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30号，星期一。王总第二个来到公司，第一个来到的是杨天龙。王总看了一下打卡机，问杨天龙：“是不是你给他们做的考勤？”王总用一种自上而下的目光扫视着杨天龙，然后扔下卡片走了。杨天龙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同事们之间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谁第一个来到，就把所有人的考勤做一遍，自从杨天龙来到德隆地产，他们早就把这个工作交给了杨天龙。
一直到八点半大刘小李他们才陆陆续续地出现，顾经理是最后一个来到的。机智的大刘来到公司之后，立马给顾经理甩了一个电话，因而当顾经理慌慌张张来到公司之前就准备好了一个借口。“真他娘的倒霉，车胎爆了，修了半个小时。”顾经理说。
对此，王总倒也没有说什么，他在众人面前溜达一圈，然后又到后面的的办公室去了。
“干活！”顾经理一声令下，大家稀里哗啦地动了起来，就连胡金玲打电话的声音都比以前努力了很多。
小李，小赵，杨天龙三个人四处闲逛，谈及今早发生的事情，小李说：“好日子到头啦。老王也快撑不住啦，有好戏看啦。”
只要王总在公司，大家都不能回去，即便没有带看。于是大家都在外面闲逛，大家相约五点半回公司，杨天龙继续蹲点，小李有事忙去了，小赵干脆找个地方睡觉去了。
六点钟到公司的时候，杨天龙惊奇地发现公司焕然一新，顾经理爬高上低地更换着橱窗上的广告，胡金玲正在进行这进行着最后的收尾工作。大家都回来之后，顾经理说：“赶快吃饭。”顾经理早就准备好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大家都感觉气氛不对。顾经理笑道：“吃啊，赶紧的，趁热吃。”顾经理率先拿起筷子，恨恨地在会议桌上点齐了筷子，嘴里似有似无地骂了一句娘。
有种遭暗算的感觉，让杨天龙想到了古代死囚的最后一餐。饭后，大家又聚在公司门口抽了一气烟。
“都给我滚进来开会。”顾经理一声怒吼。其实大家早就等着这一刻了。
“两个事情。第一个事情，今天早上只有杨天龙一个人准时到公司。被老王抓个正着，以后迟到罚款一百，包括我。杨天龙，你以后不准给他们打卡，你是好心，但是好心只会害了他们。”
“第二个事情——业绩。七月份大刘开了一个买单，这个月小李开了一个，其余的人全部都是租单。这样下去可不行。不仅你们挣不到钱，老王也挣不到钱。老王不仅挣不到钱，他连本都不够。你们知道德隆地产的房租一个月多少钱吗？所以，从九月份开始，取消底薪制度——”
说到这里，大家有意见了，叽叽喳喳讨论了起来。
“听我说完——老王不是做慈善的，再这么下去，他连房租都交不起了。人家开公司是挣钱的——从九月份开始，如果没有买单，就没有底薪。所以从下个月开始，你们必须做买单。租单也要做，但是不能当做你们的主要业务，只能附带着做，挣个零花钱。”
大家都预料到会有变化，但是没有料想到公司会取消底薪制度。这是老王在逼着大家做买单。
“不要说了，都是你们逼的。不仅你们，我也没有底薪了。我也和你们一样。我的业绩是五百万，没有五百万的买单，我也没有底薪。所以，从下个月开始，做不了买单就走人吧，
“就这两件事情，第一，不准迟到；第二，必须做买单。听明白了吗？散会！”顾经理第一个走出了会议室。
事后同事们之间闲聊，小李说老王不急，其实着急的是顾经理。一个门店六个人，一个月只做一个买单？小李甚至猜测，顾经理可能要走人了。对顾经理来说，九月份他必须背水一战。
目前为止，杨天龙对租单有点心得，但是对买单却没有一点信心。他有信心每个月做一个两个租单。在杨天龙看来，租单能够快速成交，买单就不同了。买单需要持续地跟踪客户。公司苛刻的底薪制度对杨天龙来说是个灾难，这意味着杨天龙少了一千三百块钱的收入。这对杨天龙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一千多，足够杨天龙的房租和伙食费了，如果省点，也许还能够网站的钱。
同事们的工作都转移到了买单上，就连小赵都行动了起来。晚上下班之前，所有人都约好了明天的带看客户，而且都是买单客户，只有杨天龙对于明天的工作毫无打算。下班之后，顾经理留下了杨天龙，和以往不同，顾经理抽了半支烟，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有什么事吗？”杨天龙问。
