步向前。可月娘去张开双臂挡住了他,冷冷地说:“你和我娘虽是旧相识,可我们家不欢迎你,请你离开。”我大吃一惊,冲上前一把拉住了她,“月娘,不可以……”
月娘在这一瞬情绪突然失去了控制,她像只发狂的小兽向我爹扑去,我从身后抱住了她,她在我怀里挣扎嘶喊哭叫,“你们为什么要告诉皇帝,你们害死了我娘,把我娘还给我……”
我感觉自己的情绪也已到了要崩溃的边缘,“月娘你冷静些,这不是……谁的错。”我无法止住肆意横流的泪水,在这个世上,我终于失去了唯一的念想!
爹一步一步走到了墓碑前,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沉默地站了好久,一任月娘在我怀里的哭声从嚎啕变成了呜咽。后来,他垂下的双手握成了拳,他倏然转身,大步离开。
“爹,等一等。”我叫住了爹的背影,我的声音因为颤抖而失真,“爹,你真的……对娘切骨仇恨?”
爹停住了脚步,但只是一会儿,他又继续前行,“爹,请你回答我!”我放开月娘追了上去,提高了声音。
爹再次停下了脚步,他没回头看我,淡淡地说,“这不是你该问的。”
我只觉得喉头发涩,我冲到了爹的前面,不顾一切地大声道:“你对全天下说‘切骨恨之’,这是真话吗?今天娘的坟就在这里,她不在了,你还恨她吗?你可以不告诉我,但是请你告诉娘。”
爹很震惊而意外地看着我,他一向顺从的儿子,竟敢提出如此狂妄的要求!“岳云,你让开。”爹的声音很硬很冷。
我没有让开,“爹,你能来娘的坟前,说明你心里还是没有忘记她。爹,请你……原谅娘,好吗?”我固执地说。
“让开。”爹再次命令我。我没有动。我听见了剑出鞘的声音,爹拔出了佩剑,寒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岳云,我说最后一遍,让开。”
我又听到了剑出鞘的声音,这一次是我,我拔出了腰间的佩剑。爹的目光收缩了,他握剑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咯咯作响,“你要替你娘讨公道么,那就来吧。”
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在固执的情绪里只有苍白无力的声音,“爹,留下一句话再走。”
剑的寒芒劈面而来,我的武艺是爹教的,我最初的成长都是爹赋予我的,可是,成长的最终结果却不是爹能掌控的。
格斗的本能让我的剑带着郁积的情绪迎向了劈空而来的寒芒,其实我很熟悉爹的剑术,因为从我第一天来到军营开始,爹就是我最崇拜也最想模仿的对象,所以无论是爹的拳法、剑术还是枪术,我都因为无数次的学习揣摩而熟稔于心。就在眼前这片剑光中,有我熟悉的力量、方位、技巧,当然也包括——破绽。
当我意识到“破绽”这个词的时候,我被自己吓住了,我正在做什么?我竟然会对爹出剑吗?深深的疲惫与绝望比之前的悲痛更像潮水一般席卷了我,眼前的寒光仿佛变成了夏夜清凉的星光,在指引我、召唤我,我在那里面,看见了母亲温暖的笑靥……我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啊——”一声痛楚的尖叫在我耳畔响起,一个柔软的身体摔倒在我的身上,我惊得睁开了眼睛,接着,我下意识地一把抱住了倒在我身上的她,我听见了自己恐惧的叫声,“月娘,你做了什么?”白森森的剑刃正插在她娇小的身体里,喷涌而出的鲜血在她白色的孝服上染出刺目的殷红。
是月娘,她冲到了我和爹之间,用她的身体挡住了那一剑。
“孩子,坚持住,别怕,不会有事的,伯伯带你去找医生。”爹撕下了衣摆,熟练地扎紧了月娘的伤口,月娘的脸色比纸还要白,痛楚使她的身体不住颤抖,她用尽气力按住了爹替她包扎的手,“这一剑,我替娘……还……她欠你的,不要……恨她。”
爹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抱起了月娘,跑向他的马,“孩子,不要多想,伯伯的马很快,我们去找医生。”
“哥……”月娘向我张开了她纤弱的手指。
“月娘,不要怕,我们……回家。”我跟上爹的马,最后握了握她的手。目送战马远去的烟尘,我跪倒在母亲的坟前,“娘,无论多难,我都会给月娘一个家。”
尾声
我叫韩蕊。我没有能嫁给岳哥哥,尽管,我是那样的爱他。今生今世,不,如果有来生,也是一样的,我再也不会像爱岳哥哥一样爱上另一个人了。没有人拗得过命运,就像我,连看看他,也终究成了永远不可能的奢望。
岳哥哥离开了我,离开了我们所有人,他和伯娘在一起了吧?他幸福了吗?我常常望着天上的云朵,整日整日地发呆。
岳哥哥,你知道吗,十年后,我还记得我们年少时在星空下手牵手订的约定,可是,你永远都不会来践约了。十年后的那一天,我一个人去了鱼梁山,我在三叶草的花丛里,一直坐到夕阳西下,我只是在安安静静地想你。
有一刻我的心太疼了,我想到了死,这世间已没有你,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我想葬了我的青春,去找你,换下一世,永远在一起。
我终究还是没有死,因为我想到了悲愤地质问“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的父亲,他壮志难酬解甲归田,我想到了红颜老去日益憔悴的母亲,她的痛苦只有我能触摸。岳哥哥,如果我的生命还有最后一点意义,那就是,陪着他们,慢慢老去。
我叫月娘。岳伯伯找军医治好了我的伤,从那以后,我就在岳家军的军营住下来了。日子一长,我发现岳伯伯虽然看起来很凶很严肃,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有一份特别的关心,甚至,比对他亲生的子女们,更多了宠溺。
他和我爹爹一样不爱说话,他也没有更多的时间陪我,但我逐渐明白他们的心,是一样的。
哥哥是这世上唯一还与我有血缘的人,他是我心底深处最重要的依靠。他总是有忙不完的公事,有打不完的硬仗,他经常受伤,怕我难过,就悄悄躲着我。
可是后来有一次,他躲不过去了,那是他驰援颖昌回来,浑身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我感到了深深的、深深的恐惧,我的哥哥,他真的会离开我,真的会把我一个人抛在世上。
我忘记了哭,谁也不能把我拉走,我像只受惊的小猫蜷缩在他的床边,不眠不休,直到他醒了,对我露出了微笑。
他的伤渐渐好起来的时候,我以为他会安慰我,会消弭我内心的恐惧,可是没有,他只是更残忍地对我说:“这一天,会来的,月娘,你必须能够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也许这需要足够的坚忍,可是我相信你能做到,为了你自己,为了我,为了娘。”
哥哥,我做到了。我们只是在两个不会交错的时空里并行罢,你陪着娘,我用我的眼睛,替你看花开花落、草长莺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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