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阿姨是我的左床,她出院之后,又来了一位阿姨,清癯高挑。
阿姨是因为渐进性肌无力来院的,先是拿不起切菜的刀,再是握不牢门把手,再是夹不起盘子里的菜。
她入院第一天,下午,我们一起去吃饭,餐厅里,阿姨用勺子吃米饭还可以,但是,青菜啦,豆腐啦,她夹不起来。我就把菜夹到她的勺子上。吃过了饭,她家二儿子才来接她,哥哥说:“妈,您遇到好人了。”当时,我和阿姨并肩坐在医院门前的台阶上等哥哥。
阿姨自奉极俭,但是,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隐隐的气质。
直到那天,冬娟晓娜和秋花去医院看我,她们看我,我却看不到她们——那天出奇地累,眼睛一直睁不开,昏厥一阵接一阵。我能感觉冬娟握我的手,甚至能触到她心里的疼惜,但是,我抬不起眼皮。偶尔还能说几句话,但也是断断续续,一会儿就没了力气。
病房里,我时好时坏的,大家就自己说说话。阿姨替我招呼几位同学,唠家常。说到文革时,许多人的命运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冬娟就感慨,因为爷爷就是那样的。阿姨幽幽地说,她本来是唱戏的,突然就被清理出剧团。阿姨的名讳是李凤君。
阿姨如许大的年纪,又是这样贵重的名字,非常人吧?
在后来的攀谈中,才知道,阿姨家是开封的大户。有一条街都是他们家的。常香玉还是她父亲的干女儿呢,同时,还有其他几个名角,每到过年都要到府上去拜望。
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她甚至比大哥家的儿子还要小几岁。小时候也是娇生惯养,“我睡的父母的卧房里,有一个保险柜,柜里的其他东西都不记得,只记得有好大的一块玉。”阿姨说。
因为身段好嗓子好,她在剧团也是鼎鼎有名。但是,文革开始,一下子就从九重天下落到泥淖里。
那些花儿(二)那时候才不到二十岁呀。
后来,嫁了一个“成分好”的司机,生了三个儿子。小儿子还很小的时候,丈夫就出事了。
“我二十八岁没了父亲,三十二岁死了母亲,三十四岁,丈夫又不在了,留下三个儿子。”阿姨说这些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悲怆,只是淡然。
“闺女,你就当个老师都把你累成这样。要不,就不干老师了?”
“阿姨,我不干老师,能做什么呢?我什么都不会。”
“什么都是可以学会的。比如,你可以学学会计,给人家记记账,也是可以的。”
“我就没有一点基础,怎么能可以呢?”
“想我当年,突然没有了丈夫,三个孩子,靠工资根本养不起。我就提前退休,我给三家单位做账,拿回家里做,每月按时做好。就是靠这个,才把孩子养大的。”
以前总以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其实,真正坚韧的,还是自小有教养的人。
“我每个月只花三百块钱。给三个儿子娶了媳妇。三个孙子上大学,每人一万。”三百块钱?是个什么概念呢?柴米油盐酱醋茶都在里面呀。
阿姨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又各自有一个儿子。来照看她的,是二儿子张伟哥哥。每天下午,听阿姨轻轻地唤“张伟、张伟……”那又亲切又骄傲的神情,让人眼羡。
“大儿子在国外,他是建筑师,他家的厨房里,全都是不锈钢器具,锃亮锃亮的。小儿子跟着大哥干,这段时间在鹤壁。就是老二离我近。”
“二儿子会乐器,办了个萨克斯班。来班上学习的孩子,他老是不好意思收钱,都收的很少。”
“阿姨,哥哥不收钱,但是,攒下了人情呀,不会亏的。”
“你说的也是,每到过年过节,老是有人给他送礼。”
我就奇怪,有人可以对乐器无师自通吗?“不奇怪的,韩艳儿,我妈她在剧团呆过,我有遗传的。”张伟哥哥一解释,我就恍然。
张伟哥哥的儿子,读的是钢琴本科。
阿姨的病,医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除了输液,还有汤药,还有针灸。阿姨每次要在舌尖上扎一针的。那该多疼啊,而且,每次都得把舌头努力地伸出来才行。
她是从北京的大医院回来的。“孩子,我去做CT,每次都是增强CT,医生给我说,老太太,如果疼的话,您可以出声。孩子,再疼我也能忍,怎么可以出声呢?”血管、神经、肌肉,都做了,但是,仍然看不出是什么引起的肌无力。难道,这里是“衰老”?不可逆转的眼睁睁的一步一步衰老。
到后来,我又一次晕倒在学校,我去了上海诊病,我才体会到阿姨所说的“增强CT”是什么。一般的CT,每个部位也就是二百七左右,这个,是七百多。提前在胳膊上放一个滞留针。做造影前,医生对我说“马上可能很热,你要忍着点。”把身上所有的饰物都下掉。躺下,然后,听见一阵轰隆隆声,接着,血管里哗的一下烫起来,就像,有人把汽油输进血管里,然后,用打火机,哗的一下点着了!无异于酷刑!
而且,为了看的清晰,是分几次输造影液的。血管里,一会儿就被点燃一次。
下了床,我差点没晕过去!
阿姨的年纪,忍受增强CT,不知比我要苦多少倍!
我住了近一个月的院,出院了。阿姨还在继续住。每天来看她的,只有张伟哥哥。
过了一年多,一个冬天的下午,我带着苹果走在路上。接到张伟哥哥的电话“韩艳儿,给您说一声,阿姨走了。一个月以前。”在泪光中,我又看见那个清洁的高挑的细眉凤目的阿姨。
“阿姨走得太清醒了,她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是啊,这样的一个要强的自律的坚韧的女子,怎么可能匆匆忙忙呢?即使她握不住筷子,她也能握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一个让我久久不能忘的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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