“我能有什么事？”顾经理说：“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还能坚持吗？”
“为什么不能？”杨天龙乐观地笑道。
“那就好。”顾经理又问：“明天有什么打算？”
“会有客户的。”杨天龙笑道。
“又去抢客户？不要总是打打杀杀的，又不是打仗。”
“那你说怎么办？”
“多向别人请教请教。”顾经理说：“你不能总是自己一个人在那琢磨，你要多多向别人请教。你太骄傲了，我估计你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是不是？
“小赵其实很聪明，他比你早来两个月的，但是现在已经像个老业务员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人家愿意虚心学习。你看他整天吊儿郎当的，他其实他很聪明，他就跟着大刘混，带看都拉着大刘一起去。他明白这个道理，如果大刘能吃上肉，那他跟着大刘至少也能喝点汤吧。刚入行你不虚心学习你怎么进步呢？”
确实如此，小赵和大刘就像长在一块似的，两个人一起带看，连抽烟也要成双成对地站在门口。顾经理的一番话让杨天龙心中产生了一种刺痛，还有一种解脱感，顾经理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的孤傲之心，他也明白，自己的孤傲其实毫无用处。
昏黄的路灯下，杨天龙无精打采地蹬着自行车，内心有着难以言说的寥落。
周末风和日丽，颇为凉爽。杨天龙骑着自行车去找大刘了，他知道大刘住在什么地方，于是假装经过大刘的住处，好向大刘请教请教，他打算中午请大刘吃个饭。他故意选在了周末去找大刘，这样更显出他的诚意，大刘也能放开了说。杨天龙买了一包水果，然后拨通了大刘的电话。其实大刘是正经的上海人，虽然在上海只有一个一居室，但和其他同事比起来也相当不错了，那可是人家自己的房子啊。大刘很意外，但还是热情地接待了杨天龙。大刘开门之后，杨天龙笑着递上了一包水果，进得屋子，大刘的老婆儿子都在家。杨天龙坐着闲聊了一会，觉得无论是气氛还是空间都显得局促了些，于是杨天龙提议出去抽烟，大刘爽快地答应了。
两个人就这么站在楼道里抽烟，杨天龙拐弯抹角地提到了工作上的困难，大刘说：“这个事情不能急，我刚入行的时候比你好不了哪去，你太急了。急是个好事，不过这个事情也急不来的。不熬个一年半载的，这行你就不能算入门。别把自己逼死了——”
正聊着，大刘的手机响了，大刘接了一个电话就要走。
“我出去有点事。”大刘说。
“周末还带看？”杨天龙问。
“不是。”大刘笑道：“我以前是水电工，这不周末闲着没事吗？出去挣点外快。你等我一会，最多半个小时，一会就回来。中午我们喝一杯。”说着大刘就奔到楼上，大刘下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个和他特别般配的工具包。
杨天龙在外面溜达一会，抽了几根烟，大刘回来了。还没到中午两个人就钻进了饭馆，几瓶啤酒下肚，大刘话多了起来：“我哪有什么窍门，我就是瞎干。真的，我不骗你老弟。就拿我上次那个客户说吧，我其实也是没有办法，我知道按正规程序来，肯定也是成不了。价钱摆那呢，我看老头也确实想买，我想那就试试，反正又不要我掏一分钱，我怕什么？没想到真就成了。”大刘说着就揩了一下额头：“真吓死我了，现在想想还有些后怕呢，老头突然就晕了，我还以为要出人命了呢，辛亏顾经理懂一点，真要弄到医院就麻烦了。”
“其实真没啥。”大刘说：“你不就见我成交这一次吗？真的是凑巧了。如果真说有什么经验，那就是我胆子比你大。可我也真是没有办法，胆子不大不行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好几张嘴等着吃饭呢，你也看见了，我以前就是个水电工，接个电线疏通个下水道什么的，一次才挣几十块钱。干中介，成交一次就上万。好好干吧兄弟。”
和大刘的闲聊中，杨天龙发现一点，大刘是十分珍惜这份工作的，而这恰恰是大刘的优点，他没有选择，要么他就得继续干回他的老本行。杨天龙呢，总是朝三暮四，他不止一次想过离开这个行业，他太急躁，太急于求成，反倒把工作搞得一塌糊涂。大刘没有选择，杨天龙恰恰相反，他总是在犹豫。
杨天龙佩服的是大刘，大刘最佩服的人却是小李。大刘说：“你别看小李不声不响的，整天嘻嘻哈哈的，人家小李才是高手呢。没事你多向小李请教请教。我都是野路子，你学不来。”大刘很的理论很有意思。在大刘看来，拜师也要找对人，他说他是野路子，不适合杨天龙。“主要是我们两个性格差距太大。就说上次逼定，你敢这么干吗？你肯定不行。我其实是跟小赵一个路数的，小赵这方面也行，都有点‘野’，我俩其实很合得来。”
大刘的意见倒真值得考虑，他确实不喜欢大刘和小赵的所作所为。不过大刘给杨天龙指明了方向，那就是小李。
说到小李，杨天龙只觉得小李是一个老员工，其他倒也没什么，话不多，业绩也一般。不过杨天龙觉得说不定小李能够帮他一把。这天晚上杨天龙就去找小李了，小李不在家，杨天龙就给小李打了一个电话，说是想请小李吃个饭。小李说有事，改天再一起吃饭。杨天龙只好作罢。
自从这天过后，杨天龙就格外关注起了小李。以前没注意，杨天龙发现小李有点意思。他发现小李有两个手机，一个大的，一个小的。他很少使用小手机，就是用，也从来不在公司用。杨天龙也不好问，后来的观察证实了这点，如果小手机响了，小李先是看看，然后总是走出公司到外面去接听。关于这点，杨天龙问过小李，小李只是笑了笑，说：“两个手机不正常吗？一个是大媳妇的，一个是小媳妇的。”
小李的话答非所问，杨天龙以此断定小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很快杨天龙又有了新的发现。这天杨天龙明明看见小李在带看，晚上报量的时候，轮到小李，小李却说了一句今天没有带看。杨天龙惊讶地抬起了头，却发现小李也在看着他，小李使了一个眼色，杨天龙明白了，这是要杨天龙不要多嘴乱说话。晚上下班后，杨天龙有意等着小李一块回去，路上他问小李为什么有带看却不报量。
“不为什么。”小李说：“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拉屎也要跟他们汇报？老子偏说没有带看。”小李又说他是故意这么做，主要是怕同事们嫉妒，所以就隐瞒了带看。
杨天龙对这个答案显然是不满意的，小李王顾左右而言他，杨天龙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了。小李说他还要去接女朋友下班，先走了。分别前，小李对杨天龙说：“带看的事情你不要跟任何人说。”
“为什么？”杨天龙问。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不让你说你就别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想想也是，杨天龙说：“行了，知道了，你先走吧。”
小李骑的是电瓶车，一加油门就窜出去好大一截。杨天龙却有种被抛弃的感觉，说白了，小李就是不愿意跟他分享他的秘密。杨天龙看得清清楚楚，小李却还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他知道小李有秘密，但是不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
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让小李的秘密不攻自破。这天中午，大家都坐在工位上等待着午饭，突然一辆面包车停在公司门口，下来四五个彪形大汉，身上刺龙画虎，走在前面的却是一个瘦猴子老大，鸡胸驼背，戴着一副墨镜，手上的大金戒指金光闪闪。杨天龙一看情景不对，这分明是找事来的，杨天龙首先想到的就是新疆人找事来了，可是又觉得不像，正在犹豫间，小李却抢先冲了出去，把一帮人都挡在了公司的门外。后来杨天龙才知道，小李这是故意的，他不想把这帮人引进公司。
顾经理让杨天龙和小赵一起出去看下，别打起来了。杨天龙和小赵出去的时候，只见小李双手摆得荷叶一样，求饶道：“不敢了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瘦猴老大抬起拳头要打小李，可是高度不够，小李只好弯下腰来让瘦猴老大凿了两下。
“信不信我弄死你？”瘦猴老大说。
“我信，我信。”小李嬉笑着说。
小李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瘦猴老大倒也没有为难小李，一群人转身上车走了。回到公司，顾经理就把小李叫进了会议室。同事们面面相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下午王总也来了，于是小李再次被叫道会议室，变成了小李，王总和顾经理三个人的会议。紧接着王总宣布了一项决定，要求广中店全体员工，包括顾经理在内，全部打印出近一个月的通话记录。于是出现了大家排队在营业厅打印通话记录的情景，一度把营业厅的纸都用完了。一直到营业厅下班，大家才回到公司。大家都在通话记录单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交给王总，王总一个人在会议室里研究了起来。杨天龙问顾经理怎么回事，顾经理没好气地说：“没你什么事。”
杨天龙知道是这件事和小李有关，不过王总查不出什么，因为小李有两个手机。晚上下班的路上，杨天龙再次询问小李出了什么事，小李不再隐瞒，这才对杨天龙说出了一切。
“我飞单了。老王在查我。”小李说。
飞单？杨天龙一听说飞单这两个字就猜个八九不离十。语言就是如此，有时候就是那么一个词汇，一经说出就能让人立马明白。杨天龙从来没有听说过飞单这个词，但是他立马就明白了飞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背着公司成交，那么全部的佣金收入就是业务员自己的了。如此简单的逻辑，杨天龙竟然想了那么久。
“你是不是背着公司成交了？”杨天龙问。
小李笑了笑：“老子又不傻。老子是来挣钱的，能挣四千我为什么要挣两千？记住了杨天龙，这个世界谁也别信，就信你自己就行了，什么老板，都是假的，只有你自己才是真的，只有钞票才是真的。老板都是资本家，都在剥削我们。你越努力他就挣的越多，然后分给你的一小部分。”
杨天龙指出了小李话语中的纰漏：“没有老板没有公司，你怎么飞单呢？你连飞单的可能性也没有啊。”
小李怒道：“这是你考虑的问题吗？你没饭吃的时候，老王会考虑你吗？人家有几套房子，你没地方住的时候老王也没说让你住几天。”
小李说老王是个无赖，小李曾经帮老王的朋友买了一套房子，事情办成了，老王就请了一顿饭，佣金的事从来没有提过，那套房子现在至少翻了一番。说到这里，小李愤愤不平地说：“大家都一样，别跟我说什么飞单不飞单的，老子就飞单了。谁不想挣钱？我给他找房子，辛辛苦苦找了半个月，就请老子吃个饭，老子没吃过饭？别跟我提飞单，老子不买这个账。”
没想到王总竟然是如此为人。
“你就别傻啦，杨天龙。”小李说：“几千块的租单自己签了拉倒，还往公司带什么带，嫌不嫌麻烦？别小看租单，一个月做两三个，再收点小费，差不多就能过万。在公司你撑死挣五千。这就是差距。”
小李说他可能得离开德隆地产了，不过也不一定，老王查不出什么来，像杨天龙说的那样，小李的保密工作做得好。今天的事情其实是小李大意了，这个客户和小李有点摩擦，而且知道小李的办公地点，就找上门来了。不过在老王面前小李死活不承认，只说是和工作不相干的事情。“顾经理肯定知道怎么回事。”小李说：“不过他也是个打工的，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关键是老王，老王要是知道了肯定饶不了我。再看吧，不行我就走人，换个地方重头再来。”
在小李的住处，杨天龙见识了小李的全部“作案工具”——一个公章，还有十多分租赁合同，一本收据，还有一盒名片。想想也是，在公司签约也不过就是签字盖章。公章是假的，名片也是假的，姓名、手机号码、公司名称都是假的。小李也真是绝了。这样他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合同签了，房东和客户连他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杨天龙也要飞单，这可是两倍的赚钱速度啊，最重要的是，他得跨出这一步，他得试试。就按照小李的思路做，小单直接飞掉，大单在公司做。至于其他的，再说吧。杨天龙回在地下室喝了一瓶啤酒，希望的泡沫就从肚脐眼升到了嗓子眼，麻麻的酥意又从头皮传到了脚底心。就像飞单这个词汇一样，杨天龙要飞一次，哪怕最后摔落在地上，哪怕摔得粉身碎骨。
很快杨天龙就做好了一切准备，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假名字，在报亭买了一张黑卡，做了一盒名片，章是借用小李的。总共才花了几十块钱。
一个崭新的世界在杨天龙面前铺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